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圓之夜,紫禁城,勤政殿。


    朱棣已經連續半月未踏進後宮一步,每日罷朝後,除了用膳便是披折子,他其實臉上並不凶,也不多言打殺,可宮人仍是害怕。


    就連前朝臣子和後宮嬪妃最近都顯得格外乖巧懂事,譬如以前仗著得寵敢闖寢殿的蘭妃,今時今日,竟是生生不敢前來打擾,隻是每隔一日派人來問一次安便罷了。


    沒有人猜的透朱棣的心思,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不快樂,即使是從小貼身的近侍,也不敢妄言,隻是在獻茶之際,怯弱提上幾句,


    “皇上是真龍天子,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後宮的小主們若是不得皇上歡心,再選回秀也使得,奴才不是諂媚,三皇五帝,那個帝王跟您似得,登基四年,一回秀女都不選。”


    侍從斟酌著開口,字句謹慎,生怕觸怒了朱棣,龍椅上男子聞言略略抬眼,突然想起那個馴不服的身影,還有那句氣死人不償命的拒絕之言,


    “人到中年總是容易發福變胖,我看你還是留著那三尺皇陵吧,也好做副大點的棺材,別到時候埋不開,擠。”


    可歎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明知她心裏有別人,還肯賜她三尺皇陵將來容身,享萬世祭供,等同於將皇後之位都許給她了,她卻不僅一臉不在乎,還敢說自己中年發福,死了埋不開,真是……


    朱棣已經憤恨的想不出形容詞來發泄自己的心情,隨手將手裏的茶杯砸了出去,嚇的近侍猛地跪在地上,隻求皇上超生。


    “滾下去。”朱棣擦擦滿手的茶葉,滿殿氤氳清茶芳香,奈何人卻暴力無窮。


    那近侍忙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靜默許久,朱棣扔了手裏折子,揮手一句,


    “明樞。”


    “屬下在。”梁上躍下一個黑衣勁裝的少年郎,身影移幻至朱棣麵前,


    朱棣一直盯著地上跪著少年郎,許久道一句,


    “玩弄世人於鼓掌間的感覺,如何?可得……萬無一失否?”


    明樞身子微微一陣,回到紫禁城已經三日了,每日負責保護這帝王的安全,享受十八大內暗衛頭領的榮耀,幾乎讓他忘了自己曾是繡花大盜的現實。


    沒錯,他是繡花大盜,正麵前這個帝王要他假扮花滿樓作案,他本以為,這一輩子,這帝王都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然而既然提了,還是反問的語氣,便知是生疑了。


    明樞心內瞬間明朗,其實早該預料到,也無需隱瞞,總歸是一死。


    “一切都按計劃而來,現場唯一的線索繡花帕子,無論綢布還是絲線,都是花記店鋪出的,無論怎樣查,花滿樓都翻不了身。唯獨一樣……屬下該死,那張花滿樓的人皮麵具被人奪了,不知,會不會節外生枝。”


    朱棣聞言沉了臉,背轉過身子,不再回答。


    明樞見狀垂了腦袋,最後朝那帝王拜了一拜,


    “屬下明白,請皇上,恩準屬下回家鄉安葬。”


    話音未落,鋒利的刀刃便劃破風聲,毫不吝惜的割斷自己的頸部動脈,好像自己不會疼痛一般。


    轉身,卻並未阻攔,這時候朱棣才第一次細細看清那跪在地上的少年郎模樣,白淨的臉龐,唇邊隻有一層淺淡茸毛,果然是個少年郎啊,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罷。


    卻成了一具屍體。


    朱棣甚至沒有一聲歎息,這場景,從他決定要奪那皇位開始,早注定是要司空見慣的,被他禦批滿門抄斬、或是棄市的官族裏,應該有很多這樣的孩子吧。


    轉身邁步回到龍椅,朱棣突然覺得左腳微微顫了一下,是,站不穩的感覺麽?


    明樞死了,一切結束了,現在,無論陸小鳳他們再如何努力去查案,都是徒勞無功的,除了花滿樓,不會再有第二個凶手。


    其實並非因為那個女子,而是因為他是帝王,他要大明江山穩固,便不容許有這樣富可敵國的花家。


    今天月亮很圓滿,現在,他隻需要一個新的暗衛首領。


    卻說龍葵枕著花滿樓的胳膊,睡的卻一點也不安穩,腦中盡是白日偶經那些酒肆茶樓的影像,


    說書人長衫綸巾,堂木一聲,口若懸河,無一講的不是繡花大盜行凶作案的橋段,不提此案尚未偵破,卻毫無責任的將花滿樓的擺在明麵,直指花滿樓便是真凶。


    哥哥根本不是繡花大盜,卻沒有證據,小葵無可奈何。


    那男子在人前笑的那樣不在意,自己受極了委屈,卻還要輕輕撫著自己頭發說,沒關係,這沒關係的,越是如此,龍葵便覺得自己那顆已經開始跳動的心髒如同切了片,烹在滾油一遍又一遍。


