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上京軍營不遠的村落裏,有座小院落,裏麵種著三棵桃樹,花葉繁茂地伸出牆來,牆下有條癩皮黃狗,迎著清晨的日光,有滋有味地啃著雞骨頭。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迅速逼近院落。黃狗緊張地跳起來,充滿鬥誌地護著骨頭,瘋狂嚎叫。


    如雪的白馬衝它高高揚起蹄子,停了下來。黃狗弓起腰,尾巴豎得直直的,露出尖銳犬齒,留著垂涎,低沉咆哮。


    白馬傲慢地嘶鳴了一聲。


    馬背上,玄色鬥篷在風中展開,卷著火紅色的戎裝。在兔起鶻落間,翻身落下,姿勢比桃花飄舞更輕盈,比雄鷹捕獵更敏捷。她五官輪廓分明,有異族特有的風情,也糅合了異族特有的剛硬。她的氣質像出鞘的名劍,美麗卻染滿鮮血,能讓人勾魂,更能讓人恐懼。


    她昂首掃視周圍,手裏緊緊持著根烏梢長鞭,指關節在咯咯作響。


    黃狗對上這道目光,瞬間打了個冷戰,再不敢咆哮,它乖乖低下頭,叼起地上的雞骨頭,夾著尾巴,用最快的速度,灰溜溜地逃了。


    院子大門被推開,發出“咯吱咯吱”的老化響聲。


    坐在門邊打盹的花白頭發老頭,猛地跳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抓起地上的柴刀,眼裏透露出身經百戰的殺氣,待看清來人時,殺氣又迅速退散,過了片刻,才徹底反應過來,發出詫異的驚叫聲:“將……將軍?你怎麽來了?!”


    葉昭冷冷地問:“狐狸呢?”


    “將軍找軍,軍師啊……”老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聲音也因受驚過度而扭曲起來,他一邊試圖攔住對方的步伐,一邊拖長了調子叫道,“軍,軍師他不在家!他……他……”


    葉昭推開他,大步流星繞過正屋,熟練地來到書房,不及傳報,直接一腳踹開木門,氣勢洶洶地吼道:“死狐狸!給老子滾出來!”


    屋內有七八個高大的書架,書桌上堆著無數書本,硯台內的墨汁尚未幹涸,狼毫被隨意丟在旁邊,窗戶大開,在風中輕輕搖晃,空氣中似乎還留著人的餘溫。


    葉昭皺眉:“逃了?”


    老頭苦著臉,搓著手,不敢阻攔,也不敢做聲。


    “逃的速度還真快,他長了兔子腿不成?”葉昭自言自語,然後轉身,吩咐道,“等他回來,告訴他,老子有賬要和他算!”


    老頭拚命點頭:“一定,一定。”


    葉昭再掃視一圈屋內,果斷離去。


    馬蹄聲漸行漸遠。


    約摸過了三四刻鍾,書房內的地板動了起來,露出個黑黝黝的大洞,有個腦袋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探出來,細長眼睛左右四顧,確認沒人後,才快速從洞中邁出,剛鬆動一下僵硬的脖子,準備繼續寫字,卻見窗外服侍他的何老頭表情極其扭曲,就好像見鬼似的,還不停地抹脖子使眼色。


    胡青臉色也變了。尚未等他做出應急反應,一陣強風刮過。葉昭從屋頂躍下,雙腳勾著窗沿,在空中輕巧地翻了個身,人已來到胡青背後,並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勾一抓,用力扯到身邊,陰著臉道:“用過的招數,再用就沒有效了,你以為躲得了和尚,就能躲得了廟嗎?”


    “哪裏哪裏?我最近修的是道法,”胡青的臉上瞬間露出無辜的微笑,細長眼睛彎得和月牙似的如同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我隻是去打掃地窖,沒想到你今天那麽有空,竟來找我,有何貴幹?”


    “好說好說,也沒什麽大事,”葉昭也在嘴角扯出個恐怖的笑容,低聲道,“我隻是想來問你幾個問題。”


    胡青正色道:“將軍有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葉昭的手勁又加重了幾分,然後無視他扭曲的表情,慢悠悠地問:“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怎會不知我的心意?漠北戰勝後,還是你替我定下的計謀,用五十萬軍權做誘餌,引皇上將我嫁與夏玉瑾,了我平生夙願,保一世平安。為何事成後,你卻要在背後拆我台?”


