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順


    徐惠然說出“彼女子,且聰敏”是隨口,沒多想。抬起頭看著陸璟,有點懷疑這是誇她聰明,還是說他得時時保持警覺。


    陸璟看了眼茁狗子:“五嬸嬸,告訴你了。你問五嬸嬸,這幾個字什麽意思。”


    茁狗子扭回頭看了眼抽屜,舌頭舔了恬嘴唇:“五嬸嬸,這幾個字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女子都很聰明。”


    “聽到了?茁狗子,咱們做男子的,更不能放鬆自己,要努力。”陸璟的眼睛盯著徐惠然,拍著茁狗子的腦袋。


    徐惠然瞅了眼陸璟。集市裏,袖擺一直搭在她身上,當時沒理會,難道這人……


    “明白了嗎?”陸璟問茁狗子,隨手從抽屜裏拿出了攢盒。


    茁狗子拿起一塊點心往嘴裏塞,點著頭。


    陸璟轉向徐惠然,一字一字地說:“‘父子親,夫婦順’,茁狗子,昨天教你的,還記得嗎?”


    茁狗子給點心噎住,眼睛骨碌碌轉,有點想不起來昨天是不是學過這個。


    徐惠然轉過了身,心跳了幾跳。


    這世,她並不想再跟誰做夫妻。


    徐惠然深呼吸了幾下,再低下頭想要穿線,發現線已經穿好了。她背對著陸璟,不想轉過身來。


    背後傳來陸璟的聲音:“茁狗子,你得好好讀書。不然以後你娘子,就不會理你了,連床都不給你上,你隻能一個人睡……”


    “你跟茁狗子說這些做什麽。”徐惠然轉過來,哪裏還有茁狗子,就陸璟一個人在那拿著塊點心。


    “你騙我?”徐惠然小嘴撅了起來。


    “沒,茁狗子剛走。”


    “剛走?你騙人。”


    “是剛走,他聽到了讓他好好讀書,才走的。”陸璟咬了口點心,慢慢咽了下去,“你不知道吸引他來的是什麽?是糖和點心。”


    陸璟看著她笑,等著她問,吸引他讀書的是什麽。


    徐惠然卻不敢問,慢慢坐下來,左手一提綜,右手穿梭,再猛然拉回檔“哐當……哐當……”,把緯線壓得結結實實。


    兩個人有著夫妻的名分,白天在一起,晚上睡一起,慢慢親近也屬正常。徐惠然卻怕,再回到上一世。


    陸璟看著徐惠然胸前的布一點點變長,他有足夠的耐心,總有一天他和徐惠然的日子也會像這塊布一樣慢慢織出來的。


    吃晚飯的時候,陳冬梅扭著身,撇著嘴:“五弟妹,你們樓上這幾日怎麽這麽吵?是不是把戲班子請來了。”


    小陸蔡氏立刻叫了起來:“哎喲,我就知道了。五郞媳婦,定然是你那台織機的。不要說,我每次走過大嫂房門前,都覺得吵得耳朵疼,何況四郞媳婦在你們樓下,身子還不方便呢。”


    徐惠然低下了頭,嘴角不由噙上了絲冷笑。


    前世,小陸蔡氏和陳冬梅也這樣叫過。當時她真的以為是她的緣故,在織機下墊了幾床被子。可後來才知道不是,隻是因為人家不喜歡她織布,總會找出理由來反對的。


    老陸蔡氏沒去問徐惠然,直接問陸李氏:“大娘,你還知道?”


    陸李氏也不看徐惠然:“五郞媳婦,你就不要織了。做冬衣的料子不是給你了,你就給五郞做就好了。”


    “我知道了,娘。”徐惠然恭敬地說,正準備說那聲音不是她織布的聲音。


    陸璟截斷了徐惠然的話,問陳冬梅:“四嫂,這聲音你是聽說幾日?”


