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深竹下樓的功夫,曲穩正靠在前台處跟個小姑娘胡調,身子半靠在櫃台上,雙腿叉起,一手搭在櫃台上,一手插在褲袋裏,正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花花公子形象。


    也不知他說了什麽,兩個前台均都笑得俏臉微紅,見了段深竹出來,才都斂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曲穩也急忙站直身子:“段總……這又是去哪?”


    段深竹等他走到身邊,才低聲道:“你別不像話,出去不夠,在公司裏也來?若有人告你,我可不容情。”


    曲穩急忙叫屈,又弄巧嘴:“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就是說說話而已,方才老頭子來,多虧她們通風報信……我也經受很大壓力的,這隻是一種減壓的方式,放心,除了這個,絕對不會有其他。”


    段深竹道:“你自己有數就好,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估計要到晚上才回市裏,方才上去處理了些文件,應該沒什麽其他事了,這兒你照看著吧。”


    曲穩心頭一凜:“要出市裏?去哪?幹嗎?要不要我跟著?”


    “不用。”段深竹一邊說,一邊大步離開。


    “到底也不說去哪,”曲穩目送他出外,才又想起來一句話:“總是讓我照看著,好歹也給我升個頭銜啊,比如副總什麽的……”然而他雖這麽胡想,心中其實也是有數的,段氏的總裁表麵是段深竹,老爺子屈居二線,但實際上做主的仍舊是段老爺子……


    回頭衝兩個前台略略一笑,曲穩雙手插袋,上樓辦公。


    段深竹開車駛出市內,上了外環線,看著眼前四通八達的交通線,暗暗歎了口氣,選了去黃島的那條。


    天色大好,晴空萬裏,陽光普照,段深竹加快車速,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眼前風景又不同,道路兩邊的綠蔭逐漸濃密了起來,遮的前方的路有些狹窄,光線也有些昏暗。


    氣氛無端地有些壓抑,段深竹歪頭看看窗外風景,把車窗打開,讓風湧進來,但卻仍覺得胸口發悶,而呼吸有些急促,不知何故他的心裏十分不安,像是有事發生。


    他很想停下車子,仔仔細細地閉目回想一番,然而卻又無法停下,前方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他,讓他無法停止,甚至想要加速!


    他的腳下一動,就要踩油門往前,車子咆哮的一瞬間,段深竹忽然間想起來: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這種迫不及待想要擺脫什麽或者衝出什麽似的感覺……當時的他也是這樣,想要加速往前,骨子裏似有種渴望,讓他迫不及待奮不顧身地……


    這一刻,段深竹渾身戰栗穿行過去,車子如子彈似的衝出林蔭道,他頓時就望見了前方那個差點奪去他性命的高高山岩,以及它之下那一抹彎道,弧度令人心驚。


    刹那間就好像是流光回溯,段深竹看見那日的自己,駕車發瘋似的往前,他平常都是很穩的性子,但那一刻卻不同,腦中有種盲目的安全感,促使著他不停地往前。


    他看到有一輛車在自己前方,車速很慢,他心裏有些詫異,又有些輕視,便決定要超過去,就在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他十分興奮,似乎明白了自己加速的意義:毫無疑問就是超過這輛車去!隻要超過去了,他心裏便會滿足!


    人生的階段之中,總會莫名地冒出些“目標”來,比如在茫然無助之中,有人的目標是吃一頓大餐,有人想去k一場歌以發泄,在意滿誌得之中,有人或許隻需要一杯能助安眠的酒,一個真心真意的擁抱……這些目標的出現是階段性的,很容易達成,達成了就會滿足無比,雖然在過去之後,甚至記不得自己曾有過那樣的想法。


    那些都是階段性的小火花小插曲,無傷大雅,但有的不是,有的甚至會改變一切,就好像……連鎖效應。


    就像是在迷信著什麽東西一樣,段深竹握緊方向盤,加速,打彎,順順利利地超過那輛車,在兩車擦過的瞬間他往那輛車瞥了一眼,開著的車窗讓他的視線十分清晰,他看到一張略帶憂鬱焦急神色的臉……


    很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朦朦朧朧地,讓他刹那間有些失神。


    這隻是極快地一秒鍾的時間,車子就衝了過去,段深竹終於如願以償地超過了那輛車,然而心中的喜悅感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茫的感覺,腦中還記著那個人的臉,那雙眼睛……


    依稀中他似乎聽到後麵車鳴笛的聲音,他很想回頭看一眼……但就在這種恍惚的情緒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前方卻也傳來極恐怖的鳴笛聲……一輛載貨大車,以一種恐怖的姿態出現在他的正前方!


