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女士,你好,我是……”他略微一停,又用那種仿佛散發清涼寒意的語調自報家門:“段深竹。”


    知聆很意外地聽到段深竹的聲音,她跟段深竹並不熟悉,隻覺得那清冷如玉石跟冰塊相撞的聲音很是獨特,聽到“段深竹”三個字後才把段總的聲音跟腦中的形象關聯在一起。


    但一時之間,卻又好像是見到了段重言,那個三妻六妾的古人,這感覺就好像是清醒地在跟夢境接通。


    知聆覺得:若早知道是段深竹,應該不接這電話的,隻可惜人皆有好奇之心,望著那一串數字,總猜測背後的是什麽人。


    知聆腦中空了一下:“你好。”應聲的瞬間,忽然很想就這麽掛斷電話。


    大概是她應付的太淡漠幹淨,接下來後對方一陣沉默,似有些無以為繼。


    知聆耳畔一片空白,她拿下手機看了眼:沒掛。才重新放回耳畔。


    “方女士,”千難萬難,段深竹終於又開口,“是這樣的,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有點事情,想要當麵跟你談談。”


    知聆有些愕然,上回聶文鴛似乎也是這樣說的,知聆想了想:“段總,公司裏沒事吧?”


    “沒有啊。”段深竹的聲音有些納悶。


    知聆道:“我的意思是張經理……”


    段深竹被噎了一下:“他……自然也沒事。”


    知聆鬆了口氣:“哦……段總,我既然不在公司了,也沒什麽重要的事,段總有什麽就在電話上說吧。”


    段深竹複沉默,知聆心想他不會是生氣要掛線了吧,正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屏幕,就聽到那邊段深竹悶悶地說:“我真的有點重要的事……想要當麵見見你……”


    知聆皺眉,隻覺得段深竹這聲音跟之前不同,她想象不出說這話時候的段總是何表情。


    “我現在……”知聆本能地想推脫。卻聽那邊段深竹說:“方小姐,好聚好散,上回我們鬧得很不愉快,對我來說也是很罕見的,有些事情我想要當麵跟你談一談,請放心,我不會對你不利……”


    他的聲音倒是很誠懇,知聆皺著眉想了會兒,終於答應:“那好吧,我在五大道的聽綠樓見你,可以嗎?”


    段深竹自然沒聽過這個地方:“哪裏?”


    知聆又重複了一遍,忍不住又說:“這個地方挺難找,段總日理萬機,還是不用麻煩……”


    “我一定會去的。”段深竹斬釘截鐵地說。


    段深竹放下電話,秘書倪麗敲門進來:“段總,剛才聶小姐過來,問你在不在,我說不在。”


    段深竹點點頭,臉上泛起淡淡的冷意,倪麗看他一眼:“段總,要沒有別的事我就出去了。”


    “等等,”段深竹想起一事,急忙出聲,“你知道五大道的聽綠樓嗎?”


    倪麗怔了怔:“五大道我是知道的,聽綠樓……那是什麽地方?段總……不如我出去給你查一下。”


    “也好,”段深竹點頭。


    倪麗見他似沒別的事,就要轉身離開,段深竹目光一轉,瞧見她隆起的腹部,心頭不由一梗:“倪秘書……”


    倪麗急忙站住:“段總還有什麽吩咐?”


    段深竹的目光從她的肚子上移開:“呃……我是說,你差不多也好休產假了吧?不要硬撐……”


    倪麗怔住,而後大為感動。自她擔任秘書以來,段深竹跟她從未說過半句私話,如今這卻是怎麽了。


    倪麗欠身,微笑著回答:“知道了,謝謝段總,我現在還沒事的……就等段總找到新秘書後再休假也不遲。”


