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進入埃西視線的,是一個有些眼熟的男人。他長著一張貧乏而無味的臉,可是當埃西看見他的時候,一種仿佛吃了不幹淨東西一般的嘔吐感突兀地湧上了他的胃部。


    埃西聽見亞巴頓所長呼喚那個男人為湯姆。


    很顯然,艾賽爾也並不喜歡那個叫做湯姆的人。年幼的男孩顯然並不知道該如何掩飾這一點,他就像是夜行高速公路上被車燈嚇呆了的小動物僵直地站在原地,看著湯姆穿著厚重的防護服試探性地朝著他的方向走來。


    “艾賽爾?讓拉斐爾休眠,我們需要清理這裏,另外你也需要換一件新衣服了。”


    湯姆的態度非常友好,甚至稱得上是慈祥。跟精神狀態明顯不太穩定的亞巴頓比起來,他的正常甚至讓人覺得欣慰——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這樣的地方依然保持著普通人眼中的“正常”,本身就已經是一種不太正常的狀態。


    艾賽爾對於這一點顯然有著自己的理解。隨著湯姆的靠近,他如同一隻炸毛的小貓一樣瞪大了眼睛,同時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名為拉斐爾的觸手團,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外星怪物,緩緩地扭動著身體移動到了男孩和湯姆的中間。無數黃色的眼睛從觸手上閉合的瘤狀物中凸起,它們全部都很專注地將視線落在了湯姆的身上。即便是穿著厚重的特製防護服,湯姆還是立刻停止了自己的動作。


    就好像有人在無形中按下了什麽按鈕,原本還在忙忙碌碌收拾著牆角的殘骸的工作人員全部以一種謹慎地態度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那些不透明的銀灰色麵罩麵流瀉而出的恐懼讓埃西感到了異常的熟悉。


    “嗬嗬……”沙啞而怪異的笑聲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亞巴頓像是發狂一般地笑著,他正處於恢複期,變異的後肢已經恢複了原樣,而珊瑚蟲一般的觸須也逐漸在空氣中角質化,最後變成了幹硬的死皮,在他誇張的行為舉動中從他皮膚上脫落下來。


    “放輕鬆一點。”亞巴頓說。


    他靠近了拉斐爾,看得出來那個小怪物並不太喜歡這位有些超乎常理的所長,可是出於某種原因,它隻是緊緊地盤旋在艾賽爾的身前,並沒有發動攻擊——至少沒有發動類似撕碎莉莉的那種攻擊。


    “亞巴頓……”埃西看到湯姆在看到亞巴頓接近拉斐爾的時候顯得格外緊張,“拉斐爾的攻擊性……”


    “閉嘴。我可以控製好這一切。”亞巴頓的聲音裏有些不耐煩,他的脖子以一種人類無法達到的方式一百八十度扭了過去,蜥蜴一樣的眼睛冷冷地瞪著湯姆。


    “可是莉莉一直受到它們的攻擊。”湯姆用餘光瞟了一樣牆角暗色的血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會將新破解的那段基因嵌入到莉莉的體……一定會有辦法的,你要知道,莉莉她畢竟……”說到這裏的時候,亞巴頓不自覺地挑高了眉毛,“畢竟是艾賽爾的母親。”


    埃西發現自己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仿佛靈魂被珊瑚蛇給咬中,大腦的回路沒有了連接。


    無法思考,無法行動,無法用過去的記憶來進行合理的推算。


    埃西沒有親人。


    他是個孤兒,在政府出資進行援助的教會福利院中長大。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還未曾成熟到可以反抗修女的安撫和擁抱的時候。那個時候,那個有著溫柔眼睛的女人將他帶到了中庭,她指著中庭裏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大理石聖母像,告訴埃西,那就是眾生的母親。這個孤言寡語的黑發男孩有著讓嬤嬤們感到不安的成熟與穩重。他甚至不曾哭喊著尋找過母親或者是父親。當他成年以後,走過廣告櫥窗裏被電腦軟件精心處理過的家庭照片時,他也不曾感到過心酸。


    一直以來他依照著自己的軌道在這個世界慢慢行駛。而駕駛座上並沒有預留母親的位置。


    而莉莉……


    莉莉,是艾賽爾的母親。


    強烈的情緒幾乎要讓埃西崩潰。他顫抖著看著麵前的人,卻發現視網膜上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聲音和光線都變得模糊而朦朧起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所有人都消失了。


    太陽金色的光線經過桉樹葉的過濾輕柔的投射下來,地麵上依然殘留著破碎的玻璃渣,那些均勻的玻璃碎片在陽光之下如同鑽石一般灼灼生輝。空氣中充滿了草木散發出來的清苦味道……還有如同絲絨一般濃厚粘稠的血腥。