    胡青困惑:“我何時有拆你台?”


    葉昭怒道:“呸!我煩惱戰事結束後如何實現我爹的心願時,你哭喪著臉,指天發誓,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讓誰犧牲都行,千萬別找你犧牲,字字句句,都氣得老子想錘死你。如今我好不容易嫁了他,兩人關係進展艱難,你卻到處放風聲,讓大家以為我們有什麽關係。你是想整他還是想整我?信不信老子今天真錘死你?!”


    胡青“不解”道:“我放了什麽風聲?我隻是說我喜歡的女人嫁人了,當年我爹給我訂的娃娃親,那姑娘標致又賢惠,戰亂時,以為我死了,便嫁了別人,如今還不準我鬱悶幾聲嗎?是郡王自己想東想西,誤會了吧?”


    葉昭半眯著眼,觀察他的表情:“你真沒說?”


    胡青決然道:“我就說了些以前在漠北一起打仗的事情。”


    葉昭再問:“為何秋華和秋水也這樣認為?”


    胡青思索片刻:“大概是秋老虎逼著我娶他女兒時,我吃不住打,信口開河,用你來搪塞,說將軍還沒結婚,我做小弟的怎麽好意思結婚什麽的,然後他有了誤會,就沒敢逼婚了。”


    葉昭怒斥:“簡直荒唐!”


    胡青無奈地攤攤手:“你又不是不知道秋老虎的土匪性子,若我說看不上他女兒,非得將我腦袋擰下來。”


    葉昭終於鬆了口氣,然後看著那家夥還是一副無辜兼無良的模樣,還是氣不過,放輕力度揍了幾拳,罵道:“你這混蛋,一天不給我添堵,心裏就不自在!”


    胡青笑著討饒:“誰讓你小時候天天捉弄我?”


    葉昭停下手,放開他,認真問:“你真的隻是開玩笑?”


    胡青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黯淡。


    八年並肩作戰,生死相隨,從最初的互相厭惡到互相扶持,怎會沒感情?她是他心裏飛揚跋扈的鷹,是霸道張揚的虎,是浴血的修羅,是天際的啟明星,是唯一的信仰。除此以外,什麽都不是,也不能是。


    不應該想的東西就不要想太多,不能要的東西不要伸出手。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對著從地獄裏一起活回來的人,說喜歡有些奢侈。隻因誰也不願意看著對方的臉,再一次次重溫漠北的血色噩夢。


    當不小心說漏了口,控製不了情緒時,更要一笑而過,再用無數的謊言,將真相埋葬。


    他做得到。


    胡青理清思緒,鬆開緊握著的拳頭,迅速微笑起來:“當然是玩笑,想看看將軍對夫人有多情深意重罷了。”


    “呸!”葉昭這次很快反應過來,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斥道,“他是我相公!是男人!”


    “小小口誤,何須在意,”胡青還是笑眯眯的,“你男人別的不行,長得倒是漂亮,性格雖然混蛋,可比起你的段數,卻是差遠了,小流氓碰上大流氓,怕是吃了不少虧吧?將軍豔福不淺。”


    葉昭想起昨夜之事,撫著唇,曖昧笑道:“味道不錯。”


    胡青感歎:“果真不要臉。”


    葉昭:“彼此彼此。”


    胡青也給她堵著了,忽然覺得認識這女人可能是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他開始有點同情夏玉瑾了,他娶了這個比流氓還流氓的媳婦,閻王生死簿上到底記載了多少債啊?以後見著那可憐的孩子,是不是應該少捉弄兩回?


    將軍來找胡青,其實是為東夏使者來訪的正事,至於興師問罪,不過是附帶的。


    大秦是堂堂禮儀之邦,皇上下令,要對蠻夷國度顯示出天朝氣勢,禮部已敲定招待東夏皇子一行的規格待遇,接著要深入討論細節。可惜東夏靠近蠻金,以前邦交甚少,兩國習俗與語言大不相同,臨時找個精通此事的人來,時間有些緊張。


    胡青天資聰穎,八年行軍下來,漠北附近七八個國家的方言倒是學得精通,對他們的曆史變遷、風土人情和習俗禁忌也了如指掌。所以禮部特派葉昭來請胡青軍師過去商討此事。


    胡青聽完後,沉默片刻,淡定地表示:“滾你媽的!”


