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要熱


    徐惠然的眼睛落在陸璟的胸口,直身的係襻沒係上,露出裏麵的月白色布夾衣,更顯得陸璟的長身玉立風流倜儻。


    陸李氏給陸璟做衣服喜歡袖子做長,身長做短做窄。


    她做得時候,略微修改了點,讓直身既妥貼還飄逸。徐惠然知道陸璟精細,差個絲毫也會發現。但要是做得不合陸璟的意,一樣不落好。


    權衡後,徐惠然才按著陸璟的喜好做的。


    現在陸璟問了這個,徐惠然吸了口氣:“一件衣服,五郞怎麽就說起這些了。我隻是覺得袖子太長,寫字不方便。”


    “不光是一件衣服。”陸璟的眼眸深沉,似要鑽透徐惠然。


    徐惠然不知道陸璟看出了什麽?還是聽到了什麽?亦或陸璟猜到了什麽?


    “五郞的話,我不明白。”徐惠然藏在袖筒裏的手不由握緊成拳,麵上卻用溫柔的笑容來當盾牌,希望陸璟先說出來,好想對策。


    “三嫂懷孕,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會知道,五郞說笑了。”


    “你要是不知道,為什麽酸黃瓜要從三嫂的麵前繞下才放下?”


    “湊巧吧。”


    陸璟低頭唇角蕩起絲譏諷:“你果然有說詞。”


    “我哪有。”徐惠然調整下呼吸,拿起係襻給陸璟係著。


    陸璟要的答案她沒法給。


    告訴他,她死過又活了,一個已經不相信她的陸璟,怎麽會會相信,隻會認為她在騙他。然後陸璟會順著猜到她要離開他。陸璟是不會讓她走的。不是因為在意她,而是他丟不起這個人。


    徐惠然隻能兵來將當,水來土掩,想辦法拖到她能走的那個時候。


    陸璟側過臉看著徐惠然的手,白皙,小巧,用鳳仙花染的指甲發著淡淡的粉色光彩,窗外秋天的陽光投上去,就跟透明了般耀眼。


    徐惠然靈巧的手指繞著係襻,輕巧的就像仙子在他的衣襟處跳躍。


    這麽美的時候,真不該打斷。


    換作別人可能就算了,但陸璟不是別人。十四歲前,陸璟也是別人,十四歲後,陸璟就不是了。


    那年陸璟親眼目睹,強盜是如何在他爹苦苦哀求,仍舊一刀刀砍向他爹。陸璟明白了,你仁慈,別人可能隻會利用你的仁慈。


    為了他要的他會不擇手段,哪怕把美麗生生扼殺在掌中。


    現在他想知道答案,所以陸璟決定打斷那雙漂亮手的動作,讓他自己也跌入黑暗之中。


    “我問過大嫂,奶奶的尺寸她沒有告訴娘子。”


    徐惠然的手指一直能感覺到陸璟的目光,小心地係著係襻,不能有一絲停頓。前世,陸璟跟她說過,最能出賣人心的是手,不是眼睛。


    “我問過大嫂,是跟問娘尺寸一起問的,可能大嫂沒往心裏去。”徐惠然淡定地把係襻係好,又端詳了眼沒問題才把手從陸璟的身上移開。


    “娘子還……”陸璟的目光往書房和臥房中間的那堵用木板隔出來的牆。


    徐惠然也扭頭看去。這堵牆隔音不好,平日裏她很注意,不發出聲響。


    難道她說夢話了?也許陸璟在詐她。


    “怕是我打擾到五郞讀書了,以後我動作再輕些。”


    陸璟看了眼徐惠然:“你確實會說話。”他在屋子裏踱著步,似是在看衣服合不合身。


    “五郞看著還合適?”


    “合適。”陸璟轉過了身,麵對著徐惠然,“今晚我回臥房睡。天冷了,娘子一個人睡不好。”


    陸璟不再問徐惠然,明知道問不出,還問什麽,他直接行動。


    徐惠然的心跳了跳,笑容快要變形。怎麽一個人睡不好,她最好陸璟都不在陸家,那樣她更自在。徐惠然很想反駁,話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她沒有夠硬的理由。


    她走過去,把陸璟換下的直身拿了起來,走出了書房。


    離晚上睡覺還有幾個時辰,她應該能想出辦法來。徐惠然這麽想著。


    陸璟沒有看徐惠然走出書房的背影,騙子的背影有什麽好看的。哪怕就是再蛾眉皓齒,再嫋嫋婷婷,騙子還是騙子。


    晚上會怎麽樣呢?


