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鎮其實並沒有黃沙。幾十年前它還是一座普通的江南水鄉小村,村子被一條丁字形的運河穿過,河西住的人家姓黃,河東住的人家姓沙,因此叫做黃沙村。因為地處運河交匯處,漸漸聚集的人多了,就成了個不小的鎮子。


    黃芪就是鎮上數百黃姓族人中的一員。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總以為黃沙鎮的名字來源於運河上來來往往運送水泥沙子的船隻會在這裏轉運卸貨,河灘上有一大片空地堆滿小山似的黃沙——那也是孩子們的樂園。而且她還堅信,鎮子外麵有更多的黃沙,就像電影《新龍門客棧》裏演的那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沙漠,蒼茫空闊,太酷了。


    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披一塊媽媽的圍巾作披風,手持自個兒用木板削的短劍,帶著一幫瘋孩子占領河邊的“山頭”,用木劍指著對手們說:“吾乃黃沙城城主,以後這裏就是本城主的地盤了,想混的統統給我進貢。”


    於是輸了遊戲的孩子們紛紛獻出各自的寶貝,不外乎橡皮筋、玻璃彈珠之類。有時也會碰到調皮的,幾個毛孩子嘻嘻哈哈地揪出一個人來,擠眉弄眼地說:“城主大人,我們給您送個美人兒做壓寨夫人!”


    被推出來的孩子叫沙周胤,是鎮上最漂亮的男孩。黃城主看見他,老臉也忍不住一紅,啐一口說:“呸!不要臉,你才成天想著討老婆呢。”轉身忍著臉紅大搖大擺地繼續去搶下一個山頭。


    身後傳來男孩們嘿嘿的怪笑聲。因為黃沙鎮上誰都知道,沙周胤的爸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之一就是:“小芪啊,長大了給我家小胤做媳婦好不好哇?”


    偶爾他們也會換個別的“美人”獻給黃城主,比如同學校的李銘誌或黃淵。這時候黃城主就會大發雷霆,拿木劍追著一幫男孩打得他們吱哇亂叫,猶以李銘誌和黃淵挨打最狠,因為黃城主覺得他們是讓自己英名蒙羞的罪魁禍首。


    慢慢的孩子們摸出規律,隻有沙周胤最得黃城主歡心,獻他不會挨打,漸漸的他就成了正牌城主夫人。


    黃城主也痛恨自己英雄難過美人關,雖然對獻美遊戲深惡痛絕,卻始終沒法像打李銘誌黃淵那樣狠下心去打沙周胤。誰叫他們兩家是隻隔一座橋、門對門的鄰居,沙周胤又比她小半歲,他父母都比較忙,經常拜托黃芪媽媽代為照看兒子,所以黃城主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應該罩著讓著他。


    任何有男性自尊的男士都無法忍受自己被當做戰利品獻給別人做壓寨夫人,為此李銘誌和黃淵明麵上私下裏不知道和黃城主打過多少架。依黃城主的觀察,沙周胤其實也不太樂意接受這個身份,但是他並沒有因此給過她臉色看,到了晚上散夥時,還是會幫她把散了一地的書包文具衣服家夥收拾好背在背上,等她玩夠了一起回家。


    每當此時,她常常會忍不住內心裏這樣偷偷感慨:小英大概是世界上除了他媽媽周老師之外最溫柔的人了。當然,這麽文藝肉麻的詞黃城主可說不出口,她最多隻會說:“小英,還是你最好!”


    沙周胤第一千零一次耐心地糾正她:“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那個字念‘印’,不是‘英’。”


    她仔細辨別了一下,沒聽出來有啥差別。“不就是‘英’嘛,沙周英,小英,我哪裏有念錯。”


    “一個是前鼻音第四聲,一個是後鼻音第一聲。”


    “知道啦知道啦,我媽是語文老師,要你教!”


    當地人都分不清前後鼻音,即使她媽媽丁老師是鎮上中學最好的語文老師,普通話也免不了帶一點家鄉口音。鎮子裏唯二能把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的,隻有沙周胤和他的媽媽周老師。


    說起周老師,那可算是黃沙鎮上的名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是黃沙中學唯一的英語老師,也是學曆最高、最有文化的老師。在這個隻有初中部的普普通通的鄉鎮中學裏,大部分老師都像黃芪的父母一樣土生土長自學成才,隻有周老師擁有名牌師範大學的碩士學位。


    這些都是從大人口中聽來的,對孩子們來說,那都隻是一知半解、模糊難懂的符號而已,他們更願意聽從自己直觀的認知,比如周老師說話最好聽,周老師最漂亮,周老師穿著打扮總是比其他女人更好看,周老師永遠都那麽溫柔可親美麗動人。


    用一句大家最常說、最直白的話總結就是,周老師是城裏人,和咱們這些土裏土氣的鄉下人不一樣。


    周老師老家在省城,是個如假包換的城裏人,以她的條件完全可以在省城的重點中學任教。而她到黃沙中學來的原因,則是大家最津津樂道、也是最傳奇的一環——因為她嫁給了沙周胤的爸爸。