    另一方,夏玉瑾昨天給媳婦調戲,他很不甘心,躺在床上想將討厭的東西忘記,可是人的記憶很犯賤,那種充滿侵略性的刺激,驚慌下的快感,仿佛還留在身上。他碾轉反側,腦子裏全是對方惡魔般的笑容,怎麽忘也忘不掉,怎麽睡也睡不著,隻好暗暗將葉昭這混蛋詛咒了一百次。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總算眯上眼,淺淺入眠。沒想到聖上在早朝上發旨要求禮部尚書領京兆尹、巡察禦史等各個部門共同完成接待東夏使團任務,禮部尚書特派親隨來巡察院請禦史,老楊頭接到命令。左等夏玉瑾不來,右等夏玉瑾不來,忍無可忍之下,直衝南平郡王府,未果,再奔安王府,在安太妃的幫助下,將賴在床上裝死的巡城禦史給拖了起來。


    夏玉瑾打著哈欠,帶著不耐煩的心情,被迫去禮部開會。


    禮部尚書睜著比老鼠大不了幾分的小眼睛,摸著三縷山羊胡,笑眯眯地給他安排了任務:“東夏使者下月中旬來訪,停留約十五天,這段時間裏,希望地痞流氓鬧事和小偷小摸事件少些,還請南平郡王多多費神。”


    夏玉瑾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禮部尚書再安排:“使團會經過玄武街和順天街,道路必須保持幹淨整潔,不要出現垃圾雜物,請南平郡王監督清理。”


    夏玉瑾繼續雞啄米點頭,過了一會,瞌睡醒了,拉著他問:“你是讓我去掃大街?”


    禮部尚書否決:“郡王此言差矣,不是讓您親自掃,而是監督掃大街。而且……聖上也不希望自家侄子那麽勞累。”


    夏玉瑾頓悟:“我回去親自監督老楊頭,讓老楊頭親自監督掃大街。”


    “如此甚好。”禮部尚書終於放下心來,不再擔心混世魔王將事情弄砸,牽連自己的飯碗了。


    夏玉瑾接完差事正想回巡察院補覺,路上不小心瞄了眼花廳,卻見紅木太師椅上端坐著兩個人影,正在商議著什麽。左邊的將軍麵容冷峻,端得是忠孝節義、正氣淩然,話雖不多,但每個字都斬釘截鐵,讓人信服。右邊的軍師不卑不亢,端得是溫潤如玉、超塵拔俗。出起點子口若懸河,風趣幽默,妙語連珠。


    真是一對道貌岸然,狼狽為奸的好搭檔!


    夏玉瑾盡可能用最犀利的眼神看著這對無恥混蛋,想讓葉昭明白他心裏的憤怒。


    葉昭感受到他的“熱情”視線,微愣,大喜,低聲問胡青:“我男人……是在給我送秋波?”


    胡青認真端詳了兩眼,想了想,肯定道:“沒錯。”


    夏玉瑾還在賣力地瞪媳婦,忽見葉昭扭頭,朝他微微一笑。冰冷冷的眸子裏就好像冰雪融化,眼角還彎了彎,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看得他整個人都傻了,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都那麽凶了,她還那麽好脾氣?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怨氣雖多,卻不好意思在這裏繼續發作,便灰溜溜地想走。


    葉昭急忙派人上來傳話:“請郡王留步,等將軍一起走。”


    夏玉瑾忙點頭應下,轉頭跑得比兔子還快。


    葉昭黯然看胡青,問:“喂?”


    胡青不等她說完,解釋:“他在害羞。”


    葉昭若有所思。她想,或許是醉酒調戲的行為實在太猴急了?還記得小時候強吻了親戚家小姑娘的臉蛋,害人家梨花帶雨地哭個不停,她唯恐被父母責罵,隻好上樹摘花,裝猴子耍把戲,買糖葫蘆杏花糕……答應這個答應那個,整整哄了三天,才讓對方回轉過來。


    可是,夏玉瑾不是良家婦女,不是青樓花魁,而是她相公,是大男人,就算推倒就地正法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沒必要為小小閨房情調來鬧別扭吧?


    胡青分析:“他覺得你以前耍流氓的對象不是他,所以吃醋了。”


    葉昭趁沒人看見,抓著他脖子問要不要嚐嚐最新的東夏摔跤招式。


    胡青立即改口:“哪有男人被女人調戲會高興的?”


