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荻原名唐招弟。顧名思議,爸媽想要兒子。過了兩年,她真的“招”來了一個弟弟唐浩宇。


    弟弟出生後,招弟全家包括爺爺奶奶歡天喜地,看著沒到滿月的弟弟手上腳上都套著足金的鐲子,招弟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也從這個家消失了。


    牆上掛著弟弟幼兒時期的各種藝術照:坐著小車的,抱著小熊的,穿著虎皮小襖的、帶著武士頭盔的。按主題和風格貼了整整兩麵牆。而自己的照片一張也找不到。


    上小學後,弟弟無論得了什麽獎,全家都要大宴賓客,周知鄰裏。而招弟的成績不僅是全年級第一,還是三好學生,爸媽隻當不知道。有次媽媽吃魚找不到吐刺的盤子,隨手從抽屜裏拿出張厚紙墊在桌上,收拾碗筷時招弟才發現那是一張自己的獎狀。媽媽當著她的麵把滿是油漬的獎狀揉成一團,扔了。


    不懂事的招弟當然各種哭鬧表示不滿,直到有一天奶奶告訴她,自己曾經生過兩個女兒,一出生就被爺爺扔進糞坑裏淹死了。


    從那以後,招弟再也不敢哭了,反要感謝父母不殺之恩。


    招弟的父親是個愛喝酒的貨車司機,脾氣粗暴,對她非打即罵。母親沒工作,視老公為上帝,對他言聽計從,也免不了挨點拳腳。


    從上中學開始招弟就要求爸媽給自己改名,遭到拒絕,理由是太麻煩了。到了十八歲變成公民之後,招弟立即帶著戶口簿、身份證去縣裏的公安局申請改名。程序早已打聽好了:一生隻能改一次。要提供各種證明,要填申請表、交主管所長批準、再報分局主管局長審批。


    戶籍警是個女同誌,開始不大樂意辦,說理由不充分。招弟指出:父母給自己起這種名字充分暴露了他們重男輕女的舊思想,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恥辱、幼小的心靈造成傷害……招弟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父母如何當弟弟是寶貝當自己是空氣,戶籍警聽完差點哭了。


    “孩子,你這名字必須得改啊!父母對你太不公平了!”


    “還好,我們有政府,還有像阿姨您這樣公平的執法人員。”招弟說。


    “你這丫頭,嘴還挺甜。”戶籍警被她拙劣的恭維惹笑了,“你要改成什麽名字,想好了嗎?”


    招弟以為改個名字會跑很多趟,這次隻是來探個口風,沒想到第一關這麽快就過了,完全沒做好準備:“隻要不是‘招弟’就行。”


    “喲閨女,你這要求也忒低了。”


    “阿姨您看上去特別有知識,就像我們中學的校長,要不您給起一個吧。”


    招弟沒看錯。女戶籍警的媽媽就是中學校長,她自己也是大學生,還是個詩詞愛好者。


    “霜濃竹枝亞,歲晚荻花深……”戶籍警閉眼吟了一句,“你覺得……‘唐晚荻’怎麽樣?”


    “就是它了。”


    於是乎唐招弟就變成了唐晚荻。


    晚荻高中畢業後打過幾年工,當過三年的大巴司機,專跑從c城到近郊衛星城市這幾條線。除了開車她還賣人壽保險,生意通常也在大巴上。先找到目標顧客,然後坐到他的身邊各種聊各種推銷,一趟車一般要開三四個小時,一天下來,有時能賣掉一份。當然,大多數情況是口幹舌燥地講了十個小時也沒能做成一單。


    今天 ,這撥人從走進長途客運站的電子門起,就被唐晚荻盯上了。


    說他們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全是一百九以上的大高個兒,清一色的籃球運動員身材,男的蓄著各式各樣的絡腮胡,女的隻有一個,也有一米八幾的個頭。為首的一位膚色白皙,左頰一道淺淺的傷疤,一頭螺絲卷發。其餘幾個都頂著一頭硬邦邦仿佛上了漿一樣的直發,濃眉大眼高額方臉,每個人都有一對強勁的咬肌和突出的下頜角。


    他們衣著普通、目光飄忽、交頭接耳、說著聽不懂的方言。巧的是這群人正好買了唐晚荻這班車的車票。晚荻今天幫司機代班,離開車時間還有二十分鍾,這個時間點客人不多,小型大巴上共有三十八個座位,車上已有七位乘客,加上他們也就十二個。


    生意清淡哪。


    等那五位大高個兒魚貫而入,一一坐下,唐晚荻假裝不經意地坐到了卷發男子的身邊。相比之下,卷發男的麵部線條比較柔和,令她覺得容易打交道,於是乎就開始搭訕:


    “大哥,你這是第一次去c城?”


