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直射碧空。


    雨後的黑熊嶺如水洗般清亮,遠遠看去就像一幅灰黃的水彩畫。五月的南嶽已入初夏, 而峻?g的山頂還殘留著積雪。裸露的山岩冒著寒光, 上麵浮著一層淡淡的白霧。山坡南麵已有幾分蔥綠,布滿了數不清的山楊、紅鬆、白樺、雲杉……林海茫茫、草木飄香, 在嗚咽的山風中嘩嘩作響, 有種蒼涼肅殺的景象。


    黑熊嶺座落在峻?g山脈以南,在這二十五萬公頃的森林中是個不起眼的山頭。因為下臨卡迦河, 守著峽穀的一道重要渡口而顯得舉足輕重。這一帶氣候陰冷、道路稀疏、沼澤縱橫、人跡罕至,卻是北關南下的必經之地。


    明鷸的人馬跟賀蘭?的援兵匯合後,一路穿過北關的防線, 在崇山峻嶺中跋涉了七天,才終於趕到黑熊穀南嶽北營的所在地。為了避開北關主力, 他們盡量走彎路,一連淌過一片沼澤、兩處濕地、還翻越了三座大山。


    拖延的時間隻好用一路疾行來彌補,一天隻休息一個小時。


    一路上除了惡劣的路況,還遇到過五次伏擊:頭四次都是與北關交手,最後一次遇到狼族。所幸跟著賀蘭?過來的都是真永時期的老兵, 但也有二十幾人的傷亡。賀蘭?自己的左臂也中了一刀, 不知刀口塗了什麽毒藥, 以他受靈之後的功力居然連日不愈, 發炎紅腫到彎曲都困難了。


    峻?g局勢緊張、聯絡中斷已經有十來天了。在最前線戰鬥的北營戰隊由明鷸的大哥明乾統領。明鷸則帶著剩下的兵力鎮守鵒門。由於兩營相隔太遠,隻能偶爾收到戰報,以至於賀蘭?到了鵒門之後都不清楚前方的戰況。


    直到爬上第三座大山的山頂,終於看見明乾發來的鏡語, 賀蘭?才意識到自己嚴重地低估了狼族的實力。他以為逃到峻?g的狼族像北山家那樣在瘟疫的折騰下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是老弱病殘。而明乾卻說光是圍攻黑熊嶺營地的狼族就有三百多人。他們若再晚到一天,北營駐軍恐怕已全軍覆沒。


    天上的雲越來越多,山上的霧也越來越濃,陽光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強烈了。明鷸貓在一棵大樹後,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擦劍的賀蘭?,低聲道:“大人,變天了。”


    山上的戰況隻有明乾派人用小鏡子通過陽光折射發出信號他們才能知道。已經很久沒信號了,顯然人手不夠,信號員也被叫去參加戰鬥了。


    如果烏雲遮住了太陽,就算有信號也看不到。


    賀蘭?想了想,問明鷸:“你估計山上還剩下多少人?”


    嶙峋的山石擋住了視線,卻擋不住兵刃相交的“喀喀”聲。他們日夜兼程地趕到這裏時,北營的狐族已跟狼族鏖鬥了整整兩天,明乾在營地通過鏡語不斷向四方呼救,他的部下損失慘重,已從兩百六十多人銳減到了六十三人。至此,南嶽在峻?g的兵力已被消滅了一半。夜晚行軍路上,抬頭可見遠處山頂冉冉升起的一枚枚元珠,如衝天焰火般璀璨奪目。


    “不好說,”明鷸的嗓音透著焦慮,“最多十五個。”


    明乾的隊伍裏百分之九十是柳燈族,最後一次通訊時還有四十多人,每有陣亡都會有一枚淺紅色的元珠升天,肉眼基本可以看見。所以山上還剩下多少人是可以算出來的,當然不排除元珠遇到兵器或其它異物自動破滅的情況。