    葉昭很快給出答案:“青樓?”


    胡鬧歸胡鬧,葉昭覺得夏玉瑾鬧別扭的時候實在可愛,親起來的感覺也真不錯,尤其是那雙因驚嚇而彷徨無措的眼睛,和狩獵時追的雪貂一模一樣。


    進攻太快,會嚇跑獵物的。要用誘餌一步步將他引出來,徐徐圖之。


    夏玉瑾的自尊心很強,夫妻相處,決不能太過強勢,總歸是要雙方心甘情願才行。情場如戰場,總會出現無法控製的意外,最重要的是將局勢重新控製住。葉昭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她迅速重做部署,按下再去調戲一回的衝動,想找夏玉瑾重新培養感情。


    夏玉瑾卻在煩惱中,他以前在小倌館給大胡子海客調戲時,隻覺想吐,每每想起,都覺得是場噩夢。可是被葉昭調戲的時候,那個帶著淡淡香甜的吻沒有任何惡心的感覺,隻讓他覺得刺激和震驚。


    或許是因為葉昭是個女人,還是他媳婦。


    或許是因為葉昭雖然爺們,卻長得不錯。


    或許是因為她對別人和對自己的態度,比較之下,確實算不錯。


    但這一切都不能構成讓他犯賤去原諒對方的理由。


    媳婦對男人耍流氓絕對要不得!


    於是夏玉瑾不理會葉昭的討好,每天撲去巡察院,上午打瞌睡睡覺,下午抓雞鳴狗盜的家夥來訓話,盯老楊頭帶人掃大街,然後檢查三四次,直到半夜才回家,折騰得所有人眼淚汪汪,天天燒香求菩薩讓皇上快點撤掉他的烏紗帽,讓他回家吃媳婦的去。


    葉昭為此心情大壞,雖然她自製力強,不會遷怒他人,可上京軍營裏的士兵們看見自家將軍恐怖的臉色,想起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心裏很是不安。有好幾個認識夏玉瑾的軍官,受眾兄弟所托,找他不停明示暗示,傳授各種哄媳婦的方法,隻盼著他有點犧牲奉獻精神,快點從了將軍,讓軍營雨過天晴,不要讓大家再看活閻王的臭臉了。


    亂糟糟的家庭、忙碌碌的工作,眨眨眼半個月就過去了。


    東夏皇子帶使團一百四十三人,明日進京。


    次日清晨,浩浩蕩蕩東夏使團抵達城外,先卸下武器,然後在禮官和八百大秦士兵的陪同下,經玄武街,前往崇文門。百姓們對東夏來的蠻夷野人興趣很高,紛紛發揮出八卦熱情,再次占據各大酒樓茶肆,伸長脖子看熱鬧。


    夏玉瑾也有好奇心,他檢查完大街的清潔,也跑去平安路邊最大的茶肆,逼老板弄了個位置給他,嗑著瓜子,喝著香茗,興致勃勃地要看同樣凶名在外的東夏皇子長得是怎個茹毛飲血模樣。而葉昭為了徐徐圖之,這段時間有事沒事都會拐個彎來看看他。如今陪同東夏皇子的士兵們出自她軍營,她便順理成章以對東夏使團不放心,要監視兔崽子們有沒有搗亂為名,將文書工作推給胡青,也溜來茶肆,強坐在夏玉瑾身邊,陪他一起看熱鬧。


    夏玉瑾不好當著那麽多人麵前欺負媳婦,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下被媳婦調戲得沒臉,隻能嘴角帶著笑,任憑她時不時給自己剝個瓜子,倒個茶,偶爾還要搭幾句訕:“聽說東夏皇子殺人不眨眼,性情很暴虐,你見過他嗎?”


