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荻從六營出來時,夜已深了。


    離開之前, 她給最後一位病人喂完了藥。擔心傳染, 她脫下了醫用連體隔離衣,放進沸水裏煮。認真地洗了個澡, 認真擦洗每一寸肌膚, 認真用酒精消毒全身,然後給自己換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出了大門。


    盡管大門遠離病區, 盡管戴著口罩,她還是可以聞到一股強烈的惡臭和血腥之氣。


    整個六營籠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病區後麵的焚屍爐徹底長明, 滿山都是死屍的味道。


    離自己的帳篷還有一段山路,唐晚荻正要擰開手電, 眼前忽然一亮,一個人舉著火把從樹後走出來,徑直走到她麵前,嚇了她一跳。


    “修魚稷?”


    “我來接你。”


    他沒像往日那樣穿著盔甲,而是穿了件她在c城買給他的風衣。來見她之前, 肯定洗過澡, 用過她帶來的沐浴露, 身上有股新鮮的香味, 混合著椰子和草莓的味道。


    她忽然有種衝動,想撲進他的懷裏,把鼻子埋進那沁人的香味中。


    “那邊有條近路。”


    她默默地看著他,身子僵硬著, 沒有動。


    “走吧。”


    他拉著她向樹林深處走去。翻過一個山坡,繞過一片鬆樹,空氣漸漸變得好聞了,她渾身是汗,覺得有點累,步子慢了下來。


    “那邊有條小溪,附近空氣很不錯,去坐坐?” 修魚稷建議。


    他們來到溪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有煙嗎?”她問。


    他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她,替她點上火,給自己也點了一支。


    兩人安靜的吸了一會兒煙,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遠處山巒起伏,看不清樹影。


    明月當空、疏星點點、空氣溫潤,有一種淡淡的鬆木和蕨草的味道。


    “他們說,你今天去很遠的地方巡邏,”唐晚荻看著遠山,慢慢地吐了一個煙圈,“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必須趕回來接你。”


    她向著溪水點了點煙灰:“不用,我很好。”


    “是誰派你來這裏照顧病人的?”他不大習慣煙味,咳嗽了幾聲。


    “大王說六營的病人越來越多,五哥這邊需要一個幫手。我就過來了。”


    “晚荻,聽我說:無論修魚彬讓你幹什麽,你都別幹。”


    “你誤會了。五哥向我解釋了,當時他提出娶我,是為了救我一命。也算是替你解個圍。”


    “他有沒有強迫你……做什麽你不願意做的事?”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沒必要向你匯報。”


    “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峻?g。”修魚稷猛地抽了一大口煙,將煙屁股深深地摁進土中,“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說吧。”


    “假如修魚彬和我之間,你隻能相信一個。你相信誰?”


    她“嗤”地一聲笑了,看著指尖的煙頭一點一點地燃燒:“高中畢業後,我媽說家裏沒錢供我上大學,讓我去我舅的診所打工。我在那幹了兩年,省吃儉用,攢了一筆錢。想用它去夜校讀個學位。有一天,我媽打電話找我,說家裏最近用度緊張,問我手頭上有沒有錢,我心一軟,就把那筆錢交給她了。”


    “後來呢?”修魚稷安靜地問道。


    “後來,我發現我弟的房間裏多了一個他一直鬧著要買的單反相機。我媽說,那錢就不還了,算是我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


    “……”


    “我特別生氣,堅決不同意,非要我媽還錢。我媽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是白眼狼,翅膀硬了就想飛。我說我要用這筆錢去讀書,我媽說我智商不夠純屬浪費……”


    “你爸呢?”


    “我爸直接用皮帶狠狠地抽了我一頓。”


    “……”


    “所以你看,修魚稷:我很早就知道一個道理:這一生我隻能靠自己,不能指望任何人。親生父母都指望不上,何況是你?”


    “晚荻,你是個明白人,我這麽做完全是為了保護你。”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指尖將寒意一直送進他的心髒,“為了你我願意去死”


    “你願意,我不願意。”她冷冷地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值得我去為他而死。包括你,修魚稷。”


    “聽我一句,行嗎?”他急切地說,“不要靠近修魚彬,不要相信他對你說的話。”


    “他現在是我的丈夫。”


    “他不是!”修魚稷低吼了一聲。


    “那你現在是安平蕙的丈夫,這總沒錯吧?”