    “嗯。”


    “這是c城的公路交通圖,裏麵有所有的重要景點和特色餐館,要一張嗎?”她掏出一打地圖。


    “要錢嗎?”


    “免費。”


    卷發男拿了一張,折起來放進回袋:“謝謝。”


    “大哥,你聽說過上個月咱們這一帶禽流感的事嗎?”唐晚荻道。


    卷發男搖頭。


    “大江南北,人心惶惶啊。”她歎道,“人啊就怕個天災人禍。像我們這個歲數的年輕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房貸。一旦得了什麽病,小到住院,大到開刀……都是花錢如流水呀。”


    卷發男直直地看著她,一臉的不解,但也沒問,隻是很認真地聽著。


    “我是保險公司的業條代表唐晚荻,大哥你們有沒有在我們公司辦理過人壽保險呢?今年公司推出一種重症保險,非常受歡迎,交費少,保障高,特別適合你的家人和親友,我可以向你具體地介紹一下嗎?”


    “什麽是人壽保險?”卷發男問道。


    唐晚荻高興地差點笑出聲來,看來這人有興趣,今天有可能做成個大單!


    於是她就開始全麵係統地向他介紹起了自己的業務,洋洋灑灑、滔滔不絕地講了二十分鍾。這其間又陸陸續續地上來了六位乘客。晚荻講得忘記了時間,直到有個人吼道:“媽的!開車的時間都過了,司機呢!”


    晚荻連忙應道:“我就是司機!對不起,這就開車,馬上開車!”


    雖然他們之間的話還沒講完,卷發男一直聽得津津有味,唐晚荻覺得自己就住在c城,他也是去c城,彼此留個電話,到時候上門拜訪一下,應當有戲。


    “我要開車了,咱們再找時間聊?”唐晚荻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你貴姓啊?”


    “修魚稷。”


    “咱們交換個電話?”


    “我沒電話。”


    “那你住哪?”


    “暫時不清楚……”


    唐晚荻呆呆地看著他,心裏一陣哀嚎:完了完了,這一群精壯的小夥子看樣子是來打工的,吃了上頓沒下頓,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找到……幹保險的人都知道,客戶沒有穩定收入,不願意買保險!就算買了也不能按月供!白忙了,又白忙了!


    她跺跺腳正要走,修魚稷“喂”了一聲。


    “你開車……穩嗎?”


    “穩。”


    “我們有一個孕婦。”他指著高個女子。唐晚荻瞄了一眼,隻覺得她很壯實,有點微微地發胖,肚子倒是看不出來。


    “你太太?”


    “不是。”


    “放心吧,我技術很好,保證你們平安到達。”


    修魚稷點點頭。


    豈料車開到一半就出了狀況。


    那是一段山路,右邊是山,左邊是崖,很粗糙的路段,沒有任何護欄。所以冬季和雨季開車還挺考驗膽量的,還發生過山體滑坡現象。


    就在這個時候,車裏突然站起來兩個黑衣漢,戴著墨鏡和棒球帽,要打劫。


    這條路唐晚荻開過幾百遍,遇到打劫也不止一次。一般來說,每個人把自己身上帶的錢交出來就沒事了。劫匪收到錢中途下車,司機到站報警,有時候能查出來,把贓款退回。多數時候查不出來,隻好自認倒黴。


    但這次不一樣,其中的一個劫匪手裏有槍。劫匪甲舉著槍瞄準眾人,劫匪乙拿著個旅行袋從後排開始一個一個地收錢。


    “錢包、手表、戒指、項鏈、手機統統給我摘下來!”