    “還好,”葉昭對東夏皇子的事情漫不經心,隻對眼前活蹦亂跳的白貂感興趣,她為了不讓對方失望,想了想,認真答道,“東夏的民風比較彪悍,人人佩刀,喜好爭鬥,尚武崇強。東夏皇子伊諾自幼喪母,和繼母不和,中間似乎發生過一些事情,幾次被害。他本人天資出眾,八歲屠狼,十二歲手刃了欺負他的叔父,十五歲立下戰功,然後屠殺了繼母全族,於是被大家傳為暴虐,但東夏皇倒是非常喜歡他。”


    夏玉瑾搖頭感歎:“都是群禽獸。”


    葉昭輕聲道:“禽獸不禽獸,不身處其中是看不清的。”


    約摸等了大半個時辰,使團隊伍姍姍來遲,打頭的是十幾輛裝滿禮物的車子,裏麵堆滿了各色獸皮,還有幾匹東夏特產的寶馬,是獻給大秦的禮物。車子後麵跟著的便是東夏皇子伊諾,他身高九尺,騎著極其高大的黑色駿馬。皮膚黝黑,每一塊肌肉都好像野獸般強壯有力,披肩的頭發隨意編成幾根散辮子,衣服上有漂亮的獸皮鑲邊,帶著許多粗獷的黃金與獸骨飾物。他的臉型輪廓就好像精鐵敲出般堅毅,鼻梁高直,棕黃色眼睛銳利有神,好像翱翔九天的鷹。


    眾人交口稱讚:“這長相,這身材,這氣質……真是純爺們,光是往地上一站,就和個銅鼎鐵塊似的,看著就是能打能殺的模樣。”


    夏玉瑾對比一下自己的瘦弱身材和斯文長相,各種嫉妒羨慕恨。隻盼望自己能長得和伊諾那樣強壯,就能把混蛋媳婦抓過來好好調戲!讓她嚐嚐丟臉的滋味!還能好好地教育她什麽是乖巧懂事,以後夫君說東就不準說西,夫君說北就不能說南!


    幻想始終是幻想,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無奈回過頭去,卻見葉昭正靜靜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對東夏皇子沒興趣?”


    葉昭:“沒什麽好看的。”


    夏玉瑾不解:“為什麽?”


    葉昭隨便掃了眼伊諾,不屑道:“手下敗將,何足掛齒。”


    ……


    幻想對象瞬間破滅。夏玉瑾忽然萌生了把媳婦活活咬死的衝動。


    晚上,皇上賜宴太歸閣,文武百官赴宴。巡城禦史雖是小官,但南平郡王爵位不小,也在受邀名單之列,但皇上對他是否出席並不在意,隻強調讓葉昭赴宴。


    夏玉瑾也不太想去,反正皇上的禦膳他吃到發膩,而且和葉昭出門,總會有人問三問四,想看他們笑話。再加上被媳婦打擊得太狠,心裏苦悶,不想理她,可是在外國使者麵前,又無論如何都要護住大秦的顏麵,裝裝恩愛,給皇家留幾分麵子,否則伯父能當場拔出青龍劍活活砍死他。


    葉昭也想透其中關鍵,三番四次相邀。


    夏玉瑾隻是不依。


    葉昭隻好說:“我與伊諾皇子戰場交手,算是舊人,此次前去,總歸要陪他喝上幾杯。”


    夏玉瑾道:“別回來發酒瘋就好!”


    “難說。”葉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夏玉瑾打了個寒戰。


    片刻後,楊氏帶著兩個通房匆匆趕到,明麵上是拿著新繡的帕子和新下廚熬的補品,來孝順夫君,暗地裏不知打什麽鬼主意。


    夏玉瑾冷眼窺去,問:“帕子上怎麽繡的是葉子?”


    眉娘轉轉眼珠子,解釋:“這是今年最新的款式。”


    夏玉瑾長長地“哦”了一聲,翻了翻補品,嚐了口,再問:“驢膠不是給女人補血養身的嗎?怎麽放在我的膳食裏麵?”


    萱兒老實道:“這個啊……原本是給將……”楊氏和眉娘一人一腳踹過去,她抖了下,繼續道,“將……將來給您活血祛瘀的。”


    夏玉瑾半眯著眼問:“你們還知道爺給氣得心血失調了啊?”


    萱兒道:“是!”


    當年安太妃挑妾室,標準是模樣漂亮性情老實,以免在後院鬧出什麽幺蛾子。如今夏玉瑾覺得,女人的嘴巴太老實也不是好事,遲早會把他活活氣死。


    眉娘趕緊將萱兒拖去旁邊,自己賠笑道:“郡王爺,聽說皇上賜宴,讓將軍相陪東夏皇子?”她把相陪兩個字咬得很重,看夏玉瑾的眼神就像腦袋上有頂綠帽子。


    楊氏立刻厲聲譴責她:“郡王自有肚量,怎會在乎自家媳婦和男人喝幾杯小酒?誰讓你們想東想西的?”


