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魚稷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唐晚荻的城南公寓,敲了幾下無人回應, 於是一腳踹開大門。


    畢竟是租來的, 唐晚荻也很節省,客廳、臥室都隻有最基本的家具。他看了一眼沙發旁邊的茶幾, 記憶中晚荻隻要一進屋, 就會把鑰匙扔在茶盤上,手袋放到茶幾邊, 然後換上拖鞋。


    拖鞋整齊地擺在門口,鞋頭朝外,說明她出去了。如果是在屋內遭到綁架, 拖鞋不是這種擺法。


    臥室的床單鋪得筆直,沒有皺紋。被子疊成方塊, 旁邊擺著一隻灰太郎的抱枕。


    昨夜她多半沒有到家。


    在咖啡店分手後,她說要逛商場買點東西,於是打車走了。他後悔為什麽沒有堅持送她回去。不過唐晚荻也不會允許他這麽做,她自己會開車,獨來獨往慣了, 不喜歡被男人周到地嗬護, 總覺得這中間會有什麽陰險的目的。


    他走進浴室, 洗衣籃裏扔著兩件未洗的內衣。拾起來送到鼻尖深深地吸吮, 記憶著她的味道。然後他關掉門,走出屋外,開始了長達二十個小時的地毯式搜尋。


    咖啡店就在常青花園樓下不遠處。分手時她叫了出租,停在哪裏不知道。


    滿大街什麽氣味都有就是沒有她的。


    他不識漢字, 想起對街小賣部有個送貨的男生叫小衛,曾經給他們送過啤酒,於是請他檢查唐晚荻的手機。


    “嗯,她叫了滴滴打車,”小衛的左耳戴著一隻銀色耳釘,說話半男不女,纖細的食指在手機屏幕上熟練地劃著,進入一個又一個的菜單,“昨晚八點二十三分,停在蓮花百貨。”


    他呆呆地聽著。


    “九點三十她在蓮花百貨附近又叫了車,這一次是去臨江街的夜蘭酒吧。”


    “夜蘭酒吧?”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前麵左傳,坐車的話三站路,臨江街21號。全名是‘夜晚蘭花’,簡稱‘夜蘭’。是這裏著名的夜店,因為靠近音樂學院,晚上有搖滾歌手駐唱。人蠻多的,挺熱鬧的。”


    估計他自己也常去,說到這裏,整個身子好像聽到搖滾金曲一般晃悠了起來。


    “然後呢?”他問。


    “然後就沒有了。這是她最後的打車記錄。”


    手機顯示,昨晚分手後,唐晚荻除了用手機打過車,再也沒有留下任何記錄。沒打電話,沒發短信,沒拍照,有可能購物,但沒有信用卡、微信的消費記錄。


    他鄭重地道了謝,接過手機,坐著出租來到夜蘭酒吧。


    車一停就聽見嘩嘩的濤聲。


    這輩子除了想起自己倒黴的母親,修魚稷的心從沒有像此時此刻那樣堵得厲害。一陣猛烈的江風吹來,他的鼻子一陣發酸,心一點一點地變冷。


    天漸漸地陰了,烏雲四伏,一切都在向他暗示著什麽。


    臨江街之所以叫作臨江街,因為它就在江邊。


    酒吧的前麵是停車場,背後就是大江,中間隻隔著一道護欄。如果修魚靖是在這裏遇到了唐晚荻,趁她不備突然襲擊,再把她扔進江裏,前後隻需要幾秒,而且不會弄出任何聲響。以他的武功和體力在狼族中不算是厲害的,但對付一個龍族的小姑娘綽綽有餘。


    他俯身看著湍急的江水,上麵除了回旋的波浪和漂浮的白沫什麽也沒有。兩岸是高高堆積的巨石和水泥墩,被江水衝刷得很幹淨,上麵沒有任何血跡。附近也沒有她的味道。


    推門而入,十一點剛過,酒吧開門不久,客人不多,服務生們聚在門邊的一角閑聊。他找到調酒師,塞給他兩百塊,從手機裏調出唐晚荻的照片。調酒師自稱小趙,三十出頭,染一頭亮眼的白發,脖子以下滿滿的刺青。


    “嗯,她昨晚在這。大概九點多的樣子。”


    “幾點離開的?”