    “是幾日,五、六日了吧,我是一直忍著,實在忍不住了,才說。”陳冬梅避開了陸璟的目光,她一直怕陸璟。


    陸家別的人對她都讓著,隻有陸璟看她,永遠是越過她的頭頂,這種蔑視的目光讓她發顫。


    “那就不對了。織機昨日阿福才做好,今天白天,我才陪娘子買了棉線回來,四嫂的意思,已經有了幾日,那斷然不是。”陸璟轉向了老陸蔡氏,“奶奶,四嫂聽到的可能是別的聲音,還是好好查查。”


    “查查,查什麽?”陸構眨著眼睛。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陸璟垂下了眼簾。


    陸構給小陸蔡氏使了個眼色,既然陳冬梅說了,那就得給麵子。


    小陸蔡氏咳了聲,跟陸李氏說:“大嫂,要不還是讓五郞媳婦先不織幾天?”


    “二嬸,我買回來線,已經穿上,織了點。若是這匹布不織出來,線也浪費了。”


    老陸蔡氏、陸李氏,就連小陸蔡氏都覺得要是棉線給浪費了確實心疼,不由占到了徐惠然這邊。


    陳冬梅不敢衝陸璟叫,可敢跟這幾個女人叫:“怎麽了?我說吵不行嗎?”


    “二嬸,你給四弟妹叫出戲來,保證四弟妹就不嫌吵了。”楊如春嘿嘿笑了聲,“怕是有人想看戲想迷了,什麽聲音聽起來都像唱戲了。”


    陳冬梅站了起來:“四郞,送我回娘家。”


    陸璜趕緊站了起來,跟在了後麵。


    陸構和小陸蔡氏也急著跟了出去,衝陸璜喊:“你媳婦要什麽,你先答應了,她現在可是兩個人呢。”


    陸璜答應著,心裏卻在罵,她要看戲,你們又舍不得出錢,就拿他當擋箭牌了。怎麽沒人替他想想,他哪是丈夫,就是陳冬梅的跟班。


    陳冬梅在屋裏又哭又鬧的,最後陸璜在床頭跪了半宿,學狗叫,又給陳冬梅當馬騎,才讓陳冬梅氣順了。


    看著睡著的陳冬梅,躺在邊上的陸璜又想起了說書的小姑娘,多溫柔,哪像身邊這個母夜叉。


    徐惠然織布的事就這麽過去了。


    陸家沒人再提起,怕把陳冬梅再給招惹出來。


    徐惠然織得快,差不多一天就能織出一匹來。賣布的時候,徐惠然想著還得親自去,不然光憑蠶姐和杜阿福,價格一定抬不上去。


    這事又得找陸璟。


    陸璟看著徐惠然手裏的布:“你放那吧。”


    “怎麽我放那呢,總得去賣了才成。”徐惠然笑著。


    “我知道。我說你放那好了,我去集市就好。”陸璟把目光從布上收了回來。


    徐惠然想有自己的渠道,若是陸璟去,豈不是受製於人。這可是前世從陸璟那學回來的。


    她坐了下來,咬著嘴唇:“我想賣個好價錢,你一個男人去怎麽好跟那些人談價錢。再說這種銅臭氣,也汙了你。五郞,是要做大事的人,這種我來就好。”


    陸璟點了點頭:“娘子說得極有道理。確實這種事不適合我。”


    “明日,五郞陪我去跟媽說一聲,這回隻要半天就夠了。還有,讓阿福打的那些紡車,也得拿去賣了才成。”


    “阿福的紡車,不過是粗陋之物,他去賣一下就好了。”


    徐惠然抿著嘴笑了:“五郞,那不是順路一道去了正好。”


    陸璟轉過了臉,看著徐惠然,眼角帶著點戲謔之光,讓他的一慣冷板的麵容多了幾分妖嬈:“這事要是成了,你打算怎麽謝我?”語氣裏也有著幾分曖昧之意。


    徐惠然有點不敢看陸璟,耳根發熱,垂下了眼,正好落在陸璟的手上。


    陸璟的右手中指輕輕扣著桌麵,這是他不安,也是他在謀劃時的動作。


    徐惠然猛的站了起來:“五郞,讀書不要太晚了。”她轉身去鋪床,準備上床了。徐惠然也有一個習慣,讓她不安時,或者想不到解決辦法時,就會把自己躲在被子裏。


    前世,陸璟知道她這個習慣。當她不安、害怕時,就坐在邊上看書陪著。


    徐惠然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她為什麽會想起這個。這是在她做鬼後,就給埋藏掉的記憶。她釋懷的時候,也不曾記起這些,隻是不再對那些痛苦的事有感覺。


    回到做人的那一刻,最先能讓她有感覺的,還是痛苦。


    現在想起這些,意謂著什麽?