    倪麗出門後,段深竹輕輕歎了口氣,方才倪麗那個笑他自也看見了:但他並非是在關懷他人,而隻是“睹物思人”罷了。


    先前給知聆打電話的時候,被她拒絕,說實話他心中是有些惱火的,對其他人而言,隻要他一句話,誰還不是飛著來見他?這人倒好。


    然而就在看到倪麗的時候,不由地就想到了知聆。


    想到她在企劃樓層一巴掌打向聶文鴛,又想到她打向自己那一刻……那些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不覺什麽,現在,一句句都變作巴掌,變作刀子,嗖嗖飛向他。


    伸手揉揉額角,閉上眼睛倒在椅子上,段深竹竭力回想車禍時候的情形,但是想來想去,腦中卻隻是有些零星片段飛閃。


    他隻記得突變在一刹發生,連人帶車身不由己地衝向護欄,然後眼前發黑就昏過去,隱隱約約之間,感覺有人拉著自己的雙臂,用力往外拖,似乎還有人聲傳來,他隱約知道這人是來救自己的,心裏想看看是誰,眼睛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


    在他醒來後,救護人員說假如再出來的晚一點,他就會隨著那輛車一起掉下懸崖,神仙難救。


    ――他一直以為奮不顧身救他性命的人是聶文鴛,在他眼中聶某人就像是“女神”一樣的存在,現在,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顛倒了。


    如何去相信,曾深信的一切是醜陋謊言而已。


    段深竹將車停好,一抬頭,就看到了前頭不遠的聽綠樓。


    向外伸展的陽台,外麵爬滿了爬牆虎,一葉一葉仿佛心形,欄杆外的庭院中有一棵大樹,如一把綠傘似的張開,將陽光擋在外麵,那綠蔭底下,陽傘之下,坐著一個人。


    段深竹一眼就看到了她,雖是半身。知聆著一身中式立領黑色連衣裙,胸前用銀線繡著精致的梅花花紋,她的頭發挽起來做一個發髻,用一根釵子別在腦後,露出修長如天鵝的頸,整個人優雅簡潔,卻又不失動人。


    在段深竹的印象裏,似乎隻有父母輩的一些人才這樣穿,年輕的女孩子穿這種,不是顯得太老土就是會被人誤認為奇怪的職業,但是他瞧著方知聆的時候,卻仿佛看到了一個從仕女畫上走下的人物。


    好像是不經意間,知聆轉回頭來,兩人的目光遙遙相對,段深竹看到知聆向自己微微頷首,她並沒有笑,卻也並不讓人覺得冷漠,這一種感覺,大概就叫做若即若離,點到為止。


    段深竹上樓,從裏屋經過,到了陽台,麵對麵才又發現,知聆通身沒戴什麽首飾,隻有中指上有一枚粉色鑽戒,是c家的最新款,剛上市不久的,似是六克拉,價格自也不菲。


    “段總。”她並未起身,隻是淡淡一聲。


    段深竹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下:“方小姐……”忽然一笑,露出臉頰邊的兩個酒窩,“你看,我還是找來了。”


    不知為何,這句話聽來有些怪,知聆抬眸看向傳說中的段總,大概是因為出自她先入為主的偏見,在她眼裏,段某人的美貌度被削減……可恨度卻極高。


    知聆笑笑:“段總這麽大費周章,是想說什麽?”


    段深竹自己知道,心裏是緊張的,可是麵上卻不敢流露:“我……是想要問一問,去年那場車禍,救了我的人……究竟是……”


    “段總不是說了嗎,救了你的人是聶小姐,而我……”她一笑,轉頭冷冷地看向陽台外的綠蔭隨風,如潮般湧動,她的眼底也同樣波瀾微湧。


    段深竹垂眸:“請你不要生氣……”


    知聆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有點“忍氣吞聲”的意思,才一凜心神:“對不起段總,我沒有……”


    段深竹竟無意識地咬了咬唇,知聆無意中看到這個略顯孩子氣的動作,有些驚訝,同時發現段總的睫毛極長,有些不安地顫動。


    “救我的人……真的是你?”段深竹終於又說,他的聲音天生是冷清的,但說這句的時候,卻有點小心翼翼似,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知聆本不願理他,看他這副模樣,又聽他這種聲音,不由地輕輕歎了口氣:“段總,都過去了,何必舊事重提……”停了停,又說,“段總,還記得我在公司跟你說過的嗎,有時候無知點,心裏會好過些。”


    段深竹皺眉:“發生過的,我怎麽可以裝作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什麽?”