    “不清楚。九點到淩晨兩點是這裏最熱鬧的時間,幾乎是人擠人,什麽時候走的就不知道了。哦,幫你問一下門衛,或許他知道。”


    兩百塊錢這麽靈驗,他還是第一次知道。


    調酒師一口氣幫他找來了兩個門衛三個保安。夜裏涉及過一次交接班,有一個門衛說,他看見唐晚荻十點半左右離開了,另一個保安也證實了。


    “她是一個人離開的?”修魚稷問。


    “對。”


    這就奇怪了。按理說這麽晚回家,距離又這麽遠,她不可能走路回去。夜裏下過雨,打車的人多,而且是郊區方向,估計打不到車。公交的話,選擇的方案很多:可以坐公汽轉兩趟車回家,也可以坐地鐵再轉公汽回家。這一帶是市中心又是老城區,交通便利、四通八達……


    這麽一想,可能性頓時增加了幾十倍。唐晚荻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女孩,早出晚歸,不愛宅在家中。在與狼族的交往中她似乎刻意地保持著自己的神秘,從不談及私事,有什麽親朋好友他也不大知道。但從她從事大客司機、售票員、以及保險經紀這一類職業來看,她喜歡與人交往、愛跟陌生人打交道,在c城應當有不少熟人。


    見他一愁莫展,調酒師忽然靈機一動,找來了酒吧的監控錄相。錄相顯示唐晚荻進酒吧後一直坐在吧台附近聽搖滾歌手唱歌,十點三十五分時起身離開。


    她前腳走出大門,一個高個子男人立即從人群中鑽出來,尾隨而去。


    修魚稷不用認真看,就憑走路的姿勢和發型就認出那人是修魚靖。


    從另一個監控鏡頭上看,修魚稷九點十分就到了夜蘭酒吧,很顯然,他發現了唐晚荻,吧內燈光昏暗、人數眾多又加上音樂嘈雜,唐晚荻並未意識到他的存在。


    不知為何,修魚稷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兩人一前一後從酒吧的正門離開,而麵朝大江的是後門。從錄相上看他們是向大街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樹影之下。


    那麽唐晚荻死於江中的設想……證據不足。


    但緊接著,那口氣又提了起來。用修魚靖的腦袋來想,既然已經決定動手,隻是把晚荻扔進江裏也太便宜她了,這不是三叔的風格。


    狼族等級森嚴。他不敢想象三叔會在他的眼皮底下做這種事,這麽肆無忌憚地挑戰他。明知他是修魚堡的老二,明知他喜歡這個女人,明知父王不在的時候他對身邊人有處置權。


    但他也知道三叔跟修魚彬很不一樣,三叔很衝動,同時又狂妄,認為自己是狼王的弟弟,大巫師的父親,修魚稷最多衝他發頓火,絕對不敢動他。


    門衛說隻看見這兩人先後出了門,當時很多人進進出出,不知道他們互相認識。門外還排著長隊,他忙於維持次序,就沒有留意唐晚荻是往街東走坐公汽,還是往街西走坐地鐵。


    他在大街上茫然地轉悠著。


    唐晚荻在乎錢,絕不會輕易地交出銀行卡,脾氣又烈,三叔早就看不慣她了。


    理智告訴他,晚荻多半已經不在世了。


    他咬了咬牙,就算不在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少要按龍族的規矩把她送到土裏,或是按照狼族的規矩,塞一片樹葉進她的嘴中,不然這事沒完。


    一輛笨重的垃圾車從他麵前駛過,卷起一團煙霧。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


    ***


    從安平桂遺體中取出足夠研究的血液和組織樣本後,在原慶的堅持下,進行了火葬。就在處理後事的這段時間,北山千門的一個妹妹又進入彌留狀態。隔離室的五位病人,幾乎是排著隊地等待死亡。


    原慶和另外五位醫生連同一群護士都忙到無法脫身,病房內一片狼藉。地上的血都擦幹淨了,床單換掉了。但噴到牆上、天花板上的血液一時間無暇顧及,看上去就像個人間地獄。


    毫無疑問,北山家的這撥病人以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病情給大家心頭送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以至於事後賀蘭?提出要帶皮皮去三樓做個產檢也遭到強烈拒絕。


    “這裏安全嗎?有希望找到疫苗嗎?”皮皮環視四周,原本人滿為患的千美醫院今天的病人少得可憐,“北山家的病會不會傳染給我們的孩子?甚至傳染到整座城市?”