    陸璟從書案上拿出原先要讀的書,翻開來,又停下來。他是男人,總不該退縮的。


    但是,陸璟又合上了書,抬頭望著頂格,怔怔出了好半天的神。


    小陸蔡氏為了廚房的事,氣不過,跑到陸源和老陸蔡氏跟前說大房吃獨食,隻給陸璟送飯,不給陸璜送飯。


    “老大媳婦也太份了,偏心不能偏心成這樣。”老陸蔡氏是說給陸源聽的。


    小陸蔡氏添了句:“用的還是家裏的米、菜、油,給五郞吃的比給爺爺奶奶吃得都好。”眼角瞅著陸源。


    “去吧大娘喊話來,我倒得問問她。”老陸蔡氏聽得氣不過。


    人老了,有時嘴就跟孩子一樣饞,不說要吃,可是總覺得不該少了自己那份。


    鄭媽偷眼瞅了眼陸源:“大奶奶、三奶奶和五奶奶那時都在。”


    “我看大嫂是給五郞媳婦挑的。”從徐惠然要回六畝地,小陸蔡氏就覺得五郞媳婦不是好相與的。


    “那就一塊喊來。”老陸蔡氏覺得得給大房說道下,不然大房的幾個孫媳婦瞧著要上房掀瓦了,尤其是五郞媳婦,越來越不安分。


    陸源說了句:“三郞媳婦就不用了。”


    鄭媽高興地去了。


    徐惠然還沒有想出晚上怎麽辦,就給從廚房裏跟劉玉秀一塊喊來了。陸李氏已經在了,坐在那垂著頭。


    老陸蔡氏沒等徐惠然的腳邁進門檻就開了口:“聽說就等給五郞一個做了午飯?”


    劉玉秀一瞧,就走到了陸李氏後麵站著,把徐惠然一個人晾在了大堂上。


    人說流年不利,徐惠然覺得她是流日不利。先給陸璟逼問,如今再給老陸蔡氏拷問。


    她寧可老陸蔡氏拷問她一宿,好避過晚上陸璟躺在她身邊。


    “是呀,奶奶。”徐惠然站穩了,甜甜地笑道。


    老陸蔡氏從上回徐惠然拿寶鈔付飯錢,就琢磨著得什麽時候修理下才成。現在覺得機會來了。


    “五郞媳婦,你知道做人家媳婦最忌諱的是什麽?”


    “不知道,奶奶教我吧。”徐惠然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看著老陸蔡氏。心裏嘀咕,做媳婦最忌諱的不就是你嫁的人,你不愛了。


    還有比這忌諱的的嗎?而那個你不愛的人,今晚要跟你睡一張床,你還不好趕出去。


    老陸蔡氏“哼”了聲:“你聽好了,我現在告訴你,做人家媳婦最忌諱的就是吃獨食。”


    “我還以為是讓夫君蒙羞。原來是獨食呀,這個我不會的。”徐惠然笑得很輕鬆,“奶奶,廚房裏還燉著肉呢。三嫂有了身孕,要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廚房裏了。”


    “我沒說完呢。”


    “奶奶,你說。”徐惠然把挪了小半步的腳又挪了回來。


    “你沒吃獨食,可是給五郞吃獨食,這也是不可以的。”


    徐惠然頭低了下來,好像知道錯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給四郞也送去又能怎麽樣,還能讓他們兄弟和睦。陸家村,誰敢嚼舌頭,就讓誰搬走。”老陸蔡氏轉向了陸李氏,“大娘,五郞媳婦不知道,你應該是知道的,怎麽也不告訴她一聲呢。”


    訓了你婆婆,回頭不信你婆婆不找你麻煩。老陸蔡氏狠狠吸了口氣。


    陸李氏看了眼徐惠然,心裏憋著火。


    “奶奶,知道了。不過五郞也沒有吃獨食,也有茁侄子和三嫂的份。”


    小陸蔡氏氣暈了:“爺爺、奶奶聽聽,合著大房一起吃,就不叫吃獨食了。這可是家裏的米、菜、油,怪不得燒那麽好的菜呢。”


    “家裏的?”徐惠然問了次。


    老陸蔡氏胸脯一起一伏:“不是家裏的,還是你的?”