    “不是。”他用力地捧著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為了你,我不得不向我父親妥協。但我絕對不會碰這個女人,我的心隻對你一個人忠誠。”


    她一臉漠然。


    “你不了解父王。在這種情況下,死很容易,我不怕死。但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丟給狼族?”他緊緊地摟住她,“你會被他們百般□□,然後撕得粉碎。當年他們怎樣對待我的母親,就會用同樣的辦法對待你!我……我絕不能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晚荻,聽我說,晚荻……”


    “噓”她掩住他的嘴,“你聽”


    遠處傳來一陣狼嚎,幽幽咽咽,忽長忽短。四周一片漆黑,她摸著他的臉,指尖一片潤濕:“修魚稷,你在哭嗎?”


    “沒有。”


    夜色中她隻能看見他高聳的雙肩和淩亂的卷發。


    “人類的套路……我不懂。但我對你,是真的。”不知如何表達,他喃喃地說了一通狼語,她聽不大懂,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繼續說,越說越多,她努力地聽,還是聽不明白,隻能不斷地搖頭。最後她隻好拍了拍他的肩,輕輕地道:“別再糾結了,我明白,這些隻是權宜之計。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再說你也救過我的命。”


    他緊緊地摟住她,不斷地親吻她的臉頰。


    “修魚稷,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嗯?”


    “如果你們到了南嶽,要像狐族那樣潛伏下來,和人類和平共處。絕不能讓你父親血洗c城,你能說服他嗎?”


    他低頭沉默。


    “修魚稷,你到過南嶽,看過電視,知道人類有飛機、大炮、□□。也知道狐族的人早已經滲透到了人類的各個部門。如果你父親一定要掀起大戰、血洗c城這對狼族來說,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恐怕很難說服我父親。”他長歎一聲,“他是個很霸道的人。”


    “說服不了,就取代。”她站起身來,掐掉煙頭,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臉。


    他嚇了一跳,半天沒有接話。


    “我就不信你從沒想過。”她淡淡地說。


    “沒……沒有。”


    “難怪人家說你不是純粹的狼族。”她將臉湊到他的麵前,月光柔和地照著她雪白的額頭,微風吹拂著細軟的發絲。


    “我是。我當然是!” 他大聲辯解。


    “這不是重點。”她的聲音很冷,“你不是狼族,那又怎樣?你就是狐族,那又怎樣?你是半狼半狐,有什麽錯?你可以成為你自己,憑什麽讓別人的說法來限製你?修魚稷,你的追求可不可以更高一點?”


    “……”


    “你不一定要做修魚家的王,但你至少要做你心中的王。”


    他的身子晃了晃,腦海中有種東西在飛速地旋轉,釋放著一種不可知的能量。他滿臉通紅、渾身發燙、感到震撼的同時又害怕被摧毀,隻得握緊拳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著她窈窕的身影幽靈般地向前飄去。


    他趕緊跟了過去。


    “阿稷,這裏有一片草。”唐晚荻脫下鞋子,赤著足在地上踩了踩。


    他還在發呆,她拍了他一下。


    “什麽草?”


    “很軟很軟的草。”


    “你要坐一下嗎?”他沒聽明白。


    “我要睡一下。”夜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你呢?”


    ***


    自從發現了驅鳥器的神奇功能,皮皮決定再也不走小道了,再也不鑽樹林了。


    哪裏方便往哪走,哪條路近走哪條,就算遇到一萬隻狼,能奈她何?


    在她看來,由於靈牆的恢複,局勢正向有利的一麵迅速扭轉。祭司大人不用打仗了,隻要撤回鵒門即可高枕無憂。也不用擔心路上有狼族偷襲,驅鳥器會大顯神威。


    眼看著皮皮昂首挺胸、闊步前進、隻差擺出t台走貓步的架式了,沈雙成終於忍不住提醒她:“皮皮,不要高興得太早,就算你有驅鳥器,峻?g仍然是個很危險的地方。就比如昨天晚上,山裏的狼叫了一夜……”


    “那是狼,不是狼族。”


    “他們的叫聲是一樣的。”


    “那又怎樣?”


    “靈牆很快就要恢複了。你手裏又有這個神器。消息傳到狼族那邊,他們要麽加快速度,爭取在靈牆封口之前趕到南嶽。要麽抓一個人質,逼迫賀蘭給他們放行。如果我是狼族,就會抓你。”


    “抓我?”皮皮笑了,指著身後的背包,“我有這個,怎麽抓?”


    “說句不中聽的話,皮皮,咱們用這個是違反戰爭條例的,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啊?”