    “我隻是想在走之前看一下小波……”


    “沒什麽可看的,原慶說過了,頭兩年他都沒有成形。但這不是重點。”皮皮神經緊張地看著他,“你沒看見原慶都穿起了太空服麽?這可是生物危害bsl4級別的裝備!實話實說千美醫院不具備這個級別的隔離條件。”


    賀蘭?打量了她一眼,歎道:“關皮皮,說你不懂吧,你懂得還真不少。”


    皮皮白眼一翻:“那當然!好歹我也做過記者,埃博拉病毒流行那陣,報紙上整版整版地報道,我不可能不知道。當然這個也不是重點。”


    他一臉懵圈:“那究竟什麽是你的重點?”


    “重點是恐懼,以及因恐懼產生的疑心病,以及因疑心病產生的神經質和不安全感。”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現在的我。”


    “那我就跟你普及一下知識,消除你的疑慮。”賀蘭?淡淡地說,“你所說的隔離條件,千美醫院都有。”


    “e on,這隻是一家整容醫院。”


    “對外是整容醫院,但它有大型綜合醫院所有的醫療設備和實驗條件。比如說這個隔離病房”


    “臨時弄的吧?最多也就能防個甲肝乙肝什麽的。”


    “不是臨時的。裏麵有雙重門,空調係統與外界隔離。”


    “……”


    “廢氣廢水在排放之前,會用高性能的過濾設備過濾,再用紫外線殺菌。”


    “……”


    “實驗室是負壓隔離的。防護衣是獨立供氧的。”


    “好吧,算你們厲害。”


    “現在你可以跟我去做產檢了嗎?”


    “不去!”皮皮不由分說地將賀蘭?拉出醫院,一路上各種保證,“不過你放一百個心:孕婦維生素、葉酸這些我都不會忘記吃。每天都聽交響樂,胎教都開始了呢。”


    “交響樂?你會喜歡聽嗎?”他笑了,“以前我想聽降e調小夜曲都快被你罵死了。”


    “不喜歡,但為了孩子的全麵成長,我也得提高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是吧?”皮皮忽然停下來,轉身看著他,“但這也不是重點。”


    “你又有什麽重點?”


    “重點是: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爸爸不能缺席。”


    兩人互相凝視著,目光一下子沉重了。


    “那邊有個餐館,吃點東西吧。”賀蘭?開始轉移話題。


    那頓飯吃了一個小時,但皮皮磨磨蹭蹭地隻吃了幾口菜。她本來有點餓,無奈心情差,一下子就沒有了胃口。


    賀蘭?明天就要出發去北關,同行的有以花霖為主的花家以及北山兄弟。他們先在鵒門酒吧與明鷸匯合,再和四處趕來救援的人馬一起出關。據說北關狐族在青陽、子陽以及一眾豢靈師的帶領下,將沙瀾狼族趕進了南北交界的峻鍰山一帶。南嶽這邊則由柳燈明家挑頭,帶著大部人馬守關,堅決不讓狼族南下。三方勢力都在峻鍰山集結,已經互相苦鬥了多日。如若南北狐族聯手,狼族隻怕早已經消滅。可是北關非旦拒絕合作,而且指揮大批靈鴉襲擊南嶽的隊伍,致使南嶽與狼族均是傷亡慘重。


    去過一趟沙瀾的皮皮深知以狼王修魚亮的功力,當年狐帝都不能把他怎樣,不得不割讓沙瀾,賀蘭此去凶多吉少。就算沒落在修魚亮的手上,撞上青陽和子陽也很麻煩。可以說是腹背受敵,自投羅網。


    算來算去,賀蘭?活著回來的幾率真心不大。


    皮皮越想越怕,擔心到胃疼,不禁心事重重,一言不發,賀蘭?也沒有多問。


    回到閑庭街時,天已經黑了。


    “明天……你什麽時候出發?”一進屋,皮皮問道,聲音都哆嗦了。


    “上午十點。”


    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用力地摟了她一下,拖出行李箱,開始收拾衣物,“太危險。”


    “我能打!”皮皮雙臂環著他的頸子,急切地說,“讓我和你一起戰鬥!”