    十五個,是最樂觀的估計。


    “對麵那麽吵,營裏要是沒人應該很安靜才對。”賀蘭?淡淡地道,語氣裏含著一絲安慰。


    “您的傷……該換藥了吧?”明鷸換了個話題,指了指他的左臂,上麵纏著的一圈繃帶已經發黃了。


    “不用。”賀蘭?將擦好的劍放到一邊,站起身來。


    他們的人馬已靠近狼族的尾翼,派去的探子回來說,圍攻北營的主力是修魚家,大約有三百多人。明乾的手下全是南嶽駐關的精銳,原本實力相當,然而在遇到狼族之前,他們剛跟北關的副帥賀蘭?硬碰硬地打了一仗,雙方在卡迦河邊交手,足足打了兩個多小時,正難分難解之際,空中忽然飛來一大群靈鴉,與此同時,箭如雨下,明鷸隻得帶著人馬衝回營地躲避。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狼族又殺了過來。


    設在黑熊嶺頂峰的北營原本是個廢棄的寺院,明乾派人加固大門、抬高院牆、挖出壕溝,變成了一個牢固的防禦工事。不然在這麽凶猛的圍攻下,也不可能抵擋這麽久。


    除了低估狼族的兵力,還有一件事大家也沒料到:狼族的人馬中有一支由沙瀾狸族組成的工程兵分隊。論單打獨鬥,狸族不如狼族,但勝在人數眾多、聽眾指揮、尤其擅長開河築壩、修建工事這些賀蘭?都有耳聞,隻是潼海戰役時,狼族並未與狸族結盟,狐族對他們了解得很少。


    其實何止狸族,賀蘭?對狼族也非常陌生。狼族入侵沙瀾時,他正在坐牢,之後又久居南嶽,可以說從未大規模地正麵交手。相比之下,平鯨王賀蘭?作為潼海戰役的主帥,倒是與狼王多次過招,雖然最後輸了,積累下豐富的作戰經驗。這次全家出動,誌在雪恥,定是有備而來。


    賀蘭?又看了一眼明鷸。大哥被圍,他自然心急。但理智告訴大家,敵眾我寡,這時候硬闖隻有死路一條。前方戰況不明,動靜越來越小,看樣子狼族已攻破了大門,裏麵的人在做最後的頑抗。北營若是全軍覆沒,南營這邊就更需要保存實力,更不能冒險強攻。


    天空驀然一亮,兩顆元珠陸續升空……


    又有人戰亡了。


    林間木葉颯颯作響,躲在樹中的狐族按捺不住怒火,引起一陣騷動。


    賀蘭?向後擺了擺手,騷動立即停止,一切歸於平靜。


    忽有人道:“有信號!”


    山頂寺院的小樓上出現一道亮光,忽長忽短,很有規律。


    “他們還剩最後七個。” 明鷸熟悉鏡語,一麵看一麵翻譯,“狼族人數太多,還有方雷家的援兵也在往這邊趕。明乾讓我們趕緊撤,千萬別過來送死。”說罷,掏出一個鏡子,“怎麽回複?”


    賀蘭?沉默了一下:“不回複。”


    明鷸一愣。


    “不能暴露我們的位置,”他用手指試了試風向,“明鷸,你帶十個人從南坡上去,先悄悄靠近,然後四處點火,弄出很多煙霧。康泰,你帶二十個人繞到東邊弄出聲響引開修魚家。老謝、老蕭”他指著昆淩家的兩位族長,“你們各帶二十人,跟我上去救人。花愷,你和剩下的人繼續埋伏在這裏,千萬不能暴露。三個小時之後我們要是還沒回來,你們悄悄撤退,爭取在天黑前趕回洛塔河營地跟花霖的人馬匯合。”