    “真相。我想知道真相。”


    “我說了,你肯聽?真相,不是有人已經跟你報備過了嗎?”


    段深竹聽出她話中的嘲諷意思:“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現在我有足夠的耐性聽你說,不知道你肯不肯說給我聽?”


    知聆笑:“我為什麽要說給你聽?我想說的時候你不願意聽,現在你想聽,我也不願意說了。段總,那件事對我來說,本就是不願意再提的隱痛,現在被愚弄的那個是你,你自己太笨了,看不穿人家的伎倆,那是你的事。”


    他略氣:“你……”


    知聆斜睨他一眼:“而且如你所說,就算我說了,你也未必全信,我為什麽要費唇舌,自揭傷疤?”


    段深竹又咬了咬唇:“你不是說……該黑白分明的嗎?”


    知聆略微震動:“你……怎麽知道……”


    段深竹搖頭:“說實話,我一直以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從來沒有懷疑過,而且跟她相處,我也的確……方小姐,將心比心,倘若有人說你最值得信任的人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你會一下就相信嗎?”


    知聆不語,內心默默。


    段深竹凝視她:“我也相信這世界是黑白分明的,縱然一時迷惑,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真相隻有一個,好吧,我不強人所難,但我一定會承擔起責任。”


    知聆側目:“什麽責任?”


    段深竹隻是看著她:這個人,會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嗎?當初曲穩說那句“為了報恩以身相許”的時候他尚笑,然而此刻,忽然之間明白了聶文鴛有可能並非是那個肯舍身相助的人,而可能真的是頂著畫皮而已,段深竹隻覺渾身惡寒,他那些“愛”呢?從謊言根基構築而起的這段關係,他竟真捉住一個自以為是的影子而愛錯人?!


    但是麵前的方知聆,一派淡然,她坐在這裏,雲淡風輕,無怨無憎,他想到在公司裏她那憤怒之下的掌摑,大概是真的激怒了她吧,是因為……當時痛失了的……


    或許……是他錯了,真如她所說,他不過是個“白癡富二代”,才會被蒙蔽雙眼,才會看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好人。但是,在麵對真相的驚栗之際,段深竹捫心自問:這一段公案,該怎麽了結。


    他該怎麽去彌補麵前的人,該怎麽致歉跟感謝才好?雖然隻在此處跟她平心靜氣地相處了這一會兒,他卻已經明白,她是絕不會接受那些的,因為……她曾那麽痛過,而他,也是彌補不了的,不管用什麽法子,因有些傷痕,早就造就,無法撫平。


    他該慚愧,該自責,該跪在她麵前,但最終段深竹什麽都沒做,他鎮靜:“方小姐是怎麽來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知聆否決,轉頭看樹蔭外的泱泱世界,太陽底下,路上時有人經過,如此真實。她隻是想多看一會兒。


    段深竹將目光從她淡漠的臉上移開,好不容易起身:“那我……先告辭了。”他轉身走了兩步,又想起一事,段深竹停步回頭:“對了,方小姐,有件事想要問你,你怎麽認識我爺爺?”


    知聆抬眸,轉頭看向他,她的目光平靜,他卻忽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在他竭力捕捉這種感覺的時候,知聆說道:“你要是做足了功課,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段總,你真是……”她看著他,忽然笑一笑,“還太嫩了。”


    段深竹看著她那個突然而來的笑,她笑的並無惡意,甚至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類似玩笑的口吻,段深竹的臉卻在瞬間紅了起來。男人的自尊讓他氣氣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他大步走到門口,卻忍不住回頭又看,方知聆坐在那裏,淡雅曼妙的身影浮在金色的微光之中,如同一卷靜止的畫,偏又如許生動,讓他忽無師自通地想到某一句: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大抵,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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