    乘客嚇得一聲不吭,全都聽話照辦。


    不一會兒功夫,就來到了修魚稷一行的麵前。


    見他半天不動,劫匪用槍碰了碰他的頭:“你的錢包呢?快點!”


    “我沒有錢包。”修魚稷看著他,“我們這五個人都沒有錢包。”


    “啪!”話音未落,劫匪乙凶猛地給了他一巴掌。


    “敢騙老子?不要命了?”


    “真沒有。”修魚稷舉著雙手,“不信你搜。”


    “快點交!老子沒時間搜你!”


    “我們的錢……就隻夠買五張車票。”另一個坐在孕婦身邊的人輕聲道。


    劫匪忽然用槍口指著那個嚇呆了的孕婦:“哄誰呢?這麽多人出門不帶錢?當我傻是吧!快點,不然我崩了她!”


    修魚稷急道:“我們——”


    話沒說完,汽車忽然猛地一晃,拿槍的人沒站穩,差點摔倒。緊接著大巴飛速地開了起來,東顛西晃,忽上忽下。眾人緊緊地抓著扶手,見汽車幾乎是貼著懸崖往上開,嚇得不敢看窗外。


    那帶槍的劫匪反應挺快。在劇烈的顛簸中穩住身子,一點一點地挪向唐晚荻。眼看就要走到她麵前時,大巴忽然猛地一刹!


    硬邦邦地停下來了。


    劫匪的槍指著她的腦袋:“死女人,想玩老子?”


    車門忽然開了。


    唐晚荻冷冷地道:“下去。”


    “放屁!老子的錢還沒收完哪!”


    “狗東西,你往這邊看,”她指了指前窗,“本姑娘我今天不想活了,就帶著你們衝下山崖!一個是死,兩個是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你敢!”


    “我就敢!”


    劫匪向前一探頭,這才發現大巴就停在一處地勢傾斜的懸崖邊,隻要她的腳一鬆開刹車,整個車就會因為重力的原因滑下去。


    就在這時,唐晚荻的腳真的鬆開了,整個汽車向前猛地一聳,兩個劫匪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衝出車門,掉頭就跑,慌忙間連旅行袋也忘了拿。


    唐晚荻一聲冷笑,將車門一關,一個倒車,眾人還沒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大巴已平穩地開回山道,一溜煙地向前方急馳而去……


    車內響起一片掌聲。


    唐晚荻將大巴開到了c城客運站,看著最後一名乘客下車,這才關上車門,打算到調度室交差。


    路過客運站大廳時,她發現修魚稷帶著四個同伴一臉茫然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她給的那張地圖,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樣子。


    “嗨!”她走過去招呼了一聲,“你們去哪?我幫你們叫個出租?”


    “要錢嗎?”修魚稷問道。


    “起步價十塊,不貴。”


    “我們沒錢。”


    她皺著眉打量著他們:“你們……是來打工的?”


    “嗯。”


    “沒錢的話……住哪兒?”


    “暫時住這裏。”他指了著客運站裏一排排的座椅,“先看看能找到什麽活兒。”


    “你們會幹些什麽活兒?木工?電工?泥瓦工?”


    所有的男人都搖頭。


    大爺的,什麽都不會,你們是大山裏出來的野人麽?


    唐晚荻沉思片刻,道:“這樣吧,我幫你們找活兒。這一帶我熟,認得一些人,也有一些門路。”


    修魚稷驚訝地看著她,不敢相信這就遇到好人了:“好啊。”


    “我當然也不能白幹,”唐晚荻話峰一轉,“我幫你們介紹工作,你們上班了,掙到錢了,所有的收入我要提成百分之十,相當於做你們的經紀。”


    “百分之十?是什麽意思?”修魚稷問。


    “你沒上過數學?”


    “我隻會數數。”


    “百分之十就是:如果你掙了一百塊,自己留九十塊,交給我十塊。”


    “可以。請問經紀是幹什麽的?”


    “經紀就是代理人。你們隻用專心工作,跟人打交道談價錢的事情我來做。我是個遵紀守法的生意人,如果你同意這個條件,我需要跟你簽合同,你們在上麵簽名按手印,才能往下進行。”


    “可以。”


    “這樣吧,我看你們也累了,今晚就在我家擠一宿,明天我給你們找地方住,錢我先墊著,你們掙了再還給我?”


