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宣派人送了麗娘去羅家。


    又領了兩名宮女來,讓她們教紅嫣宮中禮儀規矩,並日後近身服侍。


    一名喚作融晴,年長一些,問答曰二十有三,再過兩年便要放出宮去,一張鵝蛋臉,五官端麗,神情微肅,青絲綰得齊整,一絲不亂。看著行事沉穩,少言寡語。


    一名喚作翩空,正與紅嫣同年,今年十七歲。五官略平凡,身材圓潤,但笑起來雙眼如彎月,十分可愛。


    翩空嘴上不停,與紅嫣說些禮儀。


    融晴卻是默不作聲,隻替紅嫣修甲染色,用香膏敷發,調水浸浴。


    若說正經的禮儀規矩,僅憑這一時三刻的惡補,紅嫣自是做不到位,現在也就是比劃比劃,大麵上不出錯,日後再讓人在身邊提點著也就是了。


    第二日天剛微亮,融晴與翩空便服侍紅嫣起身,替她在三重衣外套上湖色織花鳥紋的深衣,留了未婚少女發式,俏麗的珠花隱於發間。


    裝扮完成,翩空忍不住讚歎:“婢子看後宮無一人能及呢。”


    話才出口,融晴便道:“慎言。”


    翩空便抿了嘴,不再出聲。


    以往紅嫣多穿了不及地的襦裙,此時穿上這樣長不露腳的深服,頗覺行動不便,即便不太習慣,也不得不讓融晴與翩空相扶,以免出醜。


    屋外一路點起了火把,外頭路上前後都是甲盔鮮明的侍衛,中間停著數輛馬車,融晴與翩空兩人扶著紅嫣,一直送到停在路上的第一輛馬車旁,便有人拿了個小凳給紅嫣墊腳,將她攙上了馬車。


    紅嫣才一進馬車,抬眼一看,隻見狄秋潯端坐於車內,便嚇了一跳,想退不敢退。


    狄秋潯慣常的麵無表情中透著些陰鬱,紅嫣不敢多話,隻好自我安慰:既是萬千寵愛,出入同車,想也是必然。


    便躬身前行,伏倒在地道:“紅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狄秋潯道:“免禮,坐。”


    紅嫣依言跪坐。


    狄秋潯對著車窗外道:“出發。”立即有人唱諾,不消片刻,車隊緩緩啟動,直往燕京去。


    因天色還未大亮,車子裏仍點著盞琉璃燈,狄秋潯拿了份文書在看。


    紅嫣跪坐著不敢動彈,窗外又無景致可觀,不消片刻便覺無聊透頂,小腿發麻,終於忍不住稍挪動了些。


    狄秋潯立即抬眼,靜靜的看著她。


    紅嫣不料他這般敏感,隻好笑著找話:“皇上,車裏晃來晃去的,看東西傷眼,今日又起得這般早,不如閉目養養神。”


    狄秋潯嗯了一聲:“許你自便。”


    自己仍是低下頭去繼續看文書。


    紅嫣得了這句話,便調整了坐姿,不時的抬眼打量狄秋潯。


    終於狄秋潯將文書擱在一旁的固定矮幾上:“有什麽要問?”


    紅嫣搖了搖頭。


    狄秋潯便道:“別盯著朕看。”他還從沒遇見過這般膽大,盯著他看的人,要不是對她知之甚詳,早該斥責。


    紅嫣不知為何臉上有些發熱,垂頭老實的道:“是。”


    狄秋潯沉吟片刻:“入了宮,可以看。”


    “……是。”


    狄秋潯抬了抬下巴:“壁櫥裏有吃食。”


    紅嫣隻好回過頭,見車壁上有對銅環,扣住銅環往兩旁拉開,裏頭的橫格上有一個一個的漆麵食盒,她隨意拿下來一個打開,裏頭是壘得整整齊齊的一盒梅花狀糕點。


    狄秋潯掃了一眼:“你吃些墊一墊。”


    紅嫣因麵臨未知,心中緊張,並不想進食,但皇上開了金口,她也勉強吃下了一塊。見狄秋潯茶杯空了,趕緊借機蓋上食盒去替他斟茶。


    狄秋潯略掃了她一眼,並不言語。


    他微垂著眼皮獨自靜坐,紅嫣又緊張又難熬,好在此處離燕京並不太遠,馬車在侍衛奔跑開道下,迎著晨光,一路風馳電掣般奔入燕京城,途經朱雀街、玄武街,直入青龍街。青龍街正在皇宮前方,禁止平民百姓進入。


    此時宮門大開,宮人跪了一地,馬車不作停頓,直馳入內。


    車窗口垂著簾子,光聽得外麵此起彼伏的“吾皇萬歲”,卻不能看一看情形,紅嫣心中癢癢的。


    很快馬車停住,車門被打開,外頭宮人齊聲恭迎聖駕。


    狄秋潯看了紅嫣一眼,先行下了馬車。


    一旁的融晴欲上前伸出手去攙扶紅嫣,狄秋潯卻慢慢的伸出了手來。融晴微微一愣,不動聲色的倒退了幾步。


    狄秋潯手心向上,指骨因其瘦削而十分分明。


    紅嫣見著,明知他不過做戲,甚至他眼中半絲情緒也無,但這種微有些寵溺的姿態,仍讓她心中一緊,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立即輕輕握住,牽引著她下馬車。


