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清月還不知道她外祖家的身份, 坐馬車去青石齋的路上, 便一直猜測著,她外祖家, 了不得是五六品,再高也不會越過四品去。


    否則老夫人安敢這般磋磨她?


    沈清月到了青石齋附近的酒樓裏,羅媽媽早在裏邊等著了, 她帶著麵紗, 下了車, 依舊讓春葉將車夫打發了走, 她便和羅媽媽一起從後門出去, 坐上了另外一輛普通外形十分普通的馬車, 連車夫的長相也是平平無奇, 看一樣就容易忘記的人。


    但沈清月進馬車後, 便驚住了。


    車裏很寬敞, 坐六個人足矣, 中間穩穩當當放著一張檀木小幾,還有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盞, 茶盞很精致。


    羅媽媽給沈清月斟茶一杯, 雙手地給她,道:“胡掌櫃與我說, 酒樓不遠, 也很隱蔽,姑娘去了,不容易招眼。”


    沈清月點了點頭, 捧著茶杯抿了一小口,她的唇剛挨上去,便覺得茶盞細膩柔和,車窗被微風吹起的時候,光能透過薄薄的茶盞,茶盞比她平常慣用的輕盈得多。


    這套瓷器,價值不菲。


    沈清月手腕微頓,隨即放下了茶杯,揣測起來……她的外祖家當初留給她的嫁妝也很豐厚。她外祖家到底什麽來頭,竟十分富庶的樣子?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少有顛簸,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車夫。


    足見她的外祖家,下了些細致工夫。


    沈清月腦子裏的疑慮越來越多……她的外祖家,若有這般重視她,上輩子沈家人怎麽敢捂死她。


    馬車走了兩刻鍾,便在幽深的巷子裏停下,車夫下了馬車,先去敲了門,待小童開了門,才放了一個凳子在馬車邊上,彎著腰朝裏道:“姑娘,到了。”


    羅媽媽先下車,扶著沈清月也下來,厚重的兩扇門外,童仆迎門,隨即領著她們往曲徑幽深的酒樓裏去。


    沈清月進了門,掃視一周,這裏哪裏像什麽酒樓,倒像是誰家的私園!隻是京城寸土寸金,也不知道這園子是誰家的,她外祖家能請她到這裏一敘,也足夠鄭重。


    走過好幾條遊廊和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一個人都沒碰見,沈清月終於到了臨荷塘的雙層樓前,一樓朝南,廊下掛著一對六角的琉璃絲絛燈籠,燈籠下有八扇隔扇,卻隻開了四扇,隱約可見其中牙雕三陽開泰圖插屏風,這一樣樣,全部都透著貴重。


    沈清月和羅媽媽走到門前,小童朝裏回了話就退到一旁去,羅媽媽也站在門外,沒敢進去。


    裏邊的人聽到動靜,仿佛差了人出來迎,有清淺卻穩重的腳步聲傳來。


    沈清月正等著下人迎她進去,沒成想出來一個穿細布直裰的老者,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紀,頭發半白,精神矍鑠,眼睛大且輕微鼓起,有些凶狠,卻因為臉上帶著慈和的笑容,並沒有那麽嚇人。


    沈清月摸不準這是誰,又見這老者的氣度,竟比她從前見過的所有人還要穩重,便隻是低一低頭,福了身子,沒有喚出來。


    羅媽媽在旁邊緊張地攥起了帕子,她認出來了,竟然是舒閣老!


    從前她在舊主家有幸見過舒閣老一麵,因當時廳中氣氛莊重堪比家中老太爺召見老爺們說話,她便記得格外清楚。


    她猜想過多次,卻從未敢往舒家猜。


    舒閣老微微一笑,溫聲同沈清月道:“是月姐兒吧?進來說話。”他又對小童招招手,看向羅媽媽道:“辛苦你了,你先去歇會兒。”


