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期末考試接踵而至。沒過幾天,考試的成績也出來了。讓秋雲驚訝的是,她整個大一學年排名年級第六。要知道,她在自己的大學學習生涯中,向來成績都是中等偏下,拖後腿的那種。但稍微遺憾的是,學校獎學金止步於年級前五,她勘勘差了一名。但這已經讓她很開心了:原來做一名好學生,成就感這麽讓人滿足。


    成績出來後的第三天,學院組織去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寫生。


    這個活動,對於整個大一的美院學生來講,都是備受歡迎、令人激動的。因為八十年代末,絕大部分人除了上大學來了a市,再沒去過除了自己家鄉外的別的地方。大一下暑假的美術寫生,自然而然就成了美院最受關注的活動。更何況今年去的地方是山西大同,是美院有史以來走得最遠的一個地方,遭到了不少高年級同學的羨慕。臨行的前一個晚上,秋雲整個宿舍嘰嘰喳喳地興奮了半宿,直到深夜才入睡。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同學們的積極性,第二天早上,除了秋雲,其他三人都同打了雞血一般,秋雲在劉玉錦高歌“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啊~”中醒來。


    秋雲在21世紀是去過雲岡石窟的。那是高一的暑假,司馬峰帶著她和陳麗萍,跟著旅行團去山西玩兒了一個星期,其中大同的雲岡石窟是必遊景點,但跟著導遊daoyou走馬觀花,留下的印象並不深。她記得後來有次在動車上碰到梁禾,剛剛好就是幫吳柳要梁禾的著作,似乎就是與這雲岡石窟相關的。她心裏泛起一絲奇妙的感覺,就像一部倒敘的電影,先讓你體驗結果,然後再從某個機緣巧合讓你從頭體驗起因,這種感覺,讓人不得不得相信命運、相信命中注定、相信這就是天意。


    於是,即便是去過,秋雲也對這次出行尤為期待和好奇。


    可出行遭遇的第一件事,就讓秋雲痛苦不堪。


    美院給學生買的票隻有站票,而從a市到大同需要18小時。這也就意味著,秋雲要在逢站必停的綠皮火車上,站整整18個小時!雖然在出行前,學校已經讓同學們自帶小馬紮,但整個車廂人滿為患,人少的時候可以坐一坐,但遇到人多的站,小馬紮無處安放,人與人隻能接踵而站。加上沒有空調,都是大開著車窗,天氣一熱,車裏的各種氣味混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白天同學們精力旺盛,歡聲笑語;但到了晚上,新鮮勁兒過去,困意襲來,大家也顧不了那麽多——沒有空間也要創造空間把小馬紮放下,你依靠我我依靠你,蜷成一團勉強瞌睡。等到夜裏,熟睡的乘客鼾聲四起,更是讓人無法休息。夜裏兩liang點 ,秋雲頭猛一垂,自己驚醒,聽著周邊此起彼伏的人工交響樂,她再無睡意,索性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兩節車廂的交界處,透透風。


    這裏靠近廁所,隻有兩位農民樣子的人葛優癱一般地癱在地上,做熟睡狀。也許是因為有點臭,所以這裏空間大一點。秋雲臨窗而站,外麵是漆黑的田野,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模糊地倒影在車窗上。她活動活動筋骨,用力把車窗一拉, 風呼啦啦地猛然灌進來,她嚇了一大跳,趕緊又把車窗往回拉,可卻卡住了。她正拚命使勁兒時,一直手伸過來,幫她把車窗往回拉了些。


    車窗上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怎麽沒休息?”


    她和梁禾幾乎同時開口。


    秋雲轉過身:“睡了一會兒,醒了,過來透透氣。你呢?”秋雲上車後沒見到梁禾。美院學生一共分布在兩個車廂,梁禾和同行的另外一位老師林重仁各帶一節車廂。秋雲剛好和林重仁一個車廂。


    “我不是很困。”梁禾說。


    秋雲見他手裏拿著一個速寫本:“畫畫?”


    梁禾低頭一看,笑道:“恩,這正是速寫的最好時機。”


    秋雲湊過去,果然,本子上大大小小畫了十來個不同人物的睡姿,有靠窗坐著的、有趴在桌前、有靠在別人身上的、有索性躺在地上的、有昏昏欲睡不停釣魚的……各種表情姿態,寥寥幾筆,生動活潑,躍然紙上。


    秋雲也笑了,說道:“你倒會苦中作樂,打發時間。不過……”她指尖在畫本上微微停頓,“畫到大晨了啊,我就在她旁邊,早知道我不起身了。”


    “我隨意畫的。”梁禾接過速寫冊。


    “那你給我單獨畫一個吧?”秋雲心血來潮。


    “你?”梁禾抬眼看她。


    “對啊。”


    梁禾雙眸微動。


    “怎麽了?”秋雲轉了個圈,“我這個模特很專業的,我不會動的。”


    梁禾笑了笑,“下次吧。”


    “下次?”現在不是很好嗎,反正兩個人都無聊,秋雲頭一歪,“那我給你速寫一個?”


    梁禾再次抬眼看著她,然後還是笑了笑,徑直把筆收到袋子裏,“下次吧。”


    “幹嘛,不相信我?還是害羞?”


    梁禾不理秋雲的死纏爛打,他看向窗外,換了個話題,“我們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了。”


    “……是吧。”秋雲也不禁看出去,黑漆漆的一片,她想,外麵應該是田野吧,就像歌裏唱的,他們正行駛在“希望的田野上”,遠處的蛙聲隱隱約約地傳進來。


    “你知道嗎,”秋雲不由說道,“三十年後,火車的速度會很快很快。”


    “嗯?”梁禾側頭,“很快很快,是有多塊?”