    “奶奶,不是我的,是我娘出的。不過既然二嬸說是家裏的,大概也是覺得這錢應該家裏,那以後就用家裏的了。”徐惠然喜盈盈的。


    陸李氏的眼睛瞪大了,這飯錢可不是她出的,是徐惠然出的。這媳婦人情居然給她做了。陸李氏,把徐惠然又看了眼,五郞媳婦還算知道婆婆最重要。


    老陸蔡氏和小陸蔡氏,幾乎同時開口,吐沫衝著徐惠然噴:“五郞媳婦,你倒是會順杆爬!”上回吃了虧,這回又吃了虧。


    徐惠然看著噴過來的吐沫星子把前麵的青磚給噴濕了,幸好她站得夠遠。


    小陸蔡氏緩了緩勁:“那以後把四郞的飯也做了。”


    “二嬸,我之前隻想著,隻給五郞做,不給四郞做,是不是不好。我還特意問過五郞。五郞說,他會跟爺爺說的,自有四嫂幫四伯的,不用我操心。”


    不能光她在這挨吐沫星子噴,怎麽也得讓陸璟來體會下。或許有些旁得事,陸璟也不會再去琢磨她了。


    陸璟最是在乎他的家人,聽這種講兄弟和睦的話應該最對胃口。


    徐惠然藏在袖子裏的手又握成了拳。


    “五郞說的?”老陸蔡氏問了句,同時去看陸源。


    陸源沒問,眼睛卻看著徐惠然。


    徐惠然點了點頭。


    “大郞媳婦、五郞媳婦,去廚房準備飯吧。”陸源放走了劉玉秀和徐惠然。


    劉玉秀不由把徐惠然多看了幾眼,最初隻覺得這個弟媳婦眼高於頂不招人喜歡,如今再看,五郞媳婦太厲害了。奶奶和二嬸那樣精明厲害的,都栽在了五郞媳婦手裏。


    陸源一個人時把陸璟找了去,沒讓老陸蔡氏、小陸蔡氏在場。


    陸璟才知道徐惠然在背後給他安了這麽個罪名。


    他不能說沒說過,不然就是另一個更壞的事。陸璜的名聲不好,跟那個說書女的事,已經有人在傳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捅出來。


    徐惠然是他娘子,他得護著,總不能沾惹上這些事非,白汙了名聲。


    陸璟承認了徐惠然的話。


    “爺爺,是我考慮不周。隻是明年縣試,風評最是關鍵。若是風評不好,孫兒怕保人難找。”


    陸源瞧著陸璟,麵色凝重:“五郞,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莫要覺得爺爺偏心,等你也成了爺爺帶著一家子時,你就明白了。你要想讓大房能在陸家立起來,就好好讀書,明年考個秀才回來,以後舉人、進士、做官,你爹也會欣慰的,他那條命也算值了。”


    “我明白了,爺爺。”陸璟握緊了拳頭,提到父親是他永遠的痛。


    走出了陸源的房間,陸璟站到了廚房,可以看到徐惠然正忙著,輕鬆地跟楊如春說著話。


    跟他說話時,就是慎而慎之。他們是夫妻,卻比路人還陌生。


    “五少爺。”杜阿福把個石鎖在拋起來來接住。


    陸璟把外麵的直身一脫,隻穿著裏麵的夾衣,伸過了手:“給我。”


    杜阿福把石鎖遞給了陸璟:“五少爺,這個有些沉的。”


    陸璟接了過來,也像杜阿福那樣拋起來再接住,兩隻手來回倒著。


    蠶姐往廚房外一看,叫了起來:“五少爺,好有力氣。”


    楊如春探頭看出去:“哎呀,沒想到五郞一個書生,這麽有勁。平日裏真是小瞧他了。”


    徐惠然扭臉看了眼,又轉回了頭。陸璟隻是外表文弱,其實並不文弱。前世,他可以跟江湖中的武林高手過招不輸。


    幫工都圍著陸璟,還開始數數:“三十一,三十二……”


    蠶姐也跑出去,跟著一塊數,興奮地大叫。


    楊如春突然伸手拍了下徐惠然,笑了起來:“五弟妹,你可是有福了。”


