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堅持要挑好一點的餐廳,但皮皮已餓到一步也不想走了,要求直接吃路邊攤上的包子。


    不遠處有一排小店,離他們最近的一家正在賣生煎小包,旁邊支起一個大鍋,一個滿頭波浪卷的大嬸一邊抽煙一邊炸著油條。臉被油煙熏得紅光滿麵,皮皮被這俗氣的香味吸引了,著了魔一般拉著賀蘭要買包子,祭司大人就是不挪步。


    “皮皮,再堅持一下。”


    很顯然,在祭司大人的眼裏,包子鋪的衛生標準不合格。


    “我現在就要吃!”


    “肉不新鮮。”


    “……”


    皮皮饑腸轆轆地跟著賀蘭來到一家門麵氣派的賓館。


    旋轉門內進進出出的男女全都衣冠楚楚,最重要的是,一樓就是餐廳,從玻璃牆壁看去,裏麵的環境一覽無餘。皮皮瞄了賀蘭一眼,看出他基本滿意。


    兩人選了個安靜靠邊的座位,服務員送上菜單和開胃小吃——一碟奇異果鳳尾魚吐司,中間雜著一團三文魚籽,紅綠相間,色彩斑斕。


    “你點吧。”皮皮說。


    趁著賀蘭看菜單的空兒,三塊土司入腹。


    不一會兒功夫,菜端上來了:清蒸鱸魚、蟹鉗雪蛤、龍膽石斑昆布燒。


    量不多,精致,考究,擺在鑲著金邊的骨瓷碟上好像藝術品。


    “我猜,你喜歡海鮮?”賀蘭說。


    ——你猜錯了。


    皮皮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了笑,沒說話。餓起來吃什麽都好,她提起筷子挾了一片魚:“你呢?你吃什麽?”


    “前麵有個花店。”


    皮皮拿起菜單翻了翻:“這有香煎鵝肝,看上去不錯,你可以試試。”


    “鵝肝?”賀蘭冷哼了一聲,“你知道鵝肝是怎麽養成的嗎?”


    “願聞其詳。”


    “成年的鵝被關在矮小的籠中,飼養員將一根金屬管塞進鵝嘴,從食道直通嗉囊,每天喂進大量的甜食和脂肪。經過三個星期的強行灌養,這些鵝胃腸脹裂、羽毛脫落、翅膀折斷……”


    皮皮開始翻胃:“然後呢?”


    “然後就是宰殺。”


    她有點想吐了。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隻鵝——”


    “停!”皮皮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賀蘭,我能好好地吃頓飯嗎?”


    “你吃,你吃。”


    正在用餐的兩人,一個狼吞虎咽,一個根本不動筷,隻在旁邊不停地喝水,多少有點引人注目,所幸用餐的人不多。


    “賀蘭,”皮皮壓低嗓門,“你能假裝吃點什麽嗎?”


    “不能。”


    一個服務員走過來,皮皮以為是來收碟子的,不料他送來一個心形的禮盒,淡綠色的霧麵加厚包裝紙,紮著淺紫色的緞帶蝴蝶結。


    哇。今天是情人節?


    “給我的?”皮皮看著賀蘭,賀蘭搖頭,表示不知道這件事。


    裏麵裝著十二隻含苞欲放的白牡丹,剛剪下來的,花枝上還帶著露水。一旁有張小卡,什麽也沒寫,印著一個“純天然綠色食品”的標記。


    “誰送的?”賀蘭問道。


    服務員向窗外呶了呶嘴。對麵街角的樹蔭下站著一個穿灰色風衣、戴紳士禮帽的男人。因為背光,看不清臉。那人發現了他們,脫下禮帽舉了舉,微微致意。


    祭司大人淡淡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認識他?”