    羅媽媽“誒”了一聲,便屈膝行禮退下,等她去隔壁耳房歇息的時候,才發現掌心都沁了冷汗。


    沈清月則跟著舒閣老繞過正廳,進了梢間。


    梢間是側室,沒有正廳大,屋子裏擺著幾樣好木材打出來的雕花家具,便顯得有些狹小。


    舒閣老坐在靠背的凳子上,抬手叫沈清月也坐。


    屋子裏一個下人也沒有,沈清月取下麵紗,坐在舒閣老的下首,捏著帕子略微低頭。


    舒閣老臉上始終帶著和藹的笑意,他抬起下巴示意沈清月手邊有茶,道:“你來得巧,剛沏的茶。”


    為了確保沈清月來了就有熱茶喝,其實梢間裏的茶,不知道換過多少道了。


    沈清月謝過舒閣老,並沒有動茶。


    舒閣老見沈清月還是有些局促,便緩聲道:“月姐兒,我是你外祖父。”


    沈清月抬眉瞧了舒閣老一眼,沒有太訝異。


    舒閣老笑嗬嗬道:“我知道,你都知道了。你很聰明。”他看著沈清月又道:“你的眼睛,生得很像你的母親和外祖母。”


    舒良信沒說錯。


    沈清月沒有說話。


    舒閣老問她:“能不能告訴外祖父,你是怎麽知道的?”


    羅媽媽原來在舊主家做事很有些名氣,沈清月小小年紀,能躲過她的眼睛,很不容易。


    沈清月也沒什麽可隱瞞,便粗略說了一遍。


    舒閣老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著頭,頗為讚賞地看著沈清月,在蛛絲馬跡裏抽絲剝繭,還能一一推測正確,可見其之機敏理智。


    沈清月淡聲說完整個過程,末了道:“……查到真定就沒消息了,我手上沒有人,也查不過去,直到現在,見到了您。”


    舒閣老頷首解釋道:“前幾月科考,我脫不開身,後來韃靼進犯,若匆忙見你,反倒不好,到了現在才好與你相見。”


    沈清月還是沒說什麽,韃靼進犯,和戶部的五六品關係不大吧,又不是戶部尚書入了閣,不過她一個出身不幹淨的外孫女,外祖家這般已經很和善了。


    他們恨極了沈家,若是厭棄她的母親,大可以不管她。


    沈清月沒有隨隨便便就怨天尤人的習慣,倒是對舒閣老的態度,不太失望。


    舒閣老揭下手邊的茶蓋子,道:“月姐兒可有什麽想問的?”


    沈清月抬眸望著舒閣老,死死地捏住帕子道:“當年的事,晚輩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如今還疑惑的,隻有我父母親之事,我想知道,我母親當年……怎麽會懷了我!”


    她的出身要是幹幹淨淨,便沒有這麽許多事,她的人生也不會這麽艱難!


    舒閣老眼眶酸脹,忽然垂頭,默默平複了一下子心情,才道:“我們老家在真定,當年你父親在真定借住的陳家,與我們住得很近。我們兩家因為都是讀書人家,一直有些來往。當時我與你舅舅在京中,老家隻有你母親和外祖母,因我托了陳家人照顧妻女,你的父親當時便是借此由頭,與你母親見著了麵。”


    沈清月眉心緊鎖,僅僅是見麵,兩人便生了情愫?


    這不太可能。


    眼前老者睿智從容,家教不會寬鬆,即便隻留妻女在家,也不絕不會容許妻子放任女兒和外男打交道。


    舒閣老頓了許久,才繼續道:“……當年你的二伯父為原配妻子守製一年的事,你母親也知道,她當初本有意於你二伯父,家裏本也打算將你母親說給你二伯父,卻因我當時在官場上有些坎坷,耽擱了她的親事。


    我不知道你父親怎麽與你母親見麵認識的,但你母親後來告訴家裏人,當時你的父親話裏話外表明他沈家二爺的身份,甚至於,你父親還偷了你二伯父的字和文章給你母親看。到底男女有別,他們見麵不多,又有文章字畫作證。你母親飽讀詩書,一向乖巧,家裏人都很寵她,便叫她生得心性單純,有些不曉事……她誤以為你父親是你二伯父之後,也沒有深思有沒有端倪,還聽你父親的話,說親事沒定下之前,先不要告訴家裏人。