    周圍一片寂靜。


    終於,一陣細細的,生肉與生肉摩擦時才會發出的濕潤聲音響了起來。


    埃西緩慢地回過了頭。


    在牆角的地方,那灘令人作嘔的肉塊與粘液的混合物表麵浮現出了不易察覺的陰影與微光。


    它在動。


    埃西握緊了自己的拳頭,他不知道現在這個狀態的自己是否還有物質意義上的肌肉和血管,但是很顯然他的心跳就像是失控的馬達一樣在他的胸腔裏橫衝直撞著。莫名的緊張感讓他的眼球有些發疼。但是至始至終,他一步都沒有後退。他也沒有做出任何行動,隻是站在那裏,緊緊地看著已經不成形狀的血與肉緩慢地變形,移動,最後拚湊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人類的頭顱為1400g左右,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它是最後歸位的。從已經凝固的血腥中拉扯出已經變得幹硬的頭發,莉莉青灰色的臉頰緩慢地從赭色的血泊中扭了過來。被血染成了紅色和褐色的金發絲絲縷縷地罩在她的臉上,就像是攏了一層肮髒的紗網。而她已經因為缺氧變成了灰色的渾濁眼睛正是從那一簇一簇的發絲間對上了埃西的視線。


    沒有聲音,沒有表情的變換,她僵硬的臉上有一朵詭異的微笑,埃西感到了惶恐——因為那平靜無比的眼睛——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啊。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仿佛有羽毛輕輕地飄落到了他內心那根隱秘的琴弦之上,他似乎感到了什麽。


    猛地回過頭,埃西在自己的背後看到了一個骨灰般蒼白的男孩,他金色的眼睛凝視著埃西,內裏充滿了無聲的悲鳴和痛苦。


    那是艾賽爾。


    還沒有來得及感到類似恐懼和驚訝的情緒,艾賽爾已經直直地朝著埃西的方向撲了過來。病號服寬大的袖子在空氣中搖晃著,年幼的男孩讓埃西想到了撲朔著翅膀的白色烏鴉。


    埃西反射性地伸出手想要將艾賽爾推開——然而他的手指在觸摸到艾賽爾冰冷潮濕的皮膚的瞬間,就像是插入了融化的奶油一般與其融合到了一起。下一秒鍾,艾賽爾的身體完完全全地沒入了埃西。而埃西隻來得及從喉嚨中擠出一聲短促的“不……”。


    那個聲音的後半段,被一個稚嫩的童音代替了。


    這真是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恐怖感覺。埃西發現自己無法自主地進行運動,就像是已經被寫好了程序的機器人。他轉過身跪倒在莉莉的身前。


    他將莉莉的頭顱捧了起來,緊緊地抱在了懷裏,然後發出了一聲嘶啞的抽泣。


    在抽氣聲響起的瞬間,埃西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泡沫一樣粉碎了。無數變幻的光影和聲音變成了信息的洪流生硬地插入他的腦子。


    他看見了無數的少女,金發的少女在淡藍色的溶液中沉沉浮浮;他看見了一個又一個的莉莉被帶到了他的麵前,她們有著相同的外貌,還有相同的結局;他看見了一個半人半怪物的少女猛地撲向了堅硬的玻璃牢籠,粉碎的骨骼和肌肉在玻璃上留下了鮮紅色的印記;他看見了一個下半身如同章魚和蟑螂的混合物的女人,她紅色白色的肉質觸須被掩蓋在黑色的甲殼質中,然後從身側延伸出無數條不對稱的,長滿了毛刺的鉤爪,懷中卻死死地抱著一個繈褓……最終,影像的變換變得緩慢了下來。


    埃西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老舊的實驗室裏,不,不能說老舊,隻能說,這個實驗室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麽的“古董”。


    一個女人坐在鋼製的椅子裏,朝著身旁的男人甜蜜地笑著。


    “哦,老天,這可真是……太特別了。”


    她有著一頭濃密的金發,微微卷曲的自然垂到肩部,身材的曲線就像八月的水果一樣散發著甜蜜的氣息。


    而此時此刻,她正盯著男人手中的東西,藍色的眼睛裏充滿了好奇和興致勃勃:“上帝啊,我可沒有想過你會送我這樣的禮物,”她微微搖著頭,卻依然歡快地笑個不停,“很符合你的氣質,真的,亞巴頓,我真沒有想到你送我的生日禮物也會如此的……如此的……。”


    她似乎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一個確切的形容詞。


    替她解決這個問題的,是比埃西見過的最年輕的亞巴頓。他就像是古典油畫中走出來的貴族男子,金色的短發被整齊地梳頭到了腦後,鮮紅的嘴唇中吐露著溫柔如同絲絨一般的話語。


    “我知道這東西有些古怪,不過相信我,這是真正的上帝賜予人類的恩賜……就像是耶穌最終將抹大拉的瑪莉亞賜予給世人一樣。”他深切地凝視著麵前的女人。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輕輕地拍打著亞巴頓的手臂:“老天,你該不是真的相信我祖母的那些話吧……不是每個猶太女人都是耶穌的血脈,神的私生女什麽的,太荒謬了。”


    “那些是沒有關係的。”亞巴頓說,然後將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到了女人的手心,“你是神送給我的禮物,你知道的,我愛你,所以我會把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給你……也隻有你,才可能承受這個禮物。”


    “哦,你太甜蜜了……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我的救主,我的神,我的磐石……”她看著亞巴頓,最後還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我的亞巴頓。”


    女人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光芒。她嬉笑著看著亞巴頓將那個禮物——一根細細的玻璃管,裏頭鮮紅色的液體就像是液體的紅寶石一樣散發出血色的光——注射到了她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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