    眾人領命,立即四散開來準備行動。


    ***


    皮皮按照花青旗發給她的地址在機場的出口大廳很快找到了何采駿。


    花青旗說他打扮像個波西米亞人,瘦臉、長發、披一條大花披肩,胸口掛滿了木質的珠子璉子、上麵吊著奇形怪狀的墜子。被賀蘭?砍掉的左手裝了假肢,戴著黑色的手套。右手的中指、小指上各兩枚銀色的骷髏指環。


    年輕、漂亮、加上五顏六色,何采駿在機場大廳裏十分顯眼。


    皮皮找到他時,他的左手托著一個單反,右手正熟練地換著鏡頭。皮皮輕輕地拍了他一下:“hi。”


    何采駿抬頭打量了她一眼:“婷婷玉鳥,是嗎?”


    “嗯?”


    “你要的機場代拍、高清照、簽名照,”他掏出一個大信封遞給她,“一共七百五。”


    “……”皮皮接過厚厚的信封,呆呆地看著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們站長呢?叫什麽名字來著?天天在群裏說自己是母胎solo的那位?沒跟你一起來?”


    “……”皮皮抓了抓腦袋,越發一頭霧水。


    見她不肯付錢,何采駿撇了撇嘴:“照片到手有點晚,昨天半夜才逮到人。別嫌貴告訴我你脫粉了,這話我聽太多遍了。”


    “你認錯人了。是……是花青旗介紹我來見你的。”


    何采駿的嘴張得大大的,打量了她半天,終於“哦”了一聲:“怎麽就你來了?花青旗呢?”


    “去、去峻?g了。”皮皮的心情有點緊張。畢竟麵前這人與賀蘭?有深仇大恨,萬一知道自己的身份,將她碎屍萬段、活活吃掉都有可能。


    出口的電動玻璃門忽然開了,一大群剛下飛機的旅客走了出來。


    “我要等的人出來了,在這等一下。”


    話音未落,隻見旅客中走出一位高個男子,身材挺拔、模樣硬朗、戴著墨鏡、穿一件黑色的機車夾克,直筒褲、長靴、提著一個大號的行李包從出口走出來,身後跟著兩位黑衣人,膀大腰圓,大概是他的助理。


    雖然看不清全貌,從挺直的鼻梁、性感的嘴唇也能猜出他儀容俊美。皮皮覺得眼熟,覺得很像是最近剛走紅的某位綜藝名星。果然身後響起一陣尖叫,“名星”立即被幾十個女生團團圍住,有人送花,有人送卡片、有人遞公仔、所有的人都在用手機拍照。何采駿一個箭步衝到名星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喀喀喀喀”拍了一堆照片,迅速隱退。


    兩人在機場咖啡店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皮皮點了兩杯咖啡一盤蛋噠。


    見麵地點是花青旗建議的,皮皮經常去機場花店送貨,那裏人來人往,氣息蕪雜,可以避開賀蘭?布置在皮皮身邊的眼線。臨行前,她送給皮皮一瓶特製的香水,叮囑她在去見何采駿之前務必將香水抹在胸前,一滴即可隱藏她的種香。


    “你是誰家的冰奴?”何采駿問道。


    “你不需要知道。”皮皮斬釘截鐵。


    狐族人擅長察言觀色、沒必要千萬不能說謊、早晚有識破的一天,她隻能裝作高冷。


    何采駿微微一愣,隨即笑了,一雙鳳眼在她臉上掃來掃去,玩味著她的表情:“那我……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


    看來他欠花青旗的人情不輕,以他放蕩不羈的個性,皮皮態度如此輕慢,居然也不介意。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有了他的孩子,想跟他在一起,天長地久。”


    “嗯哼。”他眉波微漾,“青旗跟你提過我的過去?”


    “你的……什麽過去?”


    “曾經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向我提過類似的要求,我指給她一條路,無奈她能力有限,求而不得,反遇其險,最後,她的男人怪罪到我的頭上,讓我失去了一隻手?”