    眉娘立刻改口:“就是!我們郡王爺最大方!雖然東夏皇子又高又帥又強壯,和將軍是舊交,所以將軍親自陪他喝杯酒也是應該的!皇宮又不是什麽不正經的地方!大家都盯著呢!會想歪的人都是腦子不正經的家夥!”


    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字字都含沙射影,讓夏玉瑾終於想起葉昭再糟糕也是掛著自己媳婦的名頭,如果他媳婦孤身在外,當眾陪美男子喝酒,而他不出頭應戰,就像縮起來的綠烏龜,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


    夏玉瑾弱弱問:“葉昭不會那麽沒分寸吧?”


    楊氏答:“不會,將軍不拘小節罷了。”


    夏玉瑾雖覺得妾室在危言聳聽,但想起葉昭離去前的那個恐怖微笑,越發覺得這個威脅大有可能,萬一她想給自己添堵,在宴會上和男人勾勾搭搭,自己就丟臉丟大了。


    於是,他決定去參加晚宴,盯著媳婦,讓她規矩點,不準對男人敬酒!


    這種宮廷設宴要穿正式常服。夏玉瑾嫌自己官職低微,又死活不肯在眾叔伯兄弟中穿皇上好心為他特製的綠色官服,便穿了紫色團花加玉帶鉤的郡王服,佩著黃金冠,看起來很貴氣。按理來說,夫為妻綱,葉昭應該配合夫君穿上郡王妃服,花釵禮衣什麽的……


    葉昭沒有擅做主張,很賢惠地派人去問郡王爺意見:“雖然走路步伐大了點,動作粗魯了點,舉止失當了點,但她聽從夫君安排,要穿什麽就穿什麽,絕對不怕丟臉!”


    郡王爺懷著小小的私心,琢磨著她穿男裝,好歹還能期待別人眼拙,不知道這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家夥是他媳婦,所以表示:“你平時怎麽穿就怎麽穿,你不怕丟臉,老子還要臉呢!”


    葉昭便順理成章地穿上同樣紫色團花官服,精神抖擻,英姿勃發,往麵如冠玉的夏玉瑾身邊一站,顯得格外登對。


    帶路的小內侍新進宮不久,得了這個巧宗兒,趕緊脆生生地討好:“南平郡王,宣武侯,你們來得真巧?”


    夏玉瑾連連點頭:“是很巧,路上撞一塊了。”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旁人悄悄竊笑。


    小內侍可憐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宣武侯好像還是郡王妃?


    笑聲中,太歸閣到,樓高二層,繞水而建,桃花開得正豔。巧手宮女們在枝間掛上無數琉璃盞,燈火錯影下,歌姬持各色樂器輕彈淺唱,舞姬裙裾翩翩,再有酒香四溢,笑語連珠,宛若人間仙境。


    禮部官員引眾人入席,皇上發話讓眾人不必拘謹,他約摸待了半個多時辰,喝了東夏皇子敬的酒,聊了些閑話,然後以年邁體弱不勝酒力為名回去了,留太子主持,三杯兩盞後,氣氛也輕鬆了不少。相好的官員們或對酒,或吟詩,或倚著欄杆賞桃花。


    夏玉瑾第三十八次捅捅媳婦的胳膊,小聲叮囑:“絕對不準喝多了!”


    葉昭瞧著他圓溜溜、黑烏烏的眼睛,愣了愣,樂嗬嗬地應下:“放心,我就算醉了,也不會在人前發酒瘋。”


    夏玉瑾低聲怒道:“人後發酒瘋也不行!”


    葉昭在席下偷偷捏了捏他的手,白皙的指尖非常纖細漂亮,然後笑吟吟地答:“是是是,都聽你的。”


    夏玉瑾憤而抽手,幾乎是低吼著道:“你再動手動腳!老子就……就……”


    葉昭側著腦袋,輕輕問:“調戲回來?”


    夏玉瑾欲哭無淚,臨行前他特意去找老實巴交的秋老虎打聽了葉昭的酒量,卻忘了皇宮秘釀的美酒豈是非民間可比的貨色?結果少攔了兩杯敬酒,媳婦又有點醉意了。如果被她當眾亂來,他就隻有跳太歸閣以死明誌的份了。


    於是他死死地攔住葉昭的杯子,誰來敬酒都用殺人的眼神給頂回去。


    看得大家很唏噓:“誰說郡王不關心妻子天天鬧著要和離嗎?這不是感情好得很嗎?”