    沙周胤爸爸大名叫什麽,黃芪一直沒搞清楚,隻知道鎮上所有人都叫他沙老板。沙老板很有錢,出門開轎車,腰上別著大哥大,手腕上的金鏈子比他們的跳繩還粗,碼頭上堆的黃沙石子全都是他的貨,鎮外還有三家他的磚窯和水泥板廠。每當他的小汽車從鎮上呼嘯而過,鄉鄰們看著車屁股後麵揚起的灰塵,都會忍不住投以豔羨的眼神。但是隨即他們就會把眼光轉回來,嘴邊掛起譏誚之色,對還不熟悉黃沙鎮人情的客人道:“看到沒,這就是我們街上最有錢的老板,以前是個小混混,連小學都沒畢業。現在做建材生意發達了,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還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嘞!”


    黃芪也覺得很納悶,為什麽周老師和沙老板這兩個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會湊成一對,甚至讓周老師甘願放棄省城裏的優異條件到偏僻的鄉鎮中學來教書。在她看來,和周老師登對的,應該也是一個斯文儒雅的男人。不說名牌大學研究生,至少也得是個文化人,比如像中學裏年輕有為英俊瀟灑、被女生們暗暗追捧的黃副校長那樣。難道真的像大家揣測的一樣,周老師是看中了沙老板的錢?


    “周老師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聽他們瞎說!”黃芪的同桌餘薇薇對這樣的流言十分氣憤,“沙老板在咱們這裏算有錢,但跟城裏的有錢人一比就差多了。周老師真想嫁給有錢人,幹嗎不直接在省城裏找,偏要到鄉下來?周老師才不是因為沙老板有錢才嫁給他的呢。”


    黃芪也覺得周老師那麽優雅高貴,那麽有文化,怎麽可能會為了錢結婚。“那是為什麽?”


    “因為沙老板曾經救過周老師呀!”餘薇薇兩眼放光地站起來,一邊說一邊比劃,“你知道他們怎麽認識的嗎?那時候周老師還在省城裏上大學,有一次出去做家教到很晚回來,經過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被幾個小流氓堵住了想非禮她。正好沙老板從旁邊經過,二話不說抄起一條鐵棍,刷刷刷!把周老師救了下來。不過小流氓人多勢眾,沙老板也受了點傷。你有印象不?沙老板脖子後麵有條疤,巴掌那麽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後來周老師就每天去照顧他,照顧著照顧著就照顧出感情來啦,一畢業她就跟沙老板結婚,到咱們中學來教書了。就是這樣!”


    “真的?可是我記得沙老板脖子上的疤是我爺爺幫他縫的,所以他老說我爺爺是他的救命恩人。”


    餘薇薇噎了一下:“那可能不是脖子上的疤,是其他疤吧?聽說沙老板身上老多老多疤了,都是以前打架打的,反正肯定有一條是為了救周老師留下的!”


    黃芪表示懷疑:“你從哪裏知道這麽多?周老師從來不跟別人說這些事。”


    “這還用說,想想就知道啦,書上都是這麽寫的!”餘薇薇從抽屜裏抽出一本書甩到桌麵上,“這本書裏女主角的爸媽就一個是黑社會老大一個是老師,和沙老板周老師一樣!他們倆就是這麽認識的,英雄救美,很浪漫對不對?”


    黃芪無語地看了一眼那本書的封麵,正是餘薇薇自習課上偷偷躲在課桌下麵看的言情小說。


    不管沙老板和周老師到底怎麽走到一起,至少有一點是大家公認的,那就是沙老板的確對老婆特別好,在外頭凶得像隻老虎,到了周老師麵前就成了聽話的小貓咪,對她千依百順。就連他們的兒子,沙周胤,雖然黃芪一直把“胤”字讀錯,但也知道那是“姓沙和姓周的後代”的意思。沙老板恨不得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向旁人秀恩愛。


    黃芪覺得,既然沙老板那麽愛老婆,應該也喜歡周老師那樣文靜柔弱的女孩子才對,將來討兒媳婦也會找這種,為什麽會這麽熱衷向她爺爺說娃娃親呢?


    對此沙老板的解釋是:“如果我家小胤脾氣像我,那以後當然是找一個他媽媽那樣的媳婦兒好;可他脾氣像他媽媽,肯定得找個像我的才配嘛!”


    黃芪坐在爺爺的藥臼旁幫爺爺磨藥,內心如有無數隻草泥馬狂奔:我是個品學兼優五講四美的好孩子!每學期都是三好學生!考試從來都是年級前三名!我哪裏像你!我哪裏像你!