    狄秋潯偏過頭去吩咐:“去慈寧宮。”


    在他身後立著自稱是老洪的中年男子,此刻他已經換上了宦官服飾,聞言道:“是。”


    又向其他宮人吩咐:“擺駕慈寧宮。”


    便有人抬上來兩架步攆,狄秋潯執紅嫣手微微向上一抬,紅嫣不敢真讓他扶著上去,立即順勢坐上後頭這架步攆,狄秋潯才鬆開她的手,坐上前頭步攆,微一擺手,抬攆的宮女起身前行,又有一群宮女擁簇而來,有的扶攆,有的舉傘,有的打扇,一行浩浩蕩蕩的往慈寧宮去。


    紅嫣這時才能放眼看看這皇宮,隻見繁花似景中殿脊雕龍,飛簷螭吻,碧瓦凝煙,不光隻是華麗,更覺肅穆軒昂、清幽壯觀,讓人不覺生出卑怯之感來。


    她凝了凝神,心道不能還未見人,先弱了氣勢,便挺直了脊背,竭力平心靜氣。


    過得一陣,步攆停在一座巍峨宮殿前頭,宮殿門匾上以金色書寫著“慈寧宮”三個字。


    狄秋潯先下了攆,又來扶紅嫣,一回生,二回熟,紅嫣十分淡然的扶住了他的手,果然慈寧宮外伺候的宮人,縱使再訓練有素,也露出了些驚色。


    皇帝剛回宮便要往慈寧宮來,早有人來報過信,隻等步攆一落,從殿內就走出個年紀約摸二十歲左右的女子,一身裝扮看著不顯眼卻讓人無法輕視,難辨其是主是仆。


    她微帶著笑意走到狄秋潯麵前,微微掃了紅嫣一眼,便行了個蹲禮:“婢子月容拜見皇上,皇上萬歲。”


    狄秋潯微微抬手:“免禮,朕來給母後請安,母後可在宮中?”


    月容含著笑:“太後娘娘方才說了,皇上大了,萬事可自個做主,往後,這慈寧宮,皇上就不必來了。”


    狄秋潯神情不變,一撩下擺跪下,淡淡的道:“兒臣不孝,惹母後煩憂,隻好長跪不起,母後何時消了氣,再讓兒臣起來。”


    皇上都跪了,紅嫣怎麽敢站著,隻好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滿場的宮人都跟著跪了一地。


    月容後退兩步:“婢子這就去向太後請示。”甩著帕子入殿去了,再不見出來。


    殿內深深,隻見得到一截猩紅的毯子。


    狄秋潯脊背挺直的跪立不語。


    紅嫣跪在他身後一步,初時看他背影,不免莫名有些酸軟,默默的陪他跪著。


    直跪到日上中天,腹中饑腸轆轆,她才模糊的想起,狄秋潯隻怕早知回宮將有這一遭,不然他怎麽會提醒她吃些點心墊一墊?


    這念頭一起,先前對狄秋潯的些許憐惜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就不能將話說得明白些麽?她也好在膝上纏上布條,好過現在隔著薄薄的衣衫跪在青石地上,膝蓋都痛得沒了知覺!


    一時心中怨氣從生,怨過之後,又在尋思,到底還有什麽,是他說了半句的?


    想著想著,突然聲音嬌顫顫的道:“皇上……”


    喊完這一聲,便咬著牙,放軟身體,往後倒在地上。


    狄秋潯回頭一看,站起身來走近,半蹲下|身,扶起她摟在懷中:“傳禦醫。”


    他的懷抱不似看起來中單薄,淡淡的香氣盈滿鼻端。


    紅嫣聽到旁邊的宮人都起身忙碌起來,打扇、遞水、擦汗,這一番動靜,連慈寧宮也不能裝著不知道。


    月容走了出來:“太後娘娘道:因著她,令皇上入眼的人兒暈了過去,倒是罪過,快些將人抬進去歇著。”


    狄秋潯似沒聽出弦外之意,一手摟著紅嫣的肩,一手勾著她的膝彎,將她抱進了慈寧宮去。隨著宮人的引路,將她放在了榻上。


    紅嫣不敢睜眼,隻聽得一個威嚴的女聲道:“皇上,進來說話。”


    狄秋潯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一陣悅耳的細碎撞擊聲響起後,狄秋潯仍是聲音淡淡的:“兒臣見過母後。”


    “皇上心裏,可怨哀家?”


    “兒臣知母後是為兒臣著想。”


    “皇上知道就好。哀家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無謂貪戀權柄,不過是想在有生之年,替先帝看著這江山,勸諫皇上。日後也有臉麵去見先帝。”


    “母後一片苦心,兒臣明白。”


    太後歎了口氣:“可皇上這做的叫什麽事?為著討個女人歡心,不惜魚龍白服,混跡市井,拿著賣官鬻爵作耍,想是忘了昔日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是個什麽下場了?”


    狄秋潯沉默不語。


    紅嫣心中哀歎,真不知道狄秋潯怎麽扣這麽大一頂帽子到她頭上的,這可好,入宮第一日,就被比作褒姒,不做奸妃都不行。


    太後訓過,便淡淡的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日後莫再犯便是。隻這女子,聽說是風塵中人,萬不可入我皇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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