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麵具。


    白色,除了浮起的五官,沒有其他任何飾紋。


    她知道那下麵有什麽。


    那是……會嚇壞她的東西。


    萬分恐怖,萬分可怕,萬分醜惡,連靈魂都會戰栗。


    她不能看。


    不能看。


    不能看!


    不,別伸手!別掀——


    “唔……”夢中的尖叫延伸到現實,卻隻是一聲低吟。


    掙紮著張開眼,心髒仿佛剛從高處墜落一般,怦怦撞擊著耳膜。


    身側躺著一個人。


    她下意識往後一縮,卻差點掉下通鋪,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換到最靠門邊的位置。


    所以……那是滿金。


    這個認識撫慰了她飽受驚嚇的心。


    夜深人靜,身邊的呼吸聲平緩綿長,睡意很快重新湧上,眼皮漸漸垂下。


    神智飄忽起來,不受控製地朝意識深處墜去,一幕場景漸漸清晰……


    白色的麵具。


    心一跳,她猛然睜開眼。


    差一點,差一點又跌入那個夢境……


    心有餘悸地眨著眼,她翻個身,蜷起四肢圈抱住自己,深深吸入一口氣,再長長吐盡。眼皮依舊酸澀,恍若千斤重,她卻害怕一閉上眼,那噩夢仍蟄伏在不知名的黑暗深處,等待她意識放鬆的那一刻。


    已經和噩夢對抗幾天了?


    那日的恐懼太過深刻,深刻到甚至翻出記憶中另一個惡夢,似乎是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曾做過一個被鬼追的夢,那張鬼臉也是隱藏在一張麵具下,一張……華麗的麵具。


    如今,兩個夢合二為一,將她的長夜切割得支離破碎。


    不願再回想那種害怕、心懸的感覺,她放任思緒漫遊,被睡意纏繞的大腦,齒輪遲鈍緩慢地走過一格,一格……有個一直被忽視的問題,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忽然浮上腦海。


    那天她忍著恐懼給戚秀色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手下的觸感好像……就是一張普通的人臉啊。


    而且,船工們設計掀掉麵具的那個晚上,小酒館的後院裏大家都看見他裹著布條的臉,上麵浮現的五官輪廓也與常人無異,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但她真真切切看到過布條下的臉孔,那般可怕的模樣,就算裹上布條,看起來也不可能與常人一樣,就好比,一個正方形就算裹上一塊布也不可能變成圓球形。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思維的齒輪慢慢轉動起來。


    難道他會變臉?


    她回想了一下,甚至兩人第一次見麵的那個雨夜,她雖然沒看清他的臉,但也曾觸摸過,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睜眼發了一會兒呆,她慢慢撐起手肘,越過滿金往通鋪最裏麵望去。


    一團黑影一動不動。


    凝視幾秒鍾,她又輕手輕腳地躺回原處,繼續對著黑暗的屋梁胡思亂想。


    妖怪?鬼怪?外星人?


    ……


    第二天早晨,領船牌上工的時候,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曙光依舊是一臉萎靡,打著哈欠排在隊伍最後頭。


    “我說薯瓜,你會不會太沒出息了點?”滿金不可思議地盯著她的熊貓眼,“不就是翻個船嗎?我都幫你報仇了,你怎麽還沒緩過勁來?”


    曙光動了動唇,還是什麽都沒說,她低下頭,不小心瞄到滿金手中某樣驚悚的東西——


    “滿、滿金,你拿麵、麵具做什麽?”


    “這個。”滿金舉起麵具比比臉上兩輪青黑,表情變得有點哀怨,“一時半刻消不掉,□□也蓋不住,我隻好學戚秀色,拿個麵具暫且擋一擋。”


    真的嗎?不是想掩蓋現在這張麵皮底下另一張可怕的臉嗎?


    說起來,婆琉國這麽流行麵具,該不會……人人背後都藏了第二張臉吧?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畢竟她才來一年多,對這個世界還很陌生,連這裏的女人沒有例假都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說不定事實就是她這個隻有一張臉皮的外鄉人才是不正常的那一個……


    忍不住疑神疑鬼地掃視四周,那些走動談笑的熟悉麵孔,身後似乎都多了一道陰影……


    額頭突然遭到一記重戳,滿金不滿的臉在眼前放大。


    “怎麽?我變醜了,多看一眼都傷眼睛是不是?”滿金說一句戳一下,越戳越起勁,“也不想想老子的傷是怎麽來的,還敢嫌棄?”