    “就像人類戰爭不會動用核武器,沙瀾各族之間的戰爭,大家都約定隻用冷兵器。”


    皮皮抓了抓腦袋:“是嗎?”


    “你想想看,賀蘭在南嶽幾百年,也不缺錢,要想打仗,什麽武器弄不到?平鯨王長駐北歐,他就不能弄點槍炮帶過來?這些都不說,就說你認識的修魚稷,他也去過南嶽,偷偷地帶點□□過來也不難吧?”


    “就是喔……”


    “所以這個東西,”他指了指驅鳥器,“你用可以。你是人類,可以打個擦邊球。我是不會用的,祭司大人也不會用,有可能他在場的時候都不讓你用。”


    “就不能變通一點嗎?一定要這麽有原則?”


    “不是原則,是氣節。”


    皮皮一下子蔫了,嘟著嘴,將驅鳥器抱在懷裏抱怨開了:“說要原則,我也有原則。沈雙成,我明明是女的,你硬把我變成了男的,我何止是氣節沒了,連性別都沒了……”


    這些天為了給沈雙成治傷,皮皮明顯地感到自己身上的雄性激素噌噌地往上躥。首先就是手臂、大腿長出了長長的汗毛。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出發前帶了一把剃須刀,沒事就刮一刮。其次是:胸徹底沒了,走了好幾天的山路之後,胸肌倒是有了。嘴上的毛也多了,臉開始長痘痘了,最後一點最可怕:聲音變粗了。


    一開始皮皮並沒有意識到,還是辛小菊首先聽出來的。小菊問她嗓子怎麽啞了,是不是感冒了?或者沒有休息好?皮皮說自己很健康,小菊又說,要保護好嗓子,不然的話卡拉ok就得唱男中音了。


    皮皮越想越怕,但她更怕肚子裏的孩子沒了,見到賀蘭無法交待。


    倒黴的事全碰到一塊兒了,她決定采取駝鳥政策,如果沒人提起,她就假裝不知道,也根本不去想。


    “哎,沈雙成,我覺得你套路挺多的。”皮皮一摸腦袋,又想起一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本來我就男不男女不女的,出發前,你還非讓我剪個短寸……”


    “山裏衛生條件不好,短發更方便一點。”


    “這是真話?”


    “你的頭型好,短發很適合你,看上去特別英俊。”


    “能換個詞嗎?用‘美麗’不行嗎?”


    “英俊。”


    “我靠。”


    兩人一路說鬧,不知不覺,天空漸漸下起了小雨,前麵山路隱隱約約,看不見盡頭。


    起霧了。


    沈雙成的步子慢了下來,皮皮也開始警覺:“聞到狼味了?”


    “山風太大,氣味很雜,狼味、狐味、兔子味都有。不知是本地的動物還是狼族。”他想了想,又搖搖頭,“也許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不怕。先把機器打開驅趕一下。”皮皮掏出驅鳥器,摁了一下搖控器,紅燈亮了。


    正在此時,對麵的山路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濃霧之中看不清來者何人,皮皮拍了沈雙成一下,低聲道:“有人過來了!”


    “是狼族。”


    “不可能,機器開著呢,找死嗎?”


    皮皮豎起耳朵細聽動靜,那隊人馬的確向他們走來,而且越走越近,她忙將驅鳥器塞進包中,閃身躲到一棵樹後,舉弓引箭,還沒開始瞄準,一道灰影向她襲來,皮皮往旁邊一讓,看見沈雙成揮劍猛刺了過去!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來者的確是一隊狼族,估計十人左右。其中一人緊追過來,試圖搶走她的背包。


    皮皮一陣心慌:神器這麽快就不管用了?


    再一細看,原來人人的耳朵都塞著一團棉花。當下無暇多想,一箭射出,那凍蛇被弓弦激發,又是如此之近距離,張開大口向狼人咬去。那人中箭慘叫,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


    其餘人等立即後退十丈,觀察了一下,又向他們猛追過來。那些狼大概聽說過凍蛇箭的威力,對皮皮比較忌憚,都向沈雙成撲來。而皮皮的箭也需要一定的射程才能有效果。


    兩人一路狂奔,沈雙成一麵抵擋,一麵對皮皮說:“你先走,前麵就是河。我在後麵掩護你。”