    東夏皇子伊諾拿著酒杯走來,停在葉昭麵前看了一會,含笑道:“將軍英勇善戰,所向披靡,真是萬萬都沒想到是女兒身。消息傳到東夏,全軍愕然,我那被你放回來的堂叔羞憤得差點要抹脖子。不過也幸好你是女人,我妹妹銀川公主在戰場上可是對你一見鍾情,死活不願嫁人,心心念念隻要招你去東夏做駙馬的,得聞消息,她躲在帳中哭了三天,終於在父皇安排下乖乖嫁人去了。”


    素聞銀川公主才貌雙全,是東夏第一美女,怎麽就有眼無珠,看上他媳婦了?夏玉瑾嫉妒得在席下狠狠掐了葉昭一把發泄。


    葉昭吃痛,神色未變,淡然道:“當時也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為,讓伊諾皇子見笑了。”


    伊諾皇子豪爽地大笑幾聲,舉杯再道:“如今東夏與大秦和好,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的朋友,應共飲一杯!”


    這杯酒,不好推脫。葉昭猶豫片刻,舉起杯來。夏玉瑾見勢不妙,迅速出手,從她手中搶去酒杯,遲疑片刻,也想不出如何稱呼自家媳婦,隻好艱難笑道:“阿昭不勝酒力,還是讓我代勞吧。”


    伊諾皇子微愣,也笑了起來:“郡王夫婦,真是伉儷情深,那麽關心體貼。”


    在外國使節麵前,家醜不可外揚,夏玉瑾隻能咬著牙關,打腫臉裝胖子:“應該的。”


    伊諾皇子讚歎道:“我們東夏人都說,英雄要騎最烈的馬,娶最烈的女人,夏郡王看似弱質彬彬,卻能降服全大秦最烈的女人,絕對是英雄中的真英雄,真是人不可貌相,可讚可歎。”


    葉昭很低調,不說話。


    夏玉瑾隻好繼續裝胖子:“好說好說。”他覺得自己笑得臉都僵了。


    伊諾皇子懷念道:“我母妃也能開硬弓,騎駿馬,百步穿楊,年輕的時候親手殺過狗熊。她生下的兒子除了我略遜色些,其他都是頂天立地,在軍中一呼百應的英雄。想必夏郡王與葉將軍的兒子,也不會遜色於母親,奈何如今兩國交好,否則英雄和英雄切磋一番,也是人生樂事。”


    太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不變的笑容。


    葉昭心頭一緊,忽覺他這番看似情深意切的話裏麵有些不妙。東夏皇族換過兩任皇後,繼後想讓自己生的兒子繼承大統,結果被以伊諾為首的前後兒子盡數鏟除。如今他在太子麵前先提起自己的武藝和軍權,再提起繼承人,總有點含沙射影,暗示她的兒子有謀權篡位的資本的味道。若是在太子心裏種下猜疑的種子,處處提防,就是大大不妙了。


    她狐疑看去。


    伊諾皇子的臉上滿是淳樸,似乎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隻在勸酒。


    “得了吧!”夏玉瑾陪他喝了三杯,大著舌頭道,“阿昭身體很好,我身體不好,加加減減算下來,我兒子怕也強不到哪裏去,我母親怕血怕死怕打仗,哪能讓寶貝孫子上戰場去?倒不如好好學點學問,將來做個風流才子!”


    葉昭忍不住錘了他一下:“還風流呢?!”


    夏玉瑾借著酒膽,瞪了她一眼,怒道:“警告你!若敢將孩子送上戰場,老子立刻休了你!”


    這番醉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伊諾皇子遺憾道:“葉將軍一身武藝豈不是無人可傳?”


    葉昭笑道:“我娘家還有兩個侄子,將來忠君報國,也是一樣的。”


    太子附和道:“葉家滿門忠烈,她家侄子定是好的。”


    伊諾皇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夏玉瑾一眼,點頭道:“說得也是!”


    待他們走遠了,葉昭低聲對夏玉瑾道:“謝了。”


    夏玉瑾似乎很愕然:“傻了吧?我幹什麽了?”


