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昏時刻。


    雁歸軒屋簷下多了一個燕子窩,邊緣處探出來幾隻黑漆漆的小腦袋。院子裏搭起的葡萄藤也冒出了一點兒嫩綠的芽兒,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沈清月穿著碧青色纏枝蓮長裙坐在繡敦上,瞪著眼睛,盯著熟悉而陌生的庭院。


    自那天晚上被人捂死,沈清月已經醒來好幾個時辰,卻發現身邊的一切都變了。她閨房的擺設變得和出閣之前一樣,身邊的四個貼身丫鬟全部都在。所有的人和物,真實的不容置疑,仿佛回到了過去。


    抬頭看著燕子窩,沈清月記得清清楚楚,這一窩燕子是在她十四歲那年飛來的,次年春天她便出閣,燕子有沒有再回來,她便不得而知。還有院牆旁的一架葡萄藤,她從張家回到沈家之後,葡萄架久無人理,早就枯萎腐爛,根本不像眼前這般生機勃勃。


    沈清月垂頭瞧了瞧手腕,平滑細膩,沒有婆母錢氏刻意打翻湯碗燙出來的疤痕,眼淚不自覺地吧嗒吧嗒落下,她竟不是在做夢!


    春葉端著一盆水從屋裏出來,見沈清月眼睛裏布滿紅血絲,又正在流淚,嚇得丟了銅盆,抱著她的手臂忙問:“姑娘怎麽了?”


    微揚唇角,沈清月擦掉眼淚,握住春葉的手,道:“沒什麽,就是風大,迷了眼。”


    輕哼一聲,春葉挽著沈清月往裏去,進了內室才低聲道:“什麽迷了眼,姑娘是忐忑、是傷心罷!你要是聽奴婢勸,昨兒不把香囊送給張公子,不就不用擔心了。”


    聽聞此言,沈清月紅唇張開,睜圓了眼睛,緊緊地抓住春葉的胳膊道:“張公子?可是我大伯母家遠房的外甥張軒德?”


    春葉眨了眨眼,愣愣道:“自然是,除了張家小郎君,旁人哪能輕易進得咱們府裏?”


    沈家一共四房,大房夫人柳氏的父親與錢氏的母親是表兄妹,除此之外,二人祖上同出永恩伯府,是堂親關係。


    錢氏雖無誥命,但與永恩伯府更為親近,仍在走動。柳氏嫁進沈家封了誥命之後,也同錢氏保持了來往,視張軒德為親外甥。


    正因如此,張軒德自小同沈家大房的幾個哥兒來往密切,頻頻出入沈家,跟沈清月也是打小便認識。


    沈清月漸漸記起來,十四歲這年的今天,她受人攛掇,當真送了親手繡好的荷包給張軒德。後來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人傳為了笑話,同輩的兄弟姐妹們,無人不知,甚至鬧到了老夫人麵前,讓她受了好一頓責罰。


    來不及細想其他,沈清月猛然站起身,回房獨處,閉門不見人,直到天黑透了,才放下針線,匆匆吃過晚飯,洗漱睡下。


    第二天清早,沈清月便吩咐春葉道:“隨我去園子裏!”她的一手顧繡,沒人能仿,荷包不要回來,後患無窮。


    春葉詫異地看了沈清月一眼,也不問其他,跟著就去了。


    沈家園子後麵的福順胡同裏,建了一排學舍,那便是沈家族學。


    在京城,沈家雖算不得顯赫,但世代耕讀,頗有一些文人底蘊。接連兩年科舉,沈家族學裏都出了好幾個舉人和極個別進士,倒是小有名氣。


    張軒德當下就讀於沈家族學,早上來的早,就跟沈家的哥兒一起去上學,下了學不想回家的時候,也會到沈家來玩。


    沈清月便是昨日早晨,趁著張軒德來找沈家郎君的時候,引他去的僻靜處,把荷包送給了他。


    若非經丫鬟提醒,現在的沈清月,都快忘記這件事了。


    沈清月到了園子裏通向族學的那扇門前,門房並沒不在值,但是鎖已經開了,她正想去尋了門房問一問,張軒德推開了門,跨過門檻,跟她迎麵撞上。


    甬道上,二人見了麵,沈清月細細地打量著尚且十六歲的張軒德,少年郎麵如美玉,眼泛精光,唇薄而紅,身量稍顯瘦弱,帶著一股濃濃的書生氣。


    這樣清秀文雅的美男子,即便是放在沈家眾多小郎君裏,也是出挑的,難怪前一世的沈清月會心動,當年二人新婚燕爾時,也曾比肩攜手,亂花飛絮裏,緩步香茵的甜蜜過。


    稍稍移開目光,沈清月拋開腦子裏模糊的回憶,還不等她開口,張軒德便冷著臉,皺眉問她:“怎麽又來了?你每天都很閑嗎?”


    沈清月已經記不得“昨天”發生了什麽,她退開兩步距離,點頭示意,聲音輕緩的很,道:“那荷包……”


    冷笑一聲,張軒德負起手,高抬下巴,眼尾上揚,聲量變大了許多,道:“你今日倒是覺出行為不妥,想把荷包要回去了?”