    爺爺年紀大了,佝著胸久了就會吭吭地咳嗽。黃芪站起來幫他捶背,順手把爺爺手邊的藥材都刮到自己麵前:“爺爺你去給沙叔叔量藥吧,這些我來。”


    沙老板笑眯眯看著她:“黃大夫你看,這孩子雖然是個女娃娃,但骨子裏透著股義氣。義勇信孝,這在女娃娃身上很難得。”


    黃芪那會兒還不太懂“義勇信孝”是什麽意思,不過聽沙老板的語氣應該是誇獎她。沙老板說她講義氣,黃城主想了想,跟著她一起打江山的小弟們,要是有人敢欺負,她是絕對會罩到底的。這點應該是跟沙老板很像吧,都是闖蕩江湖的人嘛!


    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跨入少女時代的黃芪也不是沒有過粉紅色的幻想,尤其在有了餘薇薇這個熱衷言情小說的同桌之後。沙周胤繼承了周老師的相貌,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從小受周老師熏陶,身上也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看就和其他人不同的氣質;而他身材又長得像高大威武的沙老板,並沒有男生女相的奶油氣;他學習也很好,是黃芪爭年級第一的主要競爭對手之一;但黃城主自問除了成績好,大概隻有打架牛逼這一門比較拿得出手的才藝了,而沙周胤自小便被周老師教導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畫畫特別好,每年都在市裏得獎,讓黃城主自歎不如。


    總而言之,用餘薇薇的話來說,沙周胤活脫脫就是從言情小說裏走出來的金光閃閃的男主角,更難得的是這麽出色的男生從來鬧過半點緋聞,可見對黃芪一片癡心忠貞不二守身如玉進退得宜,這種人連在小說裏都不好找。


    餘薇薇這麽打趣黃芪時,黃芪除了惱羞成怒地追著餘薇薇打之外,一顆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也免不了怦怦亂跳。她知道小英對她好,那種好和對別的女生的彬彬有禮是不一樣的;知道他自上了中學、聲音變粗、唇上長出細軟的胡須、邁入青春期之後,他看她的眼神裏似乎也帶上了別樣的意味;知道他在偶爾不經意地和她肢體相觸後會臉皮發紅,目光閃爍地看向別處;甚至有一次放學回家走在河邊的黃沙灘上,他忽然問起:“小芪,今天那篇關於誌願的作文你怎麽寫的?你有想過將來要幹什麽嗎?”


    黃芪像大多數懵懂的中小學生一樣,對於將來做什麽這種問題的理解也就停留在作文裏,無外乎科學家、醫生、老師這些職業。黃芪的父母都是老師,希望她將來也教書育人;爺爺是祖傳的中醫,對爸爸沒有繼承衣缽一直耿耿於懷,希望隔代傳給孫女;但黃芪覺得自己這麽愛打架,萬一脾氣發作打了學生,或者一毛躁把病人治壞了,那問題就嚴重了。


    “我寫的科學家,研究什麽我都想好了,生態平衡保護地球,不錯吧?你呢?”


    “我想學建築。”


    “你爸爸就是做建築的,子承父業,很好啊。”


    他踢了踢腳下的黃沙:“不是這種建築,是建築師,做設計那種。”


    “建築設計師啊,要畫圖紙的吧?那也很好啊,你畫畫那麽好,做這個很合適呀。”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從小就夢想長大了做建築師,造一座屬於……我的城堡,就像我以前在這兒堆的那樣,你還記得嗎?”


    這麽一說黃芪想起來了。每當她帶著一幫野孩子在沙堆上玩攻城略地的遊戲時,沙周胤總是一個人蹲在旁邊玩堆沙堡。


    她笑了起來:“當然記得,他們還都嘲笑你跟女孩子似的,整天隻知道自己一個人玩堆沙子。後來有一回你堆了個特別大的,有乒乓桌那麽大吧,好多間房子,就像童話裏的城堡,把他們都震住了。你那時候還說……”


    她似乎突然領悟到了什麽,及時停住了。


    他轉過來看著她。天色有些暗了,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睛卻是明亮的:“我說什麽了?”


    他說什麽了?還在上小學的孩子,什麽都不懂,覺得那不過是句玩笑話,還刮著臉嘲笑了他好久。


    他說:“小芪,將來我造一座這樣的城堡來娶你,好不好?”


    黃芪的臉頓時紅了,還好天黑了看不出來。她飛快地轉過身,借著跑開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那麽久的事誰還記得清啊。不早了趕緊回家啦,我媽還等著我吃飯呢!”


    很多年以後,黃芪仍然會忍不住時常回憶起這些事,仍然會忍不住假設:如果後來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小英也許會和她一樣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成為他夢想的建築師;她所在的大學建築係在全國數一數二,也許他考的就是這裏;也許他們真的會像所有青梅竹馬的美好故事一樣,慢慢長大,然後相愛,一起上中學、一起上大學,最後走到一起。


    一直在一起,從不分開。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


    ——如果後來的事情沒有發生,如果一切的一切的開始,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沒有偷偷摸進學校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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