    “就是……”秋雲說,“速度可以達到200km/h以上,是現在的兩倍以上。”


    “你怎麽知道?”梁禾瞧著她認真的表情,“好像你坐過一般。”


    “我……我想應該是的吧,”秋雲小聲說道,“社she會發展、科技進步,或許……有500km/h也有可能。”


    “那為什麽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三十年,這麽確切的一個數字?”


    “這……”秋雲搪塞,“隨意說的。”


    “三十年後……”梁禾卻順著她的話往下想,微微眯起眼睛,“2018年,我53,你也快50了。不知道那個時候什麽樣子……有點遙遠。”


    他說完轉過頭來,看著秋雲,神情帶笑。而這個笑卻像一道閃電,一下擊中了秋雲的心,三十年後……這個世界裏,梁禾還有他的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但是她沒有,她隻有幾個月……即便是她不走,也隻有4年。


    他以後的世界裏,都不會有她。


    她的心不可名狀地疼痛起來,甚至有一股淚意往上湧。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她的時間是真的在倒計時了。雖然她很早就知道了,但那些“知道”,遠沒有現在認識地這麽直接、這麽深刻。


    梁禾的那句話,一句驚醒了夢中人。


    她轉而看向漆黑的窗外,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三十年後,你依舊年輕、健康、英俊,歲月並沒有在你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你留在了a大作老師,你專攻的方向是佛教,還會寫一本關於山西大同石窟的專著……”


    “嘿,”梁禾輕聲打斷她,瞧她說得煞有介事,忍不住玩笑般地說道:“你說起來跟真的似的。難道是祖傳秘方,在給我算命?”


    “你就當是吧,”秋雲也不作解釋,看著車窗上的影子,故作輕鬆地說道,“我家算命一向很準,你可以看看我說的準不準。”


    “那你呢?你先給自己算算,三十年後,什麽樣?”


    “我?……”秋雲遲疑。


    梁禾笑起來:“怎麽,給別人算得準,給自己沒法算?我來給你算算——”他有模有樣地點了點自己的幾根手指頭,說道,“三十年後,你應該也是位小有成就的畫家,如果你還在a市,那麽也許我會邀請你來a大講座……也許也有機會一起坐你說的‘很快很快’的火車……也許還會一起喝下午茶……”他聲音逐漸慢下來,仿佛在認真想象。


    “是嗎……”秋雲嘴角不禁上翹,如果是真的,那一定很美好吧。但她的嘴角很快又垂下去,三十年後, 秋雲是什麽樣?


    如果她是邱曉雲,她會在4年後因腦癌去世;如果她是司馬秋雲,三十年後,她隻是梁禾教過畢業的一個普通學生。


    她沒有他以為的“三十年後”。


    “我不知道。”秋雲隻好說。


    “本來還想推你入黨呢,”梁禾敲了敲她腦袋,“看來思想覺悟還得提高提高。”


    “好吧,”秋雲並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她想的梁禾並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相信。說完這句之後,她靠在窗邊,任風拂起她的頭發。


    耳邊是風聲,還有農民的呼嚕聲。然後,火車進入一個山洞, 山洞的回聲放大了鐵軌的撞擊聲,風也變大,將秋雲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她不得不把頭發捋順。


    就在這一頓雜亂聲中,梁禾忽然開口:“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什麽?”


    “我覺得,我哪裏見過你。”


    秋雲手一頓。這要是放在三十年後,秋雲一定會以為是某個男生刻意搭訕的話語,但是她此刻從梁禾口中聽到,卻感覺猛然全身手腳冰涼,忍不住在火車“哐哐哐”的響聲中追問:“你說什麽?”


    “我是……我是覺得,那次第一次在你們宿舍,來給你道歉,給你提了點吃的,你好像很著急地跑下來,然後在我麵前站住,你愣了幾秒看著我沒說話,”梁禾慢慢說道,“當時,我也沒有說話。”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眼前這個人,我好像哪裏見過。”


    “……是嗎……”秋雲緊緊咬住嘴唇,想笑,又很想哭。


    “是不是很奇怪? 但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 我其實很早就想告訴你了,但又怕說出來唐突。”


    “也許,也許……我們真的見過。”秋雲亦真亦假地說。


    “真的?我們……真的以前見過?”梁禾當了真。


    “假的。”秋雲用開玩笑的語氣輕鬆說道,“幸虧你有鋪墊,不然我以為你在說賈寶玉的台詞。”


    “哦……”梁禾愣了一瞬,也笑起來,“還好我現在才告訴你。”


    秋雲想告訴他,現在說很恰當,又想說,其實時機並沒那麽重要。遙遠的蒼穹中,上天一定全部都知道。


    火車“哐當、哐當”地穿越山洞。


    外麵更黑了,連火車內部的光線都仿佛更昏暗了一些。這列火車要是永遠就這樣開下去就好了,永遠在路上,永遠不要有抵達的盡頭;或者穿越過這個山洞,時光也穿越了三十年,離開山洞的最後一秒,黑夜變白天,秋雲和梁禾如他剛剛描述的一般,太陽跳出地平線,他們麵對麵在動車上喝茶。


    但風聲忽然小了,鐵軌的撞擊聲也小了,蛙聲回來了——火車出洞了。


    滄海桑田,隻在一瞬間。


    外麵仍舊是無窮無盡的、1988年夏天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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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


    哈嘍,everybody,我回來了。


    有沒有想我呀~~哈哈


    不用想我,想念梁禾和秋雲,我就很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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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q群:255793666。敲門磚我的一本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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