    葉昭也有點拿不準他是在裝糊塗還是真糊塗,隻好說:“東夏皇子很危險。”


    夏玉瑾看了一眼伊諾的背影,讚同:“拳頭那麽大,確實挺危險。”


    葉昭搖頭:“我覺得他不懷好意,你離他遠些。”


    夏玉瑾是媳婦說東便要往西的強驢子,立刻嗤道:“人家誇我就是不懷好意?女人家就是婆婆媽媽,小雞腸肚!”


    “是嗎?”葉昭壞笑起來,慢慢湊到他身邊,嗬著氣,輕輕丟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在漠北,有傳聞說他有斷袖之癖,夫君……你真要靠近他?”


    夏玉瑾打了個寒戰,弱弱問:“你騙人吧?”


    葉昭聳聳肩:“隨便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夏玉瑾看著對方肌肉糾結的身材,還有時不時看過來這邊的眼神。猶豫了好久好久……安全第一,他還是信吧。


    無論是大秦還是漠北,宴客時都以將朋友灌醉方顯好客,大家看見夏玉瑾使勁幫媳婦擋酒,都生了小小壞心腸,紛紛過來你一杯我一杯,灌得夏玉瑾暈頭轉向,連自己姓啥名誰都快不知道了。宴罷,是葉昭將他扶走的。


    夏玉瑾醒來的時候,已在搖搖晃晃的轎子中,葉昭在旁邊閉著眼打瞌睡,而自己則很丟臉地靠在她肩膀上。他醉醺醺地萌發出爺們氣概——堂堂大男人怎能靠著女人睡呢?


    這簡直是丟人現眼啊!於是他果斷換了個姿勢,靠向板壁,然後趁葉昭在睡覺,將她的腦袋搬過來,放在自己肩膀上,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昏沉沉地睡去。


    等周圍沒反應後,葉昭偷偷睜開一隻眼睛,左右瞄瞄形勢,嗅嗅他身上好聞的熏香氣味,悄悄再靠近了些,趁機會難得,在他身上戳了戳。


    夏玉瑾夢中咆哮:“住手!老子才是上麵的!”


    葉昭安慰:“好好,你是上麵的。”


    “這才乖!不聽話老子休了你!”夏玉瑾得意地磨牙去了,“嘿嘿……大姑娘……細腰美腿啊,死狗!不準和我搶!”


    葉昭琢磨許久,也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麽。


    夏玉瑾再次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葉昭衣衫整齊地站在他床邊,看似挺賢惠地捧了碗醒酒湯給他。他喝兩口醒酒湯,呆呆地坐了會,檢查一下自己的衣衫,趕緊從床上跳起,問:“昨天晚上,我和你睡在一起?你……那個……沒什麽吧?”


    葉昭滿臉正氣道:“我像是那種會亂來的人嗎?”


    夏玉瑾稍稍鬆了口氣,將醒酒湯灌完,繼續趴在床上睡。


    葉昭收了碗,丟給侍女,大步流星走了。


    過了好久,夏玉瑾才回味過兩人的對話,這……真他媽的像流氓酒後亂性睡了良家婦女的情景啊!呸呸!哪裏像?都是錯覺!別胡思亂想!他用被子蒙了頭,將不應有的念頭驅逐出腦海外,然後讓骨骰告訴老楊頭:“今天老子要曠工,其他事讓他斟酌著自己幹。”


    骨骰熟門熟路地去找那可憐蟲了。


    夏玉瑾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走出大門,正看見萱兒帶著個小包裹,準備回娘家看望。


    萱兒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見他精神抖擻,猶豫了許久,終於按耐不住肚子裏的好奇蟲寶寶,悄悄問:“郡王,昨夜將軍替你更衣沐浴,獨自徹夜照顧,真是賢惠啊,你對她那個……還溫柔吧?”


    夏玉瑾給口水嗆到了。是誰剛剛比豬還蠢才相信她不像亂來的人啊?!


    夏玉瑾飛奔抓住服侍他的蟋蟀,逼問:“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


    蟋蟀道:“郡王醉厲害了,又嘔又吐,將軍把你送回房,要了盆水,照顧了你一夜,沒別的了。”


    夏玉瑾再問:“她沒對我……不,我沒對她做什麽吧?”


    蟋蟀道:“沒聽見掙紮聲,應該沒有。”


    夏玉瑾長長地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教訓道:“就是啊,酒後亂性欺負女人,是最要不得的!你們爺從不幹這種缺德事!”


    大家忍笑,連連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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