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秋雲在梁禾的辦公室,終於看到了被他有意無意藏起來、被她總是錯過的畫《佛的眼淚》。


    畫麵中朦朧的身影、那顆懸而未滴的眼淚、那欲說還休的眼神,不就是自己嗎?


    那個晚上,是她思念父親的晚上,也是在山西大同,被梁禾提起過的晚上。


    原來,這副久負盛名、拿了國際金獎的畫作,畫的是那晚的場景、那晚的秋雲啊。


    秋雲久久看著這幅畫,一時也忘了出聲。


    她有些猶豫了。


    她的腦海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a說:原來這幅畫是梁禾悄悄畫的你啊,棒呆!多麽有紀念意義的畫,你舍得賣嗎?


    b急急搶白:這幅畫就算不賣,也會陳列在學校的展室,也無法歸你私人所有。更何況現在有這麽好的機會,你舍得放棄嗎?那可是東湖酈苑啊!


    a跳起來扇了b一耳光:你眼裏隻有錢嗎?感情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


    b被打得一懵,反應過來後狠狠地踹了a一腳:這幅畫賣了,才可以說感情不用金錢衡量,感情和金錢無關!況且你想想,司馬秋雲能在這裏待多久,你能保證她一輩子不會回去嗎?萬一她走了,留給梁禾的是什麽?這幅畫,還是一棟以後有市無價的房產?你醒醒吧!畫可以再畫,房子錯過了就難了啊!


    ……兩個小人廝打一團。


    糾結了很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你說這幅畫,可以買下一棟東湖酈苑嗎?”


    梁禾驚訝於她的決心,他以為秋雲見了這幅畫就會收回買房的想法,沒想到她依舊執著。


    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說道:“是的。”


    “那就賣了吧!”秋雲抬起頭來,目光堅定,“我是畫中人,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梁禾皺起了眉頭:“你究竟是想買房還是缺錢?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那棟房子,有這麽重要嗎?”


    “是的,”秋雲軟下口氣,可心卻未軟,“梁禾,我知道這幅畫意義非凡。但這幅畫就算被買走,它也是存在的,並不會影響它存在的意義,它已經成名了、已經拿了獎,它已經不屬於我們兩人了。用它去換一棟房子,那才是完整屬於我們的,”秋雲拉起他的手,“而且你的手,還可以畫出更多這樣的畫,相信我,以後的美好會超出你的想象。”


    梁禾目不轉睛的瞧著秋雲,半晌,他敗下陣來,無奈地道:“你好像總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能完全讚同你的話,但是,我想問你,你是真心想要那套房子嗎?”


    “是的。”秋雲察覺到他的動搖,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你擔心……我是說,我們以後會有美院的福利分房。”梁禾不再猶豫,直接用了“我們”。


    “那不一樣。”秋雲搖頭。


    倆人沉默地拉鋸半晌。


    “……好,”梁禾說,但話隻讓秋雲高興一半,“我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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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雲這才意識到,三十年的時代差距,終於在這裏出現了分岔。梁禾的心情秋雲非常能理解,這個時代,誰會想到買房這件事?如果她跟梁禾提起時候梁禾就一口答應,她才是那個會麵露驚恐之人吧。況且她還要求的是梁禾賣出他的成名作。


    但是,她未向梁禾說明的是,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後麵還有一波接一波的*,以至於這幅畫都埋沒在了眾多璀璨的作品中,至少她在美院的四年,是未曾見到這幅畫的介紹,隻是在梁禾的教師說明中以“第一人獲得xx金獎”一筆帶過,甚至後來哪位收藏家買走、去向何處都無從提起。


    更何況,她想,她本人都已經在梁禾身邊了,再畫她,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嗎?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未來。如果她知道,她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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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天秋雲沒有去找梁禾,而梁禾好像因為被陳靜韜叫去,也沒有來找秋雲。


    兩人陷入了無聲的冷戰中。


    大晨見秋雲這兩天都默默無聞地在她家做清潔,問她怎麽不去學校,是不是和梁老師鬧矛盾了。


    秋雲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大晨,有氣無力地問道:“大晨,你有錢嗎?”


    “……?”王晨愣了愣,“你要多少?”


    “五萬。”


    “多少?!”王晨聲音不由大起來。


    “實在不行就四萬吧 。”


    王晨伸手來摸秋雲的額頭:“多少錢?!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你是傻了還是瘋了?你要幹嘛?”


    “哦,”秋雲低下頭來,王晨都問她是不是瘋了,她可能是真的瘋了吧,“沒事,我就嚇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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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候,梁禾出現了。


    秋雲悶噠噠地跟著出去,一句話都不說。


    走到巷子口,一陣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梁禾拉著秋雲走到路邊,見是司馬峰從王晨家出來。他熱情地和他倆打招呼:“走了啊……”目光卻從秋雲移到梁禾,然後對梁禾了然地擠了擠眼睛,做了個“我懂的、你加油”的表情,才在牆角拐彎消失。


    梁禾目光隨之遠去,天邊一抹晚霞正濃,他想,這也許是個好兆頭。


    “那個,”於是他輕咳一聲,開口,“這幾天陳老師都找我商討課題的事情,所以有點忙。”


    “哦。”秋雲幹癟癟地回應。


    “係裏有來了幾位其他學校的教授交流……”


    “哦。”又是簡短幹脆的回應。


    “你這幾天……過得如何?”


    “很好。”


    “有沒有什麽……不適應?”


    “沒有。”


    “最近天氣有點熱……吃沒吃西瓜……?”