    徐惠然害怕了,幾乎是哆嗦著鑽進了被窩,把頭埋了起來。那些最深沉能讓她痛苦的事,她不要去想。


    她隻要知道眼前的這點就可以了。


    陸璟看著徐惠然的舉動,他嚇到她了?


    他隻是想逗逗她。這是他頭一回想跟她開玩笑,卻把她嚇到了。陸璟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事,這麽讓她害怕。


    陸璟不再看書,吹熄了燈,上了床,躺下的時候,說了句:“我在這,沒事的。”


    徐惠然聽到了,緊緊地閉住眼,也沒阻止住眼淚的流出。


    天沒亮,徐惠然從屋子裏幾乎是跑出去的,站到井邊,望著井,胸脯一起一伏。


    陸璟站在窗邊,看著徐惠然。新婚第二天的早上,他從書房的窗口,也看到了徐惠然這樣站在井邊。那時,他甚至以為徐惠然會跳下井去。如果不是蠶姐出現,他可能就得下去了。


    到底發生過什麽,讓徐惠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曾經非常想問,想知道原因,但現在陸璟不敢問了,也不敢知道原因了。怕問出來,不是徐惠然承受不了,就是他承受不了。


    有時,讓對方一步,也是給自己讓一步。


    等吃完了早飯,徐惠然去了陸李氏的屋子裏:“娘,我想去趟集市。”


    “怎麽又去了?”陸李氏織著布,眼角打量徐惠然。這兒媳婦前幾天才覺得可以,這兩天怎麽就這麽想外跑。


    “我織了匹布,想拿到集市上去。”徐惠然淡淡笑著。


    “等大郞、三郞回來了,讓他們拿去賣就是了。家裏的這些,全是他們兄弟倆在跑。”


    “我想賣得價錢高些。”


    陸李氏“哼”了聲:“哪個不是想賣得貴,大郞和三郞是常在外麵跑的,你能比他們懂得多?”


    徐惠然垂著眼,她比陸琥和陸珍多活了一世。她知道陸琥老實,陸珍滑頭,兩兄弟並不是做生意的人,如果不是陸璟做了官,陸家最後會很慘,是陸璟拯救了這個家。


    “我自然沒有大伯和三伯懂得多。隻是,我想試試。若是談不攏就算了。日後織了,自然就麻煩大伯和三伯賣了。隻是大伯和三伯要等過年前才能回來,總不能這段時間就不織了。再者,我想存些錢,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徐惠然的頭低了些。她沒有提陸璟,可陸李氏會往陸璟身上想。


    “讀書開銷是挺大的。我聽說,這有的讀書人為了考試,最後連飯錢都沒有,活活餓死了。”


    “是,我在娘家聽我父親也說起過。”


    陸李氏織布的動作慢了下來,盤算著:“你一個去可不行。集市這種地方亂著呢,五郞功課也忙,這麽著吧,你和大郞媳婦一起去,帶上鄭媽和老秦頭,讓蠶姐和三郞媳婦準備午飯。”


    這麽著安排,陸李氏是覺得妥當了。劉玉秀,她還是拿捏得住,不會有什麽。至於鄭媽,那更是看人的一把好手。


    徐惠然沒有辦法,這樣子會讓她很不方便,但卻是眼前最好的辦法。


    “娘,我陪惠然去就是了,三嫂身體不方便,大嫂幫著做飯就可以了。”陸璟在門口出現了。


    陸李氏和徐惠然都看向陸璟。問出話來的是陸李氏:“你不是鄉學了,怎麽又回來了?”