    他不會對人疾言厲色,也不會對人用任何殘忍的手段,即使是對刺瞎他雙眼的鐵鞋大盜,也不過棄劍一笑,衝那半老的男子伸出手,道一句,


    “我早已放下,你也放下屠刀,成佛去吧。”


    以為必死無疑的鐵鞋大盜呆了,連那樣一個罪大惡極的人,都被花滿樓感動的痛哭流涕,帶著被龍葵劈的裏焦外內還剩一口氣的女兒,從此追隨苦戒大師去了。


    那龍椅上的天子,緣何這樣無情?


    她也曉得,這些說書人不過是聽命行事,這幾樁案子皆發生不過幾日,便從京城傳到江南,還這樣詳盡的被編成章回評書,人盡皆知,分明背後有人授意,故意要哥哥身敗名裂罷了。


    室內很暗,小葵終是坐起身子,寢衣領口上織著朵錦花,柔瓣幾欲觸碰花滿樓的額,情不自禁的觸摸那男子挺秀的鼻梁,聲音幾不可聞,


    “小葵其實很怕,如果,如果是因為他喜歡我,那我去求求他,讓他放過我們好不好。”龍葵垂了眉睫,小姑娘再傻再笨,到現在怎會對朱棣的用意絲毫沒有察覺。


    花滿樓其實早已經醒了,手心在薄被下微微一顫,卻並沒有睜開眼睛,雖然無論如何,都是黑暗。


    “哥哥……七郎,無論這世上的人怎樣誤解你,我都不會,甚至於你真的是什麽罪不可贖的繡花大盜,小葵都不會離開你,哥哥從小眼睛就被刺瞎了,什麽都看不見,我可不能讓別人再傷你的心了。”


    假如花滿樓的心智再弱一分,已經將龍葵禁在胸前,安慰這女孩不必為自己傷心,因為他花滿樓雖隻是平民,天性淡薄,卻不代表他會任人宰割。


    天子的確有很多特權,卻也是最在乎出師有名的,皇家掌控殺伐的能力的確讓人畏懼,卻不代表皇族可以為所欲為,想來越是心內害怕的人,才越發依賴把持權利吧。


    “哥哥,那個皇宮那樣冰冷,在裏麵呆久了,心也就冷了,若是他矢誌要治我們一死方休,又該如何?我不擔心自己,已經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千年,就算他請來術士對付我,最多不過一個形神俱滅而已,可小葵不在了,哥哥怎麽辦呢?”


    既至最後一句,小葵已將頭擱在花滿樓胸口,無端滲出的幾顆淚水,一下下砸著花滿樓的心髒。


    終究,花滿樓沒有理會,假裝睡的深沉,死死握緊微顫的手,才能不去碰那個姑娘。


    花滿樓不急,無論是在百花樓陸小鳳和金九齡商討案情之際,還是那些不明真相者對他萬分詆毀,他都處之泰然,隻因他明白,若真有人奉上諭陷害自己,無論怎樣查,都不會有任何結果,倒不如另尋對策。


    花老爺早明白朝廷不可能放任花家繼續做大,伺機鏟除是早晚的事,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早,花老爺老了,想開了千金散盡還複來這句話,以至於想過散盡家財以求退路。


    可惜這一次花滿樓不想退,非但不想退,還打算鬥上一鬥。


    可知天下最患得患失的人,其實是帝王,僅此一點,花滿樓便知道輸的人絕不會是自己,相信此刻收到那張逼真麵具的孟玉,也是這樣想的。


    他隻等在大明即刻麵對的那場憂患中,朱棣是如何求他花家為國庫施以援手。


    別人隻道花七公子謙遜有禮,從來不知其骨子裏的傲氣和縝密心思,也是不遜色任何人的,隻不過,他從來懶得去使罷了。


    而小葵,花滿樓其實完全可以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因為就在決定同她交頸同寢,此生不棄時,他已經憑一張麵具,篤定孟玉會助自己。


    然而花滿樓最終卻選擇對小葵的擔憂視而不見,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私心。


    他太了解這善良的姑娘,見不得旁人受傷,即使那人曾將傷她的極疼。


    他知道小葵絕然不會離開自己,卻也不想讓她對那個帝王有任何同情。隻有自己處境越危險,小葵便會對朱棣越抵觸。花滿樓既然敢碰了龍葵,便絕不會讓步半分,即使對方是天子。


    他就是要讓自己的愛人,與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永無瓜葛,要她再不正眼看那個帝王一眼,要她不忍心一刻不將自己放在心上。


    所以對不起。好在這一切的煎熬和苦楚都是短暫的,一切將變成永久的秘密,小葵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表麵很大方的哥哥會有這樣私心腹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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