    “你有沒有別的事?”秋雲不耐煩,心想,你就是個瓜,傻瓜的瓜、呆瓜的瓜,“要是沒有就回去忙吧。”


    “不不不,”梁禾連聲說道,拽住她,“那個……明天是不是就是開盤的日子?”


    秋雲這才轉過身來,拿眼瞧著他,淡淡說道:“嗯。”


    “……你跟我來。”梁禾拉著她。


    秋雲環顧一周,茶餘飯後,小巷裏陸續出現納涼聊天的大嬸大媽,就梁禾剛剛拉住她的一瞬,就已經成功吸引了諸多吃瓜群眾若有若無的目光。她也沒拒絕,跟著梁禾往河邊走去。


    這條穿城的小河在1988年還有三米來寬的水流,河邊柳樹千絛萬絛,枝繁葉茂。


    兩人來到一處樹蔭下,梁禾開門見山,“明天一起去吧。”


    “去哪兒?”


    “買房。”他說的和買菜一樣輕鬆。


    “你……賣了?”輪到秋雲吃驚了。


    “嗯。”


    秋雲心裏莫名一空,但又迅速被勝利的喜悅填滿:“多少錢?”


    梁禾遞給她一張紙,是一張支票。


    買房如買白菜,實名霸道總裁啊。


    三十年後,多少姑娘為了在男方的房本上加上自己名字絞盡腦汁、使勁渾身解數,可三十年前,梁禾答應秋雲一套天價別墅,竟一句話這樣簡單。


    甚至簡單到粗暴。


    “哇……”她深吸一口氣,直接捧起梁禾的麵頰親了一口。


    “你想好了嗎?”她不禁問道。他這樣簡單直白,反倒讓秋雲有些猶豫起來。


    “你想好了嗎?”梁禾卻用同樣的話反問她。


    “什麽?”


    “你知道,”梁禾見她這樣開心,也不禁露出了微笑,“你知道……”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什麽?”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他賣起了關子。


    “意味著什麽……?”秋雲當然知道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梁禾三十年後什麽也不幹就已經身家千萬。


    “你說……”梁禾循循善誘,“一般房子是為了要做什麽……?”


    “恩?”


    “嗯?”


    “……嗯?”


    “結婚。”


    ……???


    “所以,現在……”梁禾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道,語意帶笑,“沒想好也不行了……房子也花重金為你買了……你可不能跑了……”


    梁禾伸出胳膊圈住她,好像真的生怕她跑了一樣。


    !!!


    秋雲登時當機。


    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是……他在跟她求婚?


    他說的考慮,是考慮這個?


    她想的是為他投資,他想的是給她一個家!


    太突然了……秋雲心緒急劇起伏,腦子混亂一片,以至於第一反應竟然說道:


    “可我今年才十九歲……還未到法定結婚年齡啊……”


    梁禾一下就笑了,親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又沒說現在。我可以等,等你大學畢業。那個時候,房子應該也交付了吧?”


    秋雲傻愣愣地點頭:“新聞說,是準現房銷售,十一月底就交房。”


    “對啊,”梁禾似乎樂不可支,“房子比人還著急。不過我不急,隻要你不跑,我一輩子都不急。”


    秋雲一聽,眼淚就熱滾滾地下來了。


    “哭什麽,”梁禾小心翼翼地給她擦拭。


    秋雲卻很難受難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是不是嚇到你了……”梁禾慌了,小心翼翼地問。


    秋雲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她緊緊地抱住梁禾,生怕他會跑了一樣,在他懷裏狠狠地點頭。


    這個人怎麽這麽煩呢,老是跟她說什麽以後、說什麽一輩子,就過好現在不好嗎?


    不要去想以後不好嗎?


    他不知道他一說“以後”,都會讓她期望又擔心,開心又難受嗎?這種過山車般的心情體驗,無異於一種折磨。


    可是……他一說“以後”,秋雲又忍不住跟著他的思路去幻想,想著想著,她的世界裏,幹枯的河床上開出了絢爛嬌豔的花,荒蕪的沙漠長出生機勃勃的綠洲,讓她忽然覺得有了他一切都有了意義。


    這一刻,秋雲的心徹底動搖了。


    她不要回去了。


    她要留在這裏。


    她要找邱正宏談談,他既然能來去穿梭於現在和未來,那一定有可以留在現在的法子。


    隻是……


    秋雲的淚水又溢出來,她要對不起21世紀的司馬峰了。


    爸爸,女兒不孝,不能再回去為您盡孝了。我太自私了,可是如果您知道我在這裏這麽開心,也一定會支持我的決定吧?


    秋雲的眼淚打濕了梁禾的胸襟,他抬起她的臉,看見她紅彤彤的眼睛和鼻子,細細地泛起心疼來。梁禾低聲問她,到底怎麽了。


    “我就是……感動。”秋雲擦去眼淚。


    她忽然想起一事,像變戲法一樣,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


    “給你的。”她攤開手心,臉上終於綻放笑容。


    梁禾鬆了一口氣,接過來,問:“刻好了?”


    那是一枚青田石做的印章——梁禾與秋雲的約定。梁禾回到學校後,將《金剛經》的第一品認真謄寫,送給了秋雲。秋雲磨*蹭,閑來無事,近幾日終於雕刻好了一個章。


    梁禾把玩了兩下,印章石質細潤,他嘴角勾出一抹笑。


    “刻的什麽?”


    “你自己看。”


    “沒有上過印泥……不是很好認,”他微蹙眉頭,將石頭轉了個角度,借著反光慢慢認道:“刀與木印。”


    語音剛落,一滴鮮血從梁禾的鼻子,落到通靈清亮印章上。


    好像新鮮沾染的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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