    皮皮一看形勢,一起走都沒什麽勝算,落了單就更跑不掉。也來不及答話,向前猛跑了二十餘米,拉開距離,躲在一棵樹後專心抽箭射殺。凍蛇紛紛直飛而去,咬中目標立即返回。


    靠著密集的箭雨,兩人邊打邊跑,群狼不敢靠近,卻也緊追不放。


    “還有多少隻狼?”皮皮喘著粗氣問道。


    “你射了三隻,我殺了兩隻,還有五隻。小心!” 一隻灰狼從天而降,被沈雙成一劍削斷腹腔,鮮血以及五髒六肺如雨點般灑下,澆了皮皮一頭一臉。


    她顧不得許多,用袖子往臉上一抹,看清方位,正要舉弓瞄準,忽覺身後被某物打了一下。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騰”地一聲,後背開始起火……


    沈雙成發現,忙將她的背包扯下來,扔到地上:“是狼族的火彈。”


    皮皮隻覺背後一陣滾燙,緊接著聞到了一股糊味,估計肌膚被火灼傷了。定睛一看,沈雙成的衣服也著火了,當下顧不得許多,隻得將外套脫下來,幫他滅火。


    更多的火彈向她們射來


    皮皮不顧一切地射出三箭,嚇退狼群,然後拉著沈雙成向山下衝去。


    她已聽見了水聲。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山下就是洛塔河。狼族要是追過來,他們就跳進河裏。


    雖然天氣很冷,皮皮對自己的水性還是很自信的。


    沈雙成的上衣差不多燒光了,餘下的布頭還冒著火星,皮皮的後背涼絲絲的,一大塊布也燒沒了,就連褲子也被燒出個大洞。


    她很慶幸自己煎了個短發,不然的話,這麽大的火,頭發肯定燒光了,說不定連頭皮都燒焦了。


    兩人一口氣衝到河邊,這才發現剩下的那些狼並沒有追過來。又等了一會兒,確定狼群已經撤離,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們跑了?”皮皮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看樣子是。”


    兩人互相狼狽地看了一眼,沈雙成將身上的衣服扯下來:“你有可以換洗的衣服嗎?”


    皮皮搖了搖頭:“都在包裏,包沒了。”


    沈雙成也不介意:“快去水裏洗一下,火彈的灰有毒。”


    “勞駕,轉一下身子。”皮皮看著河裏的大霧,微微地鬆了一口氣,脫去衣褲,將身子埋進水中。


    沈雙成笑著走進水裏,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胸:“怕什麽,你是男的。”說罷向她走去。


    “哎哎哎,沈雙成,你別過來,”皮皮看了一眼自己,欲哭無淚,“人家很介意好嗎!”


    “你隻用背對著我就好了。”他的聲音很溫柔,“你背上有傷,我看一下要不要緊。”


    皮皮摟著自己的胸,點點頭:“隻許你看一眼喔!”


    他走到她的身後,仔細地察看了一下傷勢,用手輕輕地摸了摸:“痛嗎?這裏有一處刀傷,還好,不算太深。嗯,還有這裏,輕度燒傷。……這裏,怎麽凹進去一塊?不是骨折吧?”


    “骨折個屁。要是骨折我還跑得動?”


    “也是。肋骨骨折是最疼的。你要是不疼的話就沒事……”


    有風陣陣吹來,兩人一麵查看傷勢一麵互相說話,一抬頭,發現河裏的霧不知何時,已經散了。


    對岸黑壓壓著站著一隊人馬,正齊齊地看向他們。


    洛塔河本來是一條很寬的河流,偏偏在這一段因為地勢的原因變得很窄。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座木橋。大霧散開後,兩岸風景清晰可見,對麵站著什麽人,也是一清二楚。


    皮皮猛地一驚,從水裏站起身來,意識到沒穿衣服,連忙縮進水中,躲到沈雙成的背後。


    為首的男子一襲黑色的風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辨認了半天,方遲疑地道:“皮皮?”


    有人從橋上跑過來,向他們扔了兩件衣服。皮皮與雙成狼狽地換上,灰溜溜地跟著那人走到賀蘭?的身邊。


    祭司大人皺著雙眉打量著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明白兩人是什麽關係。


    “皮皮,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賀蘭?問道。


    “我……那個……我……”皮皮又羞又窘,剛才那一幕隻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索性雙眼一閉,把心一橫,直接了當地說:“賀蘭?,為了讓我好受一點,請你用力地懲罰我吧!”


    祭司大人低下頭來沉默片刻,似乎在消化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後慢慢抬頭:“那好吧,皮皮。罰你凝視我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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