    “我問了先生功課,就請假回來了。”陸璟若有深意看了眼徐惠然。


    “真不要緊?”陸李氏把陸璟打量著,小兒子最近老圍著媳婦轉,別到時跟三郞一樣,最後一事無成。


    “娘放心,我有分寸的。”


    陸李氏再把陸璟看看,這兒子最說年紀最小,可當年琥他爹就說過,三個兒子裏,日後最有出息的就是這個小兒子。


    “早去早回,還是功課要緊。”陸李氏叮囑了句。


    “娘說的是。”


    陸李氏不放心又對徐惠然說:“就這一次了,以後還是讓大郞和三郞去做了。不然五郞的功課給耽誤了,那才是大事。”


    徐惠然答應了。


    這回去,還是主仆四人。


    杜阿福把做好的紡車裝上了船,蠶姐拎著的竹籃裏放著徐惠然織的兩匹布。


    再去縣城裏的集市,也許是因為走過一回的緣故,比頭回覺得要快了。下船的時候,陸璟伸出了手,要扶徐惠然。心裏卻沒底,不知道徐惠然會不會再握他的手。


    陸璟頭一回對一個人一件事,感覺沒把握。


    徐惠然握住了陸璟的手,下了船,好像昨晚今晨的事沒發生過一樣,她不曾有過害怕還是不安。


    陸璟依舊像上回那樣走在徐惠然前麵,替她擋著來往行人的目光。


    杜阿福做得紡車,賣了一兩銀子。徐惠然分了一半銀子給杜阿福。


    這讓杜阿福不好意思:“我已經拿了工錢,這個不能再要了。”


    陸璟看了眼:“你拿著就是了。以後還是如此,去掉工料本錢後,賣得銀子分你一半。”


    杜阿福看著手裏的銀子。


    蠶姐撇了撇嘴:“知道五少爺和五奶奶的好了吧,哼,真不知道你走了什麽狗屎運。”


    杜阿福沒吱聲。


    徐惠然尋了家布店。挨著集市的也有好些店鋪。這些店鋪裏的東西,就算跟集市上的貨物同樣的檔次,卻要貴上不少。


    可講究的人家,還是會到店裏來買。


    布店的門上掛著“王記布鋪”的招牌。徐惠然的印象裏,這家店的主人,此時雖還隻是擁有不起眼一家店鋪,後來卻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南北有名的大商鋪。


    現在她本錢少,隻能想辦法搭上順風船。


    陸璟和徐惠然一走進來,店小二就迎了上來:“公子、奶奶這裏請,想要什麽?”


    徐惠然走到了櫃台前,把櫃台上的布料都看了看,指著裏麵成色最好的一匹布問:“你們這個怎麽賣?”


    “奶奶眼力真好,這是上好的鬆江布,二兩銀子一匹。瞧著布紋多細密,穿在身上又舒服又經穿。給公子做一身直裰最合適了。”店小二一邊說,一邊往陸璟身上看。


    蠶姐按著徐惠然教的,把竹籃裏的布露出來些:“你就唬我們奶奶吧,這哪有我們手裏的好。”


    店小二瞅了眼,臉色有些變。不知道陸璟和徐惠然的來路,不知道是來搗亂的,還是來做什麽的。


    “公子,奶奶,你們的意思是……”


    陸璟走到了牆根擺放的一溜椅子那,在上首坐了下來:“讓你們掌櫃來說話。”


    店小二立刻去後麵找掌櫃。


    不一會兒,一位大約三十來歲的精瘦矮小男子走了出來,眼睛一掃陸璟和徐惠然,目光就定在了陸璟身上,雖是少年,卻是氣度不凡,趕緊一拱手:“小的是這裏掌櫃。”


    陸璟站了起來,還了一揖:“不知道掌櫃貴姓?”


    “兔貴,姓王。”王掌櫃客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公子和奶奶請裏麵坐。”


    陸璟和徐惠然走了進去。杜阿福和蠶姐也跟了進去。


    外麵的鋪麵雖稱不上豪華,可也是寬敞明亮,而裏麵則是狹小,四處堆著貨物和帳薄。若不是怕陸璟和徐惠然在外麵鬧事,也不會請到裏麵來。


    小二奉上了茶,王掌櫃請陸璟和徐惠然坐下:“不知道兩位的意思……”問得很小心。


    陸璟衝蠶姐一擺手。蠶姐把竹籃裏的布拿了出來,遞給了王掌櫃。


    王掌櫃一瞧,明白了,人家這是來賣布,貨是好貨:“這樣,我收三兩,賣出去六兩。”


    陸璟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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