    回憶像是潮水般湧起,將他包圍在內,讓他窒息。


    段深竹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的瞬間,麵前已經是臨近彎道口,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那一刻,然而他卻又知道不是,因為他並沒有發現知聆的車,而在凝視彎道的瞬間,他又想下一刻或許那輛大車又會駛出來,但很快,有一輛車駛出,卻並非大車,而是一輛黃色的甲殼,很歡快地衝他鳴笛。


    段深竹放慢車速,車子將要駛過彎道,昔日那個令他不寒而栗的地方也正要經過,被撞壞的欄杆早就修好,甚至在旁邊還豎立了警示牌……


    段深竹一個閃念,方向盤一打,將車子靠在那警示牌下麵,停下。


    新車的車轍陷入舊車留下的痕跡裏,安然的段深竹跟曾重傷的段深竹身影相合,刹那間,宛如時光重疊。


    前方後方的車來來往往,段深竹坐在車內相看,手扶在額上,回想剛才那種感覺,那種不顧一切也要超過去的那輛車,竟是方知聆的,或許是當時那種感覺本就詭異而飄忽,或許是撞擊跟巨變讓他無法回憶起當時……


    但此後的種種……


    他的手在額頭揉動,想到那晚上被趙寧哲從醫院趕回家之後那種忽然之間冒出來的閃念。


    那種閃念……那個聲音……所產生的地方,就在此。


    ——當時他猛打方向盤避開那輛大車,車子卻失控似的撞上欄杆,他以為必死,身子感覺到極鮮明的撞擊,眼前的所有都飛了起來,慢動作地“飄”在眼前,車內的種種,小物件,車上掛著的掛件……他的手機,領帶……整個人,包括意識。


    那一瞬間,他仿佛置身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耳畔是那種低低哭泣的聲音,他聽到她絕望的喃喃低語,他的身體很沉,說不出來甚至睜不開眼,但是卻覺得自己跟她是心靈相通的,他覺得很難受,很想掙紮,卻隻微微地睜開眼睛,瞧見她拿著一支簪子抵著喉嚨。


    那個記憶是忽然衝出的,就像是他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純明……”段深竹從回憶裏睜開眼,他張手在臉上用力地摸過,想讓自己更清醒,“純明!你是誰……”


    他不知道那個哭泣的少女是誰,可是卻看清楚她的臉,大概隻有十幾歲的臉龐,雖然有些憔悴,卻很美,美的似曾相識,就像是……


    那個方才被他超過的車中的那個人,那個跟他有過千絲萬縷牽連的人……


    方知聆。


    段深竹心中忽然有一種極大的悲慟,不知從何而來,卻困惑壓抑著他,這一切究竟是什麽?他在車禍之後的不同空間所見到的那一遭,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他所見到的那個叫做“純明”卻跟方知聆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女,是他的臆想亦或者也是……真實?


    段深竹覺得自己將要在這車內昏迷過去,他將領帶一鬆,用力推開車門一腳邁出……


    就在刹那,有一輛從後麵駛過來的車幾乎是擦著他的車門邊沿駛過,有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從內湧出,車子卻分毫不停地遠去了。


    一隻腳還踩在地上,段深竹保持著推開車門的那個動作呆住了。後麵而來的那輛車子速度起碼是七八十碼,急速飆過的瞬間就好像帶著一股狂風從他身旁掠過,而就在這種超速度的疾風之中,段深竹整個人也似在瞬間“飛”了起來,有種稍驚悚的又“飄”起來似的感覺,眼前卻看到無數錯亂的場景:


    ——那少女被許多人帶著離開那個簡陋的地方,可是她麵上卻毫無歡喜之色,她抬頭,看到不遠處有人負手站著,聽到動靜便回過頭來,他喚她:“純明!”


    段深竹看到那人的臉,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少女低泣:“我爹,我哥哥……都不在了……”


    他抱著少女:“純明,別哭,你還有我……”


    場景變幻,他見到了一座極大的宅子,有個福相的老太太一臉怒容:“做什麽要這個禍胎子回家來!”


    他看到那個自己跪在底下:“純明我一定是要保的,請老太太成全孫兒。”


    像是電腦接收成團地爆炸似地信息,又像是電影的膠片在眼前極快閃現,他眼花繚亂地往下,看到少女純明整日抑鬱不樂,他看到有人暗中冷嘲熱諷……他看到她一日比一日消瘦……那個自己卻又納了妾……


    那時候他約了知聆在咖啡館裏,本想試探著告訴她趙寧哲的事,然而卻無意中說起那個話題:


    他戲謔地問她是不是進了什麽“平行空間”,她望著他:“如果我說是,怎麽樣?”又說:“而且我在那裏見到你……”


    他以為她玩笑著:“那我在那裏怎麽樣?”


    她臉上露出嫌惡表情:“你?很壞……三妻四妾。”


    他大叫不可能。


    但是現在……


    究竟是因為她的話引發了他種種的幻覺,還是說,她所說的那些本就是真?


    那麽,如果那些都是真,現在的知聆,難道,真的會在那個空間裏?


    段深竹靠在車上,由著風吹,卻吹不散他心中謎團,來來往往的車輛都覺得他停在這裏很奇怪,有人懷疑他的車拋錨了,特地停下來問詢要不要幫忙。


    段深竹搖頭,最終又回到車內,漸漸地夜幕降臨,路上車輛漸少,隻有這輛自下午就停靠在邊沿的車子依然還在,車身的前後燈忽閃忽閃,跟旁邊的警示牌互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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