    沈清月還真有此意,但是依張軒德這語氣看來,即便要回去了,恐怕也會落人口舌,她愛慕他的名聲,怕是摘不掉了。


    正了神色,沈清月搖頭,對上張軒德的眼睛,道:“昨日匆忙,把東西塞給了張公子,重要的話卻忘了說。”


    張軒德眉頭皺起,沈清月從前都是表哥長表哥短地叫,今日卻喚他“張公子”。


    訝異地瞧了沈清月一眼,張軒德不禁張大了嘴巴,平日裏總是打扮得鮮豔紅綠的小娘子,今日隻穿了一身淡淡的碧青色裙子,烏黑的長發梳了一個圓髻,僅僅插著一隻木簪,素淨的不像她。


    張軒德忍不住仔細地看了沈清月的臉,她本是略帶英氣的長相,標準的三庭五眼,長眉不粗不細,眉尾微微上揚,眼皮內勾外翹,眼睛大而有神,挺鼻朱唇。十四歲大的小娘子,不施粉黛,英氣裏帶著稚嫩純粹,幹淨美好。


    他從來沒發現,沈清月本來的容顏有這麽好看。


    看得失了神,張軒德嘴角抿成一條直線,胸口跳動的有些厲害。


    沈清月不明所以,隻好又道:“昨日還有話未對張公子說完。”


    回過神,張軒德抬了抬眉,想到沈清月要說的話,便唇角翹起,壓著笑意,道:“你說,我聽著呢。”


    沈清月問他:“荷包張公子可隨身帶了?”


    張軒德把荷包拿了出來,鬼使神差道:“我一直貼身帶著呢。”


    沈清月奪回荷包,淡聲道:“麻煩張公子,幫我把香囊交給你的老師,顧先生。”說著,她不動聲色地將荷包換掉了。


    甬道鴉雀無聲,張軒德果然驚訝萬分。


    他臉上的笑意凝固了,絲毫沒察覺到沈清月的小動作,張軒德彎起的嘴角一瞬間拉平,眉頭緊鎖,帶著濃濃的疑惑,沉聲問道:“……我的老師,顧先生?”


    篤定地點點頭,沈清月道:“是的。”


    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張軒德藏在後麵的雙手捏成拳頭,骨節泛著白,脫口而出:“那個死窮鬼?”


    沈清月一時未語,顧淮雖出身不高,但再過不久,他就是大業唯一連中三元的新科狀元。日後他不僅是張軒德的老師,還是他的上峰,是他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權臣。


    麵帶不悅,沈清月蹙眉斥道:“張公子便是這般尊師重道?”


    羞愧得紅了臉,張軒德視線閃躲,掩下慌張,磕磕巴巴道:“是、是我失言,我、我知道了。不過清月妹妹,私相授受這種事,我可不敢替你做。”他又趕緊解釋道:“昨日若不是你跑的太快,那荷包我根本不會收下。”


    沈清月強塞給張軒德,請求他:“張公子可千萬要替我送到顧先生手裏。”


    目的達成,沈清月也就不再糾纏,她態度疏離地告了辭,便領著春葉快步地回去。


    張軒德呆呆地看著沈清月纖合度的背影,喉結聳動,胡亂地把紅色的鴛鴦荷包裝了起來。


    失魂落魄地出了角門,張軒德捂著胸口裏的荷包,腦子裏仍然記得精美的繡麵上,藍尾紅喙鴛鴦活靈活現,生動的叫人挪不開眼,同荷包的主人一樣靈氣逼人。


    荷包的主人沈清月,步子輕快地回到了雁歸軒。


    回到院子裏,丫鬟春葉才敢開口問話,她殷勤地給沈清月倒了杯熱茶,笑眯眯問道:“姑娘何時愛慕上顧先生了?”


    沈清月眼皮低垂,若隻是要回荷包,依張軒德的性子,仍然會對人炫耀,說她曾經愛慕於他。唯有讓張軒德吃個教訓,他才不敢胡言亂語。


    呷一口茶湯燦黃的女兒茶,沈清月細嗅清香,淡笑道:“顧先生才名遠播,愛慕他的人多了。”


    顧淮其人,清冷孤傲,還是張軒德的老師,拉他下水,張軒德倘或有些畏懼,便不敢拿荷包的事編排什麽。若他無所畏懼,擔上欺師的名聲那就更好了。


    沈清月如何能不“愛慕”顧先生?


    擱下茶杯,沈清月問春葉:“我的荷包送給張公子你便多有阻擾,怎麽送給顧先生就可以,這是什麽道理?”


    春葉輕哼道:“張公子待咱們又不親厚,姑娘送誰都比送他好。”


    沈清月怔怔出神,丫鬟都明白的道理,她當年怎麽不明白呢?


    抓緊了帕子,沈清月眸光漸漸暗淡,倘或有生母在世,悉心教養她,亦或父親疼愛,她前世當不至於那般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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