    “跟我又沒關係……”甩掉滿腦袋胡思亂想,她捂著額頭往後躲,可視線一對上滿金那雙名副其實的熊貓眼,又忍不住彎起嘴角,對重視外表的滿金充滿同情。


    話說那天從山上下來,澄塘湖周圍已經亂作一團,事情起因還是出在最後一關鯉魚跳龍門。


    據說趙家小舟一路領先,那小船行的船中途已濕了旗,眼看勝利無望,便很陰險地故意用力揮動木楫,激起大片水花打濕趙家的紅旗,擺明我贏不了你也別想贏!趙家水手一氣之下就朝對方撞了過去,兩舟俱翻,兩家水手在水中扭打起來,岸上有人過去拉架,不知怎麽也打了起來,結果雪球越滾越大,幾乎所有的船行都牽連進去,火爆氣氛甚至蔓延到岸上。


    他們到達丁家彩棚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其他船工,整個彩棚都散了架,到處都是扭打聲、叫罵聲,時不時還有不明物體淩空飛過。曙光縮著脖子想往遠處躲,滿金卻望著混亂中某個點,獰笑著捋起袖子,說:“哼哼哼,可讓我逮到了!”


    最後,滿金以第二個黑輪為代價,給自己報了仇。


    至於比賽的結果,官府正在傷腦筋中。


    丁家老板知道中途翻船的原因後,立刻帶了人去官衙哭訴,趙家和那小船行的老板也正好前腳後腳地趕到,於是三家當堂就吵了起來。最後州官大人隻好先將三位老板打發回家等候消息。


    在意結果的是船行老板,底下的船工們則在比賽後恢複了正常,每天上工下工,所有人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隻有她,因為抱著一個秘密,在一排規律運轉的機器中,發出不和諧的聲音。


    “是你自己記仇,硬要衝上去,才不是給我報仇……”


    “你個不識好歹的爛薯瓜,我揍了那麽多趙家人,就不信裏頭沒有害你翻船的家夥。”


    笑鬧中,不小心撞到人,曙光回頭,一張白色麵具毫無預警地撞入視線,她小聲抽口氣,反射性跳開兩大步,嘴角的笑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她無法克製自己的緊張,低頭對著一雙黑靴道。


    頭頂上什麽聲音也沒有,那雙黑靴轉了個方向,一步一步走離視線範圍。


    滿金走到她身邊,“你們兩個怎麽回事?這幾天話也不說。莫非你在怪他?為翻船的事?”


    “當然不是。”她抬頭詫異地看了滿金一眼。


    “那是怎麽回事?”


    她沉默一會兒,才低落地喃道:“是我自己沒用……”


    之後上工沒多久,天就下起雨來,這個世界和她出生的那個世界一樣,入秋後,也是一陣秋雨一陣涼。


    中午,她將船泊在一處河埠,打著傘上了岸。


    天空陰沉沉的,整座城都籠罩在如霧般的細雨中,雨勢雖不大,仍讓她整個人都瑟縮起來。


    匆匆走過大街,她進了巷口一家書肆,沒多久出來,手中多了一個布包。


    買到了想要的書,她也沒心思逛,將布包擁在胸前,原路朝泊船的河埠走去。


    沿途一座石拱橋,當地人叫它白羊橋。踩著青石板,一步步邁上橋麵,視野也隨之開闊,河水打著旋穿過橋洞,朝遠方奔流而去,沿岸鱗次櫛比的屋宇,粉牆上留下歲月的斑駁痕跡,簷下成串的燈籠在風雨中飄搖。


    有些恍惚地想起已經離開一年多的家鄉,過去二十二年的記憶走馬燈似地閃過。


    莫名地穿越時空,莫名地來到這個世界。


    恐怕是回不去了吧,她有些認命地想,連怎麽來的都不知道,又該去哪裏找回家的路呢?


    那個遙遠的家鄉,從此隻能懷念了……


    餘下的歲月,她將在此終老。


    十年,二十年,或許某一天,當她在這個世界所度過的歲月長度超過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那二十二年的珍貴記憶也將在腦海中漸漸淡去,父母的臉,小學的升旗儀式,高三的題海,大學的暗戀對象,都如指縫間泄流的沙粒,抓握不住。


    如果回去已不可能,那麽退而求其次,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一個來自同一個世界的老鄉,可以一起聊聊過去,聊聊那個遙遠的時空,讓那些人那些事在記憶中重新鮮活起來,而不是變成一個秘密,被她永久地帶入墳墓。


    “船家,船家。”


    兩聲呼喚打斷了她的感傷,習慣性差點“哎”出聲,才想起自己沒在船上。


    手扶橋欄朝下望去,一名男子站在岸邊,沒打傘,拚命朝河麵上一條小船揮手。


    “船家,戴素麵的那個,這邊這邊。”


    她心一跳,眯眼細看,果然是戚秀色和他的巳蛇舟。


    小船還沒靠到岸邊,男子就等不及,一個箭步跳上船,船身一陣搖晃,男子抱著頭躲入船篷下,才交代目的地。


    小船吱嘎吱嘎離開河岸,緩緩朝橋洞下而來。


    她撐著傘站在橋上,船尾搖櫓的男人似有所覺,抬頭望來,四目相對,握傘的手緊了緊,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小船越來越近,一上一下兩道糾纏的視線在橋洞前錯開,她忍不住回頭,小船在橋的另一邊露出頭尾,吱嘎吱嘎,漸漸遠去,消失在饗贛曛小


    自始至終,穿著蓑衣的身影都沒有再回頭。


    她垂下眼睫,心中浮起難以言說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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