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局領導要裁撤玉堂!這是什麽混賬決定!”玉堂年輕的副廠長何春剛聽了個開頭,火氣就直往腦門子上衝,顧不得輕工局兩個主要領導就坐在對麵,臉瞬間就拉下來,眼瞅著就要開罵了!


    “何廠長!請注意你的態度!這是局黨委集體研究的結果,是經過實地調查、慎重考慮的!”輕工局局長秘書孫大海一看好友這架勢就知道要闖禍,趕忙搶過他的話頭,用眼神示意何春要冷靜。


    “咳!”坐在主位分管企業經營的常務副局長顧建軍輕咳一聲,在座的一群人心領神會正襟危坐,知道這最後的結果,還是這老人家拿主意。


    “大海說的沒錯,為玉堂的事情,局裏可沒少費心,小何啊!你雖然才提的副廠長,但是這麽些年你也是玉堂的老人了,經我手的玉堂貸款不下二百萬吧?用水、用電、糧食局、經銷公司、哪個地方玉堂沒有拖著我一起跑過,如今我也真是黔驢技窮了!下個月玉堂的七筆貸款全要到期,你們廠長莊鐵軍也是趕著時候生病啊!當然,他是老同誌,我也不能妄加猜測這是在借病逃避責任,總之我就一句話,玉堂,還有沒有法子起死回生,有!局裏當然全力支持,百年老字號,那是多少代人的心血啊!沒有,就讓有實力的廠子合並重組,像你這樣的年輕又有經驗的同誌,我們局裏仍舊考慮重用!”


    “顧局長,我…”何春吞吐了半天,對玉堂現狀的不甘,對廠子的有心無力,對未來前程的思量,讓他一下子梗住了,表態?認輸?沉默!?


    “小何啊,今天找你來,不過把局裏的態度提前給你透個底,不管最後作何決定,都是需要時間的,那七筆貸款,局裏當時是做了擔保的,我也交個底,昨天晚上,為了玉堂,我是拚了兩斤酒,幾家銀行才答應給你們延期一年,局裏能幫的也就這麽多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顧局長,我代表玉堂全體人員感謝你!”何春已經記不清這是這半年時間多少次用這種姿態滿懷歉意的對別人深鞠躬了。


    “行了,行了!晚上我還有事,就不留你了,大海啊,你幫我送送小何。”


    “大春啊,這不一定是件壞事。”


    “不是壞事?老同學!我的廠子都快不行了,這還不是壞事啊!”何春有些惱火,都這個時候了,他這個老同學說話還是不緊不慢惹人生氣。


    孫大海四處掃視一番,確認周圍沒人,拉著何春到僻靜處,點上一根煙:“老同學,你就感謝我吧,我這段日子一直在局長麵前誇你,說你經驗豐富、做事果斷,前段時間局長專門向不少人征詢考察你,兩月前的那次對傳統企業大走訪其實就是專門為了調研你的…”


    “調研我!?到最後就得出這個結果啊?廠子無力經營資不抵債,隨時準備被吞並。”何春猛吐出一大口煙圈,半諷半刺的頂了老同學一句,一想到自己從十六歲幹到三十四歲的廠子,這個記載了自己全部青春,大半人生的地方以後可能就不存在了,情感上實在是接受不了,這麽一想,眼圈忽的就紅了。


    孫大海原本還笑嘻嘻的盯著何春,一瞅不對勁,自己這老同學他可太了解了,可是一言不合,掄起膀子就幹的主,這麽一個男子漢,真要急紅眼打架罵人,那是理所應當順理成章的事情,可要是當著自己麵,哭的稀裏嘩啦的,那他可接不了這個招啊!


    “得得得!我也不怕犯錯誤了,上次黨委會,會議記錄是我做的,局裏考慮提拔重用一批年輕幹部,局長親自拍的板,你——何春,準備調任第一食品廠廠長!”