    “好。”


    唐晚荻將修魚稷一行人帶到自己家的樓下,天已經黑了。


    看得出大家都餓了,但身上沒有錢,誰也沒說話。


    樓下的街邊是一排一排的路邊攤。一到夜晚,煙霧嫋繞、熱鬧非凡。唐晚荻將五人帶到一張桌子坐下:“晚飯我請客。每人三十個烤串,兩隻雞翅,要吃什麽蔬菜嗎?”


    “不吃蔬菜。”


    唐晚荻交了錢,過了一會兒,老板娘端來一碟烤串。


    “大家吃吧!”


    誰也不動手。修魚稷看著唐晚荻:“你先吃。”


    “客氣什麽?吃啊,吃啊!”


    唐晚荻給眾人一人分了幾串,修魚稷遲疑著道:“你能不能跟老板娘說,不用烤?”


    “不用烤?”她怔住,“吃生的?”


    “對。”所有的人都衝她點頭。


    “這樣吧,咱們別在這裏吃了,我打包帶走。”


    唐晚荻跟老板娘說家裏有烤爐,想包回去現烤現吃,老板娘樂得省事,將她點的串數數了數,包在幾個餐盒中交給了晚荻。


    唐晚荻的屋子是租的,城鄉交界處,租金不貴,房子麵積還可以,一室一廳,帶廚房衛生間。弄得非常幹淨。


    她暗自心驚地看著五個人將所有的烤串全部分著生吃了下去。


    修魚稷介紹說,這些是他的家人。年長的一位叫修魚靖,大家都叫他三叔,大嘴、寬鼻梁、金魚眼。另一位直發高鼻滿臉大胡子的叫修魚峰,是他的四弟。女生叫修魚清,隻會說家鄉話,聽不懂漢語,大家都叫她三妹,另一個男子文靜靦腆,說話的聲音很低很溫和,叫方雷盛,是修魚清的丈夫。


    懷孕的修魚清並不很顯身子,隻是看上去很疲憊,於是唐晚荻預先安排她,讓她睡在自己的臥室裏。


    剩下的四個男人可以在客廳地板上擠一晚。


    見男人們似乎沒吃飽,唐晚荻又從冰箱裏找出一盤肉餡,本來打算包餃子,眾人立即又分吃了。


    “唐晚荻,我想跟你說個事兒。”坐在餐桌上喝水的修魚稷忽然說。


    “……”


    “剛才我和三叔商量了一下。”修魚稷道,“按照我們的規矩,出門在外,隻相信家裏人。你願意成為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一員嗎?”


    唐晚荻怔了一下:“成為?怎麽成為?收養我嗎?”


    “我和四弟未婚,我三叔喪偶。你覺得我們三個誰最順眼?可以考慮嫁給他。隨便你挑,挑中了絕不說一個‘不’字。”


    “no,no,no。修魚先生,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我不喜歡攪到一起。而且我目前對男人沒興趣,不打算嫁人。”


    生吃肉串已經夠怪了,找女人也太隨便了吧。唐晚荻的心裏已經有點後悔了,想打退堂鼓了。


    四個男人一愁莫展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修魚稷說:“這樣吧,我們互相可以要對方身體的一樣東西作為誠信的保證。”


    唐晚荻明顯地不耐煩了:“哎哎哎,我好心好意收留你們,你們的規矩不要太多好嗎?”


    四個人互相看了看,修魚稷想了想,說:“抱歉,我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誰也不認識,相信人有點難。一些家鄉的儀式會令我們心安。唐晚荻,我需要你的一縷頭發作為信用的保證。”


    她二話不說,拿起剪刀將自己的頭發剪下一小把交給他。


    修魚稷小心翼翼地將它折成一團,塞進口袋。


    “你呢,你要我的什麽?”他問。


    “一截手指,”唐晚荻抬起頭,從抽屜裏抽出一把菜刀遞給他,淡淡地道,“你給嗎?”


    修魚稷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三叔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被修魚稷按了下去。


    他接過菜刀,伸出左掌,忽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小指頭留在了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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