    你父親承諾過要上門提親,你母親初次動心,年紀幼小,禁不住誘惑,便私下與你父親往來過三次,第二次的時候,你母親就說覺得你父親有些唐突她了。”


    舒閣老說到此處,額頭上青筋暴起,擱在桌上的手,攥如鐵拳,他極力克製著失去愛女的心痛,聲音有些蒼涼,道:“我本不該說你父親的不是,但你父親畢竟是成過親的人,你母親一個內宅女子,男女之事,她沒有經曆過,再多教養,也是紙上談兵,真正遇到心思不純的人,極盡誘哄,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怎麽能……怎麽能不陷進去!最後一次,他假裝醉後出了事,著人偷偷給你母親傳信,說要沒了性命,要見她最後一麵,你母親心急如焚之下,就去見了他,結果隻看到了喝醉的你父親……再等我知道的時候,你母親都顯懷了。”


    沈清月如遭五雷轟頂……她是這麽生下來的,她就是這樣走到這個世上的!


    她抱著冰冷的雙臂,縮了縮肩膀……她怎麽會是這麽出生的!她真恨不得她是丫鬟的孩子都比著來得幹淨!


    舒閣老用發紅的眼睛看著沈清月,溫聲安撫道:“月姐兒,這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個孩子,你流著你母親的血,你像你母親。”


    沈清月淚盈於睫,一低頭,眼淚便一顆顆地低落下來,她拿帕子捂著臉,無聲地哭了好一會兒,才擦幹淨眼淚,道:“……母親後來既知道父親騙了她,怎麽還要留下我?”


    舒閣老目光灼然地看著她,仿佛瞧見了當年小女兒在他手下讀書識字的時候,他道:“因為你是無辜的,她再恨你父親,也連累不到你頭上。後來大夫又說,她身子弱,若流了孩子,怕是一屍兩命。月姐兒,你不要多想,你母親心裏是看重你的,她難產的時候,留下的遺言除了說對不起家人,便是托我們將她的錢財,全部留給你傍身。”


    沈清月的身子從心口開始,漸漸回暖,隻是臉上的淚水的流得更凶了,她從未和母親見過麵,但是她現在卻感受了生母對她濃烈的愛。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沈世興這十幾年來都不肯多見她,隻是在吳氏麵前問一問她的事,他無恥!他愧疚!他沒有臉看她!所以她主動示好的時候,自私的他心底的難堪淡化了一些,他悄悄地原諒了自己,他以為對她好一點,就可以彌補他當年的錯。


    舒閣老有些內疚道:“月姐兒,這些事本不該告訴你,畢竟是你父母的事,即使再不對……也不該說給你聽。但外祖父有私心,我聽胡掌櫃說,你過得有些艱難,外祖父希望你知道,即使沈家沒有按照當年的承諾好好待你,但是你還有可以依靠的人。”


    沈清月擦掉眼淚,搖搖頭道:“您沒有錯。這事我想知道,我也一定要知道。父親做錯了事,但我也因為他長大了,他的養育之恩,我今後會還報,他怎麽待我,我便怎麽待他。”


    但她還是會恨他,永遠地恨。


    她很沈世興懦弱、自私、無恥!


    她恨沈世興不僅害了她母親,還害了蔡氏,也害了她!


    沈清月哭過之後,眼皮子和鼻頭都紅紅的,她帶著鼻音道:“此事算我父親德行有虧,不知道外祖父您怎麽肯善了?”