    回去的路上,何春一路推著自行車直發愣,原本借來這自行車就是考慮路遠,可現在一路恍恍惚惚的拖拉著走,騎車半小時不到的路走了兩個多鍾頭還沒到。老同學說的話還隱隱約約在耳朵邊回蕩,何春啊,你這麽些年的幹勁、學習勢頭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玉堂五個分廠都虧損厲害,唯獨你領導的啤酒分廠卻經營良好,當時調任你到副廠長位置上,原本期望你力挽狂瀾,但是局裏也明白,這玉堂算是爛到骨子裏了,不能把一個年輕的好幹部吊死在這棵爛樹上…


    第一食品廠,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老濟寧人這二年最想分配的就是這個地了,不僅工資高福利好,逢年過節食品罐頭、豬肉排骨都是論箱發,玉堂也就五六年前有過這樣的輝煌,現在啊!唉!不提了!食品廠的孫廠長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一直傳聞要退休,這個位置,市裏不少大廠一把手都眼紅的很,據說上一次老孫犯病,一群人拿酒拿煙淨往輕工局局長院裏跑,全都指望老頭子回不來,自己能心想事成,沒想到月底例會上,老孫頭神氣活現的上台匯報,可把一幫人氣的啊!這麽大的一塊餡餅,現在難不成就掉到自己頭上了,不能夠啊!大海這小子是不是瞅著我情緒太低落,哄哄我的?不對,不可能!這小子關鍵時候可是頂靠譜的啊!


    “局長,下午我們和何春談玉堂的事情,他似乎很抵觸啊!”


    輕工局才買的一輛小車裏,局長萬春風微眯著眼,聽著後麵幾人嘰嘰喳喳的匯報,晚上約得是鄰近城市的幾個合作單位的一把手應酬,挑的地點比較遠,出了城還要走半個小時,自己瘦削的身體一個人舒舒服服坐在前麵,而後麵三個大胖子汗流浹背的擠在一起,場麵合理而又滑稽。


    “就是,這麽多人都在呢,他就開罵了,這樣的脾性,能成什麽大氣候。”


    “小夥子年輕氣盛,有點脾氣很正常,那說明他對自己的廠子很有感情,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有性格,敢作敢當的幹部,這次考察你們都看到了,南邊幹的如火如荼,我們這邊依舊是死氣沉沉,令人痛心使人慚愧啊!”


    車子裏幾人全都閉上了嘴,局長既然已經定下了基調,自己再多言語,那真是犯上作亂了。


    顧建軍兩眼一眯,知道肯定是孫大海捷足先登解釋過一番了,這小子究竟什麽來路?敢和我正麵交鋒,說的話局長還聽得進去,不對,這小子從省裏下來,檔案到現在都沒有公開,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犯不著為了老劉那點親戚關係,把自己給搭上去,這小子當廠長,家裏無非逢年過節多點罐頭肉食,為了這點好處不值啊!這趟渾水說什麽也不能趟了!


    “是啊,是啊!這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沒準用了他,真能帶出一些新氣象出來!”顧建軍斟酌著吐出這句話,臉上已經表演出恰到好處的微笑。


    “對對!還是局裏麵考慮事情周全!”車裏另外兩人趕忙見風使舵。


    一車人在歡快的氣氛中向目的地駛去。


    “何廠長,這邊這邊。”


    何春剛在巷子口把車子架好,鄰居馬大媽一探頭看到他,趕忙把他拉到一邊:“何廠長,你這是出什麽事情了嘛?你廠子裏那幫人大下午就圍在你家裏,到現在都沒走。”


    何春心裏咯噔一下,晌午走時候還好好的,莫不是真出了什麽事情了吧,何春向馬大媽道了謝,勉強鎮定精神解釋道:“沒事沒事,都是廠子的一些老問題了,討論來討論去,也都是錢的問題,換了誰也是沒轍啊!”


    何春摸出香煙,禮貌性的給馬大媽遞了一根,沒曾想這煙盒裏麵就剩一根了,馬大媽趕忙推辭,何春也沒客氣,他知道進門前自己非常需要這一根煙,借著門口的爐子火將煙點著,狠狠地給自己的胸腔舒活了一大口。


    一根煙吸到就剩煙屁股,何春才把煙頭扔到旮旯裏,回身向馬大媽點了下頭,往家走去,身後的馬大媽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攤上這麽一個廠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何廠長,你可總算回來了!”