    “沒看清他是誰。”


    皮皮拿出一枝牡丹,放到鼻尖嗅了嗅。在眾多的品種中,賀蘭最喜歡的牡丹叫作“香玉”,因為它白,而且香味獨特。以賀蘭在狐界的地位,想巴結他、向他獻殷勤的人自然很多。但祭司大人不是輕易可以搭話的,必須要經人引薦。當然唐突的、不懂規矩的也大有人在,比如在火車站遇到的那位。


    這人不但了解賀蘭,知他的品味,而且很懂禮數。


    賀蘭掰下一片花瓣,放入嘴中,細嚼慢咽:“皮皮,我要跟你談點事兒。”


    聽語氣很嚴肅。皮皮放下筷子,抬起頭:“你說。”


    “吃完飯,我送你去火車站。剩下的錢,買一張高鐵車票,應當夠了。”


    皮皮的心猛地一沉,一張車票?


    “關於往事,你問我還記得哪些,現在我就回答你。”


    皮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我全都記得,除了你的這一部分。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關皮皮這個人。”


    命運開的玩笑有點大,皮皮徹底懵圈了。


    “當然,關於我和你的這部分,在船上你全都告訴我了。不論是真是假,至少邏輯上是說得通。你提到過的那些地方:沙瀾、潼海、修魚堡、蓄龍圃——如果真沒去過,也編不出來。”


    “我沒有騙你,真的。”


    “在船上我仔細地想了想這幾百年來我所遇到的一些人、經曆的一些事、以及我和父親的關係,得出一個結論——”


    皮皮定定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十七歲的我,真是太傻太天真。”


    “……”


    “慧顏死後,我一直生活在瘋狂與憤怒之中,幾百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她,不論她變成什麽樣的人出現在我麵前,不論那個人又如何莫名其妙的死去——幾百年來我一直在反複地做著同一件事,並且樂此不疲,因為我不肯相信一個事實——”


    “……”


    “那就是慧顏已經死了:她永遠不可能再回到我身邊,我也永遠不可能再次遇見她。”


    餐廳忽然變得很安靜,喁喁的人聲如潮水般退卻,皮皮的心已堵到無法呼吸,好不易找回來的一切,一瞬間又成了夢幻泡影,如霧如電,無影無蹤……


    “我們都需要醒一醒。皮皮你並不愛我,你愛的人是陶家麟,我隻是他的替代品。”


    “不,不是這樣!”她忍不住大聲反駁。


    “在你講的故事中,你一直尋求著一個答案:陶家麟愛你嗎?——相信家麟的死給了你最好的回答。”


    “賀蘭,你聽我說——”


    他擺了擺手:“我能理解,我是過來人。”


    “不,你不理解,我跟家麟,是故事的開頭,我跟你——”


    “——是故事的高潮?”


    “對,對。”


    “那你跟東靈,就是故事的結局。”


    聽完這話,皮皮隻想以死明誌,把自己吊死在賀蘭的麵前。


    “所以我們就在這裏分手比較好。”祭司大人很體貼地給她夾了夾菜,“你身上的香,我已經解了。離開我,回到人間,找一個喜歡的男人,安家立業,生兒育女,繼續你的生活。”


    到這份上,皮皮把心一橫,死豬不怕開水燙:“那你呢?”


    “我嘛,”他淡淡地一笑,“眼前需要處理的事,夠我忙乎一陣子的。等我忙完了,幾十年也過去了,你也老了。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見麵了,說實話我不大喜歡老太太……特別是深情款款的老太太。”


    皮皮心裏說,我去。嘴上卻說:“行。”


    賀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行,咱們就在這裏分手,挺好的。你說的道理都對,難得你能想開,也是不容易。”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年修鷳對皮皮除了抬杠就是挖苦,祭司大人的癡和傻,身邊的人早就看不下去了。


    突然間皮皮就豁然了。


    祭司大人怔了一下,對皮皮的爽快有點不適應:“當然,你從東靈的手裏救了我,雖然要不回元珠,至少要回了一條命,特別是恢複了視力,我還是要感謝你的。”


    “哦這個,不用謝。你也救過我的命,救過家麟的命,你對我們做過不少好事……”


    “我從來不欠人情。”


    “真的用不著客氣。”


    “這樣吧,”賀蘭想了想,“不如我們按照人間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呃?”


    “你覺得我應該補償你多少錢?”


    皮皮想了想:“兩萬。”


    “美元?”