    徐惠然的臉漲紅了,避了開去。晚上的事已經讓她煩心,楊如春的話,更讓她不舒服。


    “別臉紅呀。我是說真的。”楊如春笑得更厲害了。


    劉玉秀看了眼徐惠然低下了頭。


    陸璟一點沒受邊上人群歡騰的影響,冷冷的,沒一絲笑。


    陸源也許知道孫子的鬱悶,就把陸璜、陸璟的午飯、兩個孕婦、茁狗子的小灶算是從家裏出了。隻是做飯,明麵上就成了劉玉秀來做,徐惠然隻做陸璟那份就好。


    劉玉秀念在也有茁狗子一份,給陸璜和陳冬梅做,也就算了。楊如春的,就搭在了陸璟那裏,由徐惠然來了。隻是楊如春不好意思光吃不做,會給徐惠然搭把手。這麽算下來,徐惠然輕鬆了不少。


    天很快就黑了,晚飯也吃好了。


    陸璟在前,徐惠然在後,蠶姐跟著往回走。


    走了幾步,陸璟半側著頭:“蠶姐,去打些熱水,我和五奶奶要洗洗。”


    蠶姐爽快地答應了聲。


    徐惠然拉住了蠶姐的衣袖:“水怕是不熱,你要燒熱些。”


    蠶姐點著頭,要走,看徐惠然的手還拉著:“五奶奶,還有什麽事?”


    陸璟站在那等。


    徐惠然鬆開了蠶姐的衣袖:“沒事了,就是水一定要熱。”


    “我知道了,水要熱。”蠶姐默念著去了廚房。


    灶台還溫著,鍋裏的水也溫著,不加冷水洗澡正合適的。可蠶姐記得徐惠然的話,那就燒,燒得熱熱的。


    蠶姐燒了會兒:“五奶奶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熱熱的,又不是燙雞毛?那麽熱做什麽呢。”蠶姐又往灶裏添了把柴。


    陸璟上了樓,往臥房的方向一轉,就把徐惠然最後的希望給破滅了。她怎麽能想陸璟說過就算了。陸璟是最言出必行的。


    徐惠然跟著進了屋,去把燈點起來。火芯還弄得長,火苗高高躥起,屋子裏亮堂堂的。


    “我去泡壺茶來。”徐惠然拿起茶壺。


    “就快睡了,不要喝茶了。”陸璟已經坐了下來。


    “五郞不喝,我要喝。”徐惠然去了屋外,拿了茶爐燒起了水。


    跳躍的爐火映著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黑,就像她的心一會兒浮起來,一會兒沉下去。


    徐惠然把茶水燒好了,也定下了心。泡好了茶,徐惠然把茶爐的火滅了,回了屋。


    陸璟在看書,很輕鬆,很自在,就像天天在這裏一般。


    徐惠然泡了兩杯茶,放了一杯到陸璟跟前:“五郞嚐嚐這茶,雖是年初的龍井。放在錫罐裏味倒沒跑什麽。”


    一股清香味隨著陸璟的呼吸進了鼻端。


    徐惠然知道陸璟嗜茶,尤其是龍井。


    茶喝多了,自然也就不用睡了。


    陸璟眼角動了動,手去拿茶盞,在鼻間輕輕晃著,讓茶香味散發的更多:“茶不錯。”抿了口,又放了下來。


    徐惠然拿起了針線在做了起來,“這件是給三嫂肚子裏的侄兒做的,明早要給三嫂。後麵還要給四嫂肚子的也做一件。如今白天都沒有時間,隻能晚上做了。”


    陸璟知道這是說給他聽的。


    她真準備做一晚上針線?他就這麽可憎?


    蠶姐把水拎了下來。兩木桶的水冒出滾滾的熱汽,看來真的是很熱很熱的。


    陸璟看了眼,這可以燙豬毛了。


    “娘子,先來吧。”


    徐惠然看了眼:“還是五郞先來吧。”


    “娘子喜歡熱的,我喜歡冷一些的。”


    “手上的針線一時停不了,還是五郞先去洗吧。”徐惠然退了回去,這是她為陸璟準備的。


    陸璟自然不會把自己燙到。蠶姐又拎了冷水來。


    聽著淨房的水聲,徐惠然知道這是陸璟對她一步步的緊逼。


    她連兩年後都堅持不到嗎?


    等她洗過,躺上床的時候,邊上多個陸璟已經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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