    一屋子人愣了愣,激烈嘈雜的爭吵戛然而止,一個個將目光投向屋子正中的何春,說話的正是玉堂的財務總監李浩,在他的身後,張副廠長、財務科科長、廠部的負責同誌、保衛科、資產科、分廠的幾位負責同誌,或坐或站十來號人擠在何家不大的屋子裏,一眼望上去黑壓壓的。


    “大家這是怎麽了?今天來的這麽齊全?”何春知道這肯定是一件頂棘手的事情,但這時候自己要是露怯了,底下人就亂的更厲害了。


    “廠子,明天可是廠子放工資的時候。”李浩硬著頭皮頂上去,小心的斟酌著字眼。


    “這事情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嗎?工廠今年實在困難,從上個月開始,每人每月發放五十塊錢的生活補助,包括我們在座的各位都不能例外,這筆錢不是已經通知廠辦把這個月討來的賬目全部撥給財務那邊了嗎?”


    “是…是”


    “怎麽說話吞吞吐吐的,老李,你不會是私自把這筆錢挪作他用了吧?”何春將身子從大門口擠進這屋子的人堆裏,反手把門掩上,話語多了幾分急促和嚴厲。


    “我哪有那個膽子啊!”


    “到底是怎麽回事!”


    “還是請張副廠長和你細說吧。”


    張琛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浩,逢著這種時候,官大一級也不頂用了:“老何,是這麽回事,財務那邊下午剛剛把錢取來,醫院的同誌就到了,我們廠子的工人在他們院裏麵治病掛賬的錢,大半年沒有結算了,這次是副院長帶的隊,要是不能結算,他們就終止對我院的醫療服務,本來我還想好言好語拖一陣子,不知道那個好事鬼把消息透了出去,幾個犯渾的就鬧到廠部嘴裏不幹不淨的,還作勢要打人,保衛科同誌好容易把那個幾個挑頭的按住了,醫院那邊不讓了,回去路上就撂下話來,態度堅決,不結賬就沒得商量,你知道的,廠長現在也住在他們醫院裏,下午時候你又不在沒人做決定,我們幾個一商量就把醫院的錢結算了,現在賬上已經沒有任何錢了。”


    何春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可以想見明早的情形,一千多名工人會把廠部和財務科圍得水泄不通,一張張吃飯的嘴,一個個吃飯的家庭…


    “明天還有可能收到的回款嘛?”何春知道,這時候再指責誰一點意思都沒有。


    “倒是有幾筆,可是那些廠子也是出了名的老賴,目前他們的情況不比我們好到哪裏去,怕一時半會也要不回來…”


    “要不回來也要要啊!我們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可做了!”


    “正式的會我就不開了,反正你們大家夥現在人都在,我就臨時做個動員,把任務壓給你們一個個!”


    一夥人趕忙抬起頭掏出小本子摸出筆來。


    “老張你帶著廠部的同誌明天再去各家銀行跑一跑,不管小錢還是大錢,都拉下麵子要一要!”


    “老何啊!我們過去貸款都還沒有還,現在去,怕是…”


    “非常時期,不管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看看廠子還有什麽東西能夠抵押的!”


    “行!我明天一大早就過去。”


    “李總監,你和資產科、保衛科的同誌一家家欠款單位走走,糧食要不來,稀粥也給我端一鍋來。”


    “成,我今晚就聯係。”


    “幾位分廠的同誌也按照總廠的辦法,隻要不偷不搶,能要的來錢,就是玉堂的功臣!”


    “何廠長放心,我們盡全力去辦!”


    “小王,你明天跟著我走,把廠子那個小車開著,算是壯壯門麵吧!我再去財經局、輕工局這幾個單位走走,求求領導。”


    “好的!”


    “大家還沒吃飯吧,這個點也別回去忙活了,我們就去巷口湊合一頓麵條算了,不怕你們笑話,我家裏也接濟不上了,好在巷口麵條店用的是咱們玉堂的醬菜,賒賬還是允許的!”


    一大幫人下了兩大盆清水麵,哼哧哼哧的直往肚裏咽,飯桌上沒人敢多說什麽,正中央放著玉堂家出產的醬菜,大大的玻璃瓶子裏鮮辣椒被襯得耀眼奪目,可一桌子人基本沒怎麽動,偶爾寡淡的厲害了,挖上幾勺填進麵條裏,卻嚐出濃烈的苦澀滋味。


    把幾個人分送走了,何春看著麵條店的招旗,除了他們自己的招牌,還掛著一張寫著‘玉堂專供’這四個大字的匾額,心裏一陣的酸楚無奈,這麽好的百年老字號,主席總理嚐過都說好的品牌,現在怎麽說不行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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