    “人民幣。”


    “就兩萬?”


    “對,兩萬。”


    “我現在沒錢,給你寫個欠條。等我有了錢,派人給你送過來?”


    “好。”


    他向服務員要來一張便箋紙,一隻圓珠筆,提筆正要寫,忽然又放下了。


    “欠條是法律文件,我需要一隻毛筆。”


    “有的有的,我去隔壁文具店買。”服務員很周到地說。


    皮皮忽然笑了。


    賀蘭不解地看著她:“你笑什麽?”


    “沒笑什麽。”


    “除了毛筆您還要什麽嗎?”服務員接過賀蘭遞來的零錢。


    皮皮又笑了,這次,居然笑出聲來。


    “墨水。一得閣的墨水。”


    ***


    “為沙瀾之行欠關皮皮女士人民幣貳萬元整,立此為據。賀蘭。”


    生怕皮皮看不清,祭司大人這一回寫的是娟秀工整的小楷,漂亮得可以當作書法臨摹的範本。皮皮將欠條吹了吹,等字跡晾幹,收入口袋。


    “對了,還有一件事。”皮皮繼續吃魚,“請你抽空來一趟c城,咱們一起去民證局把婚離了。”


    “所以我們……結過婚了?”這個細節皮皮沒有告訴過賀蘭,他有點吃驚。


    “是的。結婚證就在家裏。”


    賀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我記得祭司大人是喜歡儀式的?”


    “……是。”


    “如果你不跟我離婚,我就不是單身,就沒辦法相親找別的男人,”皮皮淡淡地說,“祭司大人總不會讓我犯重婚罪吧。”


    “當然不會。”賀蘭微笑,“那我過段時間過來找你?”


    “閑庭街56號。”


    “記下了。”


    皮皮風卷殘雲地吃完所有的菜,賀蘭也吃完了所有的花,兩人一起站起來,友好地握了握手。


    “賀蘭,你不用送我,火車站我自己去。”


    “那怎麽行。”祭司大人幫她拉開了椅子,“我們還沒有離婚呢,你現在還是我的妻子。”


    賀蘭叫了一輛出租,將皮皮送到車站,送進站台,還給她買了路上喝的水和零食。


    不知為何,祭司大人禮數越周到,皮皮越有一種被人打發的感覺。


    離開車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鍾,皮皮心中萬般不舍,卻也不想表現在臉上,她不肯上車,賀蘭不好意思催,也不好意思走。


    “能好奇地問一下嗎?我回c城,你去哪?”皮皮沒話找話。


    “鵒門酒吧。”


    皮皮沒聽過這個名字,猜想可能是觀音湖那樣狐族碰頭的地點。


    “在哪兒?離這遠嗎?”


    “不遠。”賀蘭道,“在北緯三十度,南嶽、北關的交界。你可能不知道,根據我與狐帝的協議,未經批準,北關的人不能擅自南下,違者將被誅殺。如果他們真有事需要去南方,必須要到鵒門酒吧報備,等候批準。”


    “相當於我們的海關?”


    “可以這麽說。”


    皮皮記得在c城的時候,北關的大祭司趙鬆來過,沙瀾方氏一家來過,青陽金m千蕊都來過,他們好像都是北關的人。


    “邊境線這麽長,就靠一個酒吧管理?偷渡應當很容易吧?”


    “不容易,那裏有一道牆。眼睛看不見,但是存在。是先帝設立的,類似於沉燃。非法翻越的話,會功力大失,元珠損壞。此外它還能擋住其它的族類。”


    “不得不承認,你爹還是愛你的。”皮皮感歎。


    “維持這道牆靠的是青桑的靈力,所以她派來的人可以直接通過,不必翻牆。而青桑的靈力主要來自蓄龍圃的靈族。”


    皮皮正在吃薯片,聽到這句話,忽然怔了一下。


    “可是靈族已經全部跑光了呀。”


    “所以,這道牆也跟著消失了。”


    “哦。”


    “現在,”賀蘭歎了一口氣,“皮皮你知道我的麻煩有多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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