中午周文做了三菜一湯,都是梁禾愛吃的菜。何成燕在家一向吃的簡單,也隻有梁禾回來,她會囑咐周文去買點肉,因此對於周文來說,梁禾的回來也就意味著美食和肉菜。她是三年前來的何成燕家裏,之前這家是沒有保姆的,何成燕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還返聘在學校,身體硬朗思維清晰,平日都在學校食堂打發三餐。可四年前一次毫無緣由的中風,一下就擊垮了何成燕的身體,據說差點一命嗚呼。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回來躺了大半年,身體才慢慢恢複過來。周文剛來的時候何成燕剛剛從醫院回來,整個右邊身體都不太能動,右腿以下更是毫無知覺,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要人伺候。她聽說這位何教授之前行走如風、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記憶力比好多年輕人都厲害,和躺在床上的瘦小老人判若兩人,心裏默默地感慨,人生什麽都不能生病;後來又聽說這何教授人生坎坷,經曆過社會的動蕩起伏,早年離了婚,膝下隻有一子,退休了還孜孜耕耘在教育一線,心裏又同情又欽佩,在生活起居上不覺多用了點心,這一幹,就是四年。


    吃完飯何成燕有午休的習慣。這是中風後才養成的習慣,但也隻小睡40來分鍾。陳倩下午還要和何成燕討論,在這個空檔便看會兒她家裏的書,或者為下午的討論做點功課。梁禾也習以為常,陳倩是何成燕的助手,今年剛剛升為助教,來他家的次數恐怕比他回家的都多。何成燕鮮有誇人,可梁禾聽見何成燕在他麵前至少誇過兩次。其實這很容易看出來,至少在梁禾眼裏,陳倩低頭看書、做筆記和研究學問的神情,簡直深得何成燕真傳——別的不說,就年二十七,能放下老公孩子,跑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家裏繼續討論中國經濟發展等若幹宏觀問題這點,就像極了何成燕的作風。


    梁禾與這位陳倩雖然見麵次數多,但沒有過什麽深入的交談。吃完飯,他回房間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剛把衣服疊好放進衣櫃,聽見下麵有人叫他,一聲比一聲大:“梁禾——!梁禾——!”


    他趕緊探頭看去,一個帶著墨鏡、穿著皮衣和喇叭褲、燙了頭發的年輕男人站在樓下。來人見梁禾麵露疑色,把墨鏡一摘,揮手,“下來。”


    梁禾拿了外套匆忙下樓,見麵意外又驚喜:“程大川?大川,你——你今天怎麽……?”


    程大川把墨鏡架回鼻子上:“怎麽樣,是不是特有範兒?”


    梁禾大笑:“你這模樣,掉進染缸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上午的飛機,剛落地呢。”


    “走走走,上樓坐會兒。”


    “不了,我知道阿姨有午休習慣,”程大川一把拽住他,“有空嗎?哥們找地兒聊聊?”


    “當然有,”梁禾立馬答應,又問,“就你一人?”


    “放心吧,”程大川一拍他肩膀,一副明了的表情,“我妹落地就喊累,在午睡呢,沒跟我出來。”


    “那……”梁禾想了想,“跟我去學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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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才離開,下午就回來了。


    這年頭大學生少,研究生更少,留校過年的根本就沒有。上午梁禾離開了學校,宿管大爺就直接鎖了門。梁禾帶著大川去了辦公室,泡茶落座,程大川環顧四周:“可以啊,老梁,我說你就這樣當上人民教師了啊。”


    “說什麽呢,”梁禾道,“聽起來我不像一樣。”


    程大川大大咧咧地坐到辦公室唯一的沙發上:“有點浪費,跟我去香港吧。那邊比內陸好多了,起碼先進10年。那五光十色……醉紙迷金……”


    “看出來了,瞧你這一身的顏色,還不止十種呢,” 梁禾挖苦他。程大川進了屋脫掉了外衣,露出一間花花綠綠的襯衣來。這樣式和顏色,梁禾還是頭一次見,就跟初學畫畫的小孩兒打破了顏料盒似的。


    “瞧見這個了嗎?”程大川毫不介意,露出腰間一個黑色的小方塊,拍了拍。


    “什麽?”


    “bp機。隨時call 我。”


    “什麽時候買的?”


    “年前才買。摩托羅拉的,最新款。怎麽樣,眼紅不?”


    “大陸能用?”兩個月前,他的舅舅何成凱問過要不要個bp機,他沒要。


    “能用啊,不信你試試?”程大川起身走到辦公室的座機前,拿起電話,“這能打吧?”