    他舉著自己僵硬地假手,摸了摸皮皮的臉。


    那手大概是生鐵做的,又冷又硬,刮在皮皮的臉上生疼。她本能地將身子往後移了移。


    “如果你不告訴我你的男人是誰,萬一你也慘遭不測,那我的另一隻手不也完蛋了嗎?”


    “我的男人不知道我來找你。”


    “來找我的人都這麽說。”他笑了,舉起左手,“這,就是輕信女人的下場。”


    “你會幫我的,”皮皮咽了咽口水,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決定耍賴:“這是花青旗說的。”


    他默默地看著桌麵,鐵手在桌上輕輕地劃圈,過了一會,才說:“我的確欠她一個人情,所以嘛……指給你一條路。我本人是不會親自教你了,因為我的小命已經被別人整得差不多了,隻想歡歡喜喜、平平安安地度完餘生。”


    “什麽路,你說。”皮皮的心砰砰亂跳。


    “青木先生是誰,你總知道吧?”


    她點點頭。


    “就在青木夫人生下太子的當日,剛剪開臍帶,青木就把夫人殺了,剖肝取食。”


    皮皮安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吃到一半,不知為何,有點堵心,沒能吃完。”何采駿喝了一口咖啡,“當時他的身邊養著兩隻鳥青桑送給他的。”


    皮皮的第一反應是:“靈鴉?”


    “對。”何采駿說,“靈鴉靈鴉,自然是以靈為主。從本質上說,是從東海靈族的靈力中提煉生成的,所以非雄非雌,非生非死,說到底隻是一團時聚時散的靈氣而已。”


    皮皮一臉茫然,如聽天書。


    “青木把剩下的肝髒喂給了靈鴉,兩隻鳥吃完,就分出了雌雄,沒過多久,就開始下蛋。蛋是黑色的,叫作‘玄鳥’。”


    皮皮深深地吸一口氣,不知為何,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玄鳥蛋因為混合了靈族與人類的因子,冰奴如果吃下它,除了強身健體,肝髒還能分泌出某種氣味,極大地降低狐族對人類的食欲。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它神奇的功效。”


    “你能……幫我弄到玄鳥蛋?”


    他開始苦笑。


    “如果我的左手還在,的確可以。”不知為何,他的目光忽然又柔和了起來,“運氣最好的時候一次掏過四顆,煮了整整一鍋蛋花湯,甜水巷的女人們都高興壞了。”


    皮皮的心裏卻一直在嘀咕:這麽簡單嗎?法力無邊的祭司大人都無能為力,何采駿掏個鳥蛋就解決了?


    “是的,但你千萬不要被玄鳥啄到。它們會首先攻擊你的眼睛。如果被啄到眼睛,你就死定了。啄到身體的其它地方嘛……會有一種被烈火燎過的灼痛,就好像……怎麽形容呢……對了,聽說過無明之火嗎?”


    皮皮的臉霎時間就白了,點點頭。


    “比那種還要痛一千倍。”


    “……”


    “此外,千萬不能被鳥爪子抓住,此鳥力大無窮,會把你撕成碎片的。”


    皮皮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那你認為,究竟誰能幫我掏這個鳥蛋?”


    “你。”


    “what?”


    何采駿直直地看著她:“你自己。”


    “……”


    “記住:不能生吃,一定要煮熟了才吃。英文叫作over-hard。”


    “可是可是,”皮皮一下子急了,這何采駿也太敷衍了事了吧,“花青旗明明說過,你是能幫我的!”


    雖然少了一隻手,但他畢竟是狐族啊!掏個鳥蛋不會太難吧,若是賀蘭?,用腳都能掏出來!


    她又看了看何采駿的臉,想再求求他。但他擺出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提著照相機站了起來:“關於玄鳥蛋的秘密,世上隻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花青旗。”何采駿看著右手上的骷髏戒指,淡淡地說,“我雖不能親自出馬,但我至少可以告訴你,在哪裏可以找到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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