    舒閣老聽到“外祖父”三個字,欣慰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起笑容,他望著透著光芒的高麗紙窗戶,不疾不徐道:“你母親懷孕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後來嘔吐,輕微顯懷,被你外祖母發現,我才知道了此事。等我趕回來處理的時候,你父親已經回了京城。我擔心你母親名聲受影響,將來隻有死路一條,又怕事情鬧大,影響家族聲譽和我的仕途,便先與陳家老太爺交了底,既然木已成舟,就讓沈家老二三媒六聘,我們家便還認這門親事。


    正巧你父親約見你母親的時候,你二伯父的確來看過你父親,陳老太爺也以為真是你二伯父為之,他沒有女兒,又是看著你母親長大的,念著與我家的情分,又擔憂你母親前途,便去找了你祖父,事情這才真相大白。


    你祖父是個很磊落的人,當初他也誤以為是你二伯父汙了你母親,聽說還把你二伯父白打了一頓。他知道真相後,厚著臉皮找陳老太爺說情,他答應什麽都認了,也願意承擔責任,但是你父親已經娶了妻子……你母親絕不可能給人做妾,她也不願意嫁給你父親這樣的人。我們家便商議下,讓你父親斷兩指謝罪,另捐三千兩銀子,消胎兒罪孽。


    當時你祖父為此病倒,此時隨後便全由你祖母和大伯母操持。你祖母比你祖父理智,她不肯出錢,更不肯舍讀書人的前途,便瞞著你祖父,與陳家通信,一改態度,說此事並非你父親一人之錯,讓我們將條件改為捐五百兩,否則沈家也不會善罷甘休。隨後你祖母看出我們疼愛你母親,便下了狠心,威脅我們說,如要鬧開,便傳揚你母親不自愛,主動引誘你父親。


    你母親雖與我們說的是實情,你父親也口頭上認了,但終究隻是你母親一人之言,沒有字據憑證。此事本就隻有你父母親兩人知道,誰又說得清?單從事實上來看,你母親是有錯,她若不受騙出門,也不會被你父親醉後欺負。這是抹不去的把柄。我與你外祖母和舅舅投鼠忌器,哪裏敢傷你母親名聲,我當時正被禦史彈劾,也還害怕你母親的事傳出去之後連累全家,何況還有你,一舉不知牽連多少條人命……便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沈清月胸口悶悶的,這些事從她外祖父的口中講出來,似乎過程並不長,但她細想之下,就能想象得到當初這件事有多麽的難堪,她的外祖一家,該是多麽的痛心。


    舒閣老繼續道:“陳家在中間幫了不少忙,若是按照你祖父的意思,這件事不會鬧這麽難看。但你祖父病了,你祖母不肯見陳家人,隻騙你祖父說,我們答應善了。等你祖父病好知道這件事後,又大病一場,還有半邊身子癱了,這回真的是一病不起,養了許久不見好,便鬱鬱而終。我敬佩你祖父為人,因此事害死他,我心中始終抱愧。他去世的時候,我還著人去打私醮,不過也於事無補……”


    沈清月安慰道:“祖父坦蕩,此事不怪您,害他的是沈家自家人。”


    舒閣老無可反駁,但這還是消不了他的愧怍。


    沈清月又問道:“為何您最後又將我送還沈家?我知道我養在您膝下很容易露出馬腳招人閑話,何不將我當做普通丫頭養在莊子上?”


    舒閣老苦笑道:“你母親哪裏舍得……你若在莊子上,隻能是個沒名沒分的小丫鬟,鄉間勞作辛苦,誰舍得你去吃這個苦?而且你父親娶妻多年沒有子嗣,萬一以後也還是沒有,難保你父親不會找上你。又或者沈家還有壞心思,趁著我在朝堂上進退兩難的時候,拿此事要挾於我,那我真是束手無策了。外祖父畢竟還要照顧家族,你留在沈家,後患無窮。


    你出生的時候,沈家人果然來要,你母親難產,臨終血淚同下,我如何能不答應?我又見你祖父尚且在世,他和你祖母,還有你父親,親自來真定,許諾說一定好好待你。你祖父當時懇切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


    舒閣老沒說,當時沈老太爺拖著癱掉的半邊身子,跪下求他。


    沈清月眼睫半垂,大抵能猜到一些。


    舒閣老接著道:“你祖父不忍你流落在外,說會給你嫡出小姐的身份,會待你好,你到底是沈家血脈,料想沈家人也不會虧待你,我們就同意了,並且給了嫁妝。”


    就是這樣,沈清月養在了沈家。


    可沈家,食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合一,明天有事,明天的更新今天更了,明天不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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