    “這公家電話……”


    程大川壓根就沒管他,聽見電話有聲,直接播了一串數字,然後遙指梁禾用手指點他:“迂腐。”


    播完電話一分鍾,程大川腰間那個黑乎乎的塑料殼發出響亮的“b—b—”聲,還伴著輕微的機械振動。程大川裝模作樣地取下來,在梁禾麵前晃了晃,綠色的小屏幕上是一串數字:“你們辦公室的電話一點也不好記。香港那邊都流行6啊8啊什麽的,你們還兩個4。”


    “你這資本主義的作風哪裏來的,”梁禾睨他一眼,“才去多久。”


    “瞧瞧,眼紅了是不。”程大川“嘿嘿”一笑,“別生氣啊,哥們從小到大,什麽時候有好的忘了你了?諾,這個,你的,拿著。”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嶄新的包裝。


    “幹嘛,糖衣炮彈收買我?”


    “夠分量嗎?”


    梁禾笑笑,一言不發地打開,也不推辭。多少年的朋友,並不多言:“謝了。”


    “我的新年禮物呢?”


    “那兒……”梁禾指了下櫃子一角,“早給你畫好了。這次又送誰?”


    “這你別管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香港看看?”程大川笑嘻嘻地自己過去翻,又回過頭,笑得一臉欠揍,“別老說我,你呢?”


    “管好你自己。”


    “還沒有?”程大川問,“那我妹妹還有戲?”


    梁禾扶額:“找你的畫。”


    “跟你開玩笑呢,我妹去了香港,見多了優秀的男人,早就對你也沒那麽癡迷了。倒是那誰,我聽說你倆關係一直挺好?”


    “別人不知就算了。你怎麽也瞎說?我和你什麽關係,就和她什麽關係。”


    “你才瞎說,”程大川眼一瞪,“咱倆關係這麽鐵,從小穿一條褲子,她和你穿過一條褲子嗎?除非……”


    “你找到沒,找個畫這麽墨跡。”


    “找……”程大川忽然停下,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幅畫,眼裏是發現寶物的興奮,“老梁,這是什麽?”


    這一張a2畫幅的油畫,並不大,上麵不是具象的形態描繪,而是抽象的景和人——黑色的夜裏,一扇明亮的窗,一輪明亮的圓月,月下、窗內,一張破碎又模糊的臉,臉上有晶亮發光的東西,好像少女的眼淚。


    畫下有隱藏在背景色中的落款:明月,1987歲末。


    梁禾沒想到程大川找到這幅畫,上前從他手裏拿回來:“我的作業。”


    “你什麽時候也畫這麽小的畫幅了?你不都畫很大的那種嗎……”


    “草稿。”


    “草稿?”程大川一聽來了精神,狗腿地圍著畫轉身,“我要這幅畫,送我吧。太有意境了,像極了達芬奇加梵高加畢加索的風格,畫中這模特是誰呀?我認識嗎?這畫太有範兒了,準能打動……”


    梁禾冷冷打斷:“做夢。”


    程大川愣了一瞬,抗議,“作業而已,這麽吝嗇。”


    “當然。”梁禾全盤接受。


    “我用大哥大跟你換。”


    “不換。”梁禾把畫放進櫃子裏。


    “這麽寶貴,大哥大都不換?”程大川瞧著梁禾的表情,“不會是有什麽貓膩吧?送女生的?還是畫上的這個模特有什麽特別?”


    梁禾低頭從畫框堆裏找到一副草原風景畫,塞到程大川懷裏,堵住他的嘴:“這才是你的。”


    程大川一看,好看是好看,但是太沒有風格了,和剛剛那副畫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還不死心:“這個嘛,也不是說醜,但是對比起來就,”他還用了一個成語,“相形見絀了……而且,沒有題目也沒有落款的……”


    “要不要了?不要還給……”梁禾懶得和他糾纏。


    “要要要……”程大川退後一步,生怕梁禾搶了過去,抱怨,“你這是階級歧視。”可眼睛還粘著玻璃櫥窗裏的那副沉鬱而抽象的油畫,戀戀不舍又賊眉鼠眼地下結論,“你——肯定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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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梁禾依舊要回家吃飯。兩人在辦公室又聊了會,四點多的時候起身往回走。搬離大院後,程大川家搬到了新財路,何成燕過了幾年得到學校第一波樓房的福利分房, 搬到了現在的板式樓房。梁禾送程大川去學校東門坐車,途徑女生宿舍時,他下意識地抬頭,一下就看到了三層左數第三間房。


    門窗緊閉,和上午一模一樣。


    他心裏踏實了一些,又莫名覺得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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