    “皮皮你留在這裏也是有任務的。”他說。


    “啊?”


    “我問過原慶關於‘千途’的事,他說不知道。你得幫我調查一下。”


    “等你回來再調查不行嗎?”


    “同時進行比較節省時間。”賀蘭?摸了摸她的臉,“我對沙瀾的疫情不樂觀,總覺得早晚要傳播給狐族與人類。如果真有‘千途’這麽個地方,可以輕易地解除疫情,那就太好了。”


    “……行。”


    “皮皮,”他看了看手表,“ 你心跳太快了。”


    “對不起,我太擔心了。”她忍不住哭了,“你剛跟修魚稷打過架,又被我灑過雄黃狗血,你一身都是傷,萬一……萬一……”


    她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裳。


    他握著她的手,忽然道:“跟我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帶著她去了後山的山頂。從井中的一個抽屜裏拿出一個灰色的布囊,放到六角亭的石桌上。


    皮皮一頭霧水地看著他解開布囊的繩索,從裏麵掏出了一團白茸茸的東西。


    他“嘩”地一下將那物事展開,皮皮嚇了一跳。


    居然是一張完整的白狐皮!


    狐皮的頭部保存完好,雙眸亮晶晶的,仿佛還活著。皮皮輕輕摸了摸,確定這隻是一塊狐皮,跟她以前去峰林農場收到的“禮物”一模一樣。


    “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她皺起眉頭。


    “這是屬於我的遺產。”他苦笑了一下,將那隻狐皮戴在自己的頭上。


    就在這一瞬間,狐皮上的雙眸忽然亮了,發出微微的金光。


    “本來我不想接受,也不想碰它。但戴上它練功,可以精進百倍。”他抽出長劍對著月光比劃了一下,“今晚就用它一用吧。”


    皮皮聽見自己的心砰砰亂跳。


    這狐族究竟還有哪些東西、哪些巫術是她不知道的?


    “它一定是你的哪位前輩吧?”皮皮好奇地看著賀蘭?,發現他戴著這頂白花花“狐狸帽”,尖尖的耳朵豎起來,長長的嘴搭在他的鼻梁上,仿佛《陰陽師》裏的漫畫人物。


    “他是我父親。”


    皮皮嘴張得大大的,半天也合不攏。


    “你父親……趙鬆……不是用馬腦石……”皮皮一下子結巴了。


    “他是被趙鬆殺的,不過長老會的人保存了他的遺體,然後托人交給我了。在狐族,父子之間的功力是可以互相傳授的。辦法很多,這是其中的一種,也是最快的一種,叫作‘受靈’。”


    皮皮呆呆地看著他。


    “現在,我就讓你觀摩一下受靈的儀式。”他拍了拍她的腦袋,“關皮皮,你坐好了嗎?”


    “坐,坐好了。”


    他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衣,身子輕輕一縱,向山穀躍去……


    月光下他的身影迅速成了一道白點,而劍光卻是雪亮的。皮皮隻看見賀蘭?在山穀的樹尖上跳躍、飄蕩、揮劍如風、如一位舞蹈的精靈。他的身法快而優雅,仿佛沉醉其中。身影翩躚,卻充滿了力量。耳旁龍吟虎嘯,劍氣破空,而他千姿百態,如一道輕煙在山穀間流動


    皮皮隻覺自己生活在遠古的神話,而賀蘭?則是一位遠古的戰神。


    那她是什麽?


    是行到中庭數花朵的姬妾,還是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公孫大娘?


    倏忽間,賀蘭?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而皮皮仍在目瞪口呆……


    他笑著推了她一下。


    “呃?劍這麽快就舞完了?”


    “嗯。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嗎?”賀蘭?取下頭頂上狐皮,輕輕地撫摸著光滑的狐毛,“皮皮我會活著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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