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搬了凳子出來,用袖子擦了又擦,請紅嫣坐下:“紅……舒才人,坐,坐。”


    紅嫣在不絕於耳的巴掌聲中坐下,看著鍾三娘逐漸雙頰紅腫。


    她知道舒家人多少都還會有些不得幹淨,加上個心胸狹窄的攪事精鍾三娘,更是無事也要興起三尺浪。


    最好的做法,當然是一死百了。


    但她隻是個普通人,從沒想過以一言定他人生死。受過的所有教育裏,都告訴她,生命是可貴的。這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紙上可以擦去的符號。雖然他們與自己有衝突,但當人就站在她的眼前,要抹滅他人,是個很艱難的決定。


    娥眉甩了甩扇疼的手,不屑的哼了一聲。


    鍾三娘怨毒的盯著她。


    娥眉啐道:“最厭你這般的人,先前害了才人,不曉得夾起尾巴做人,反倒硬生生的要湊了上來,這不是糞坑裏點燈——找屎麽?”


    眉媼見紅嫣坐在一旁不出聲,恬著臉上去,低聲道:“才人要不喜歡她,老身便決不讓她進我們舒家的大門!”


    紅嫣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眉媼曆來腦筋比舒大、舒元二人是要清楚些的。


    她低著頭,轉了轉腕上的鐲子,半晌才道:“你們今日來意,我心中有數。不過是見我入了宮,想哄了我娘回去,得些好處罷了。


    實話同你們說,我也不是個善人,就原先你們對我做的那些事,合該死上一百次才夠。”


    眉媼嚇得一哆嗦,瞧見紅嫣目光冰冰冷冷,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才人饒命,才人饒命!”


    麗娘想要說話,便被融晴拉住衣袖,生生忍住。


    紅嫣又慢條斯理道:“我絕不會做些以德報怨的事,你們大可死心。但我也不喜歡手上沾了血,是以你們的命,我也不會要。


    今兒個,我不計較,就算是你們將我娘的情麵兒全用光了。


    隻不過,從今往後,你們需得本分做人,誰給我招一次事兒,我便斷他一指。手指頭斷完了,還有腳指頭,腳指頭斷完了,還有胳膊和腿,到末了,削成根人棍,想來再也招惹不了事兒。”


    一翻話說得陰森森的,幾人嚇得戰戰兢兢。


    等紅嫣說了聲“滾”,便再不敢多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李氏迎了幾人進屋,一邊斟茶倒水,一邊嘟囔:“小姑是個心慈麵軟的,遲早要教他們哄了去。”


    紅嫣心中也明白,沉吟片刻道:“這樣罷,我得派個人來跟著她,我娘要吃要穿都盡可以供著,偏手上不能留著餘錢,免得被些黑心爛肺的哄了去。”


    李氏連稱這主意好,麗娘也沒有反對。


    紅嫣這才問道:“舅母,怎的連表弟也沒見?”


    李氏道:“如今這買賣也做起來了,再榮忙得腳不沾地的,再華也去幫手。要不得陪著小姑,我也得去!”一邊說,一邊就目光殷切的望著紅嫣。


    紅嫣知道她這邀功是想討些好處,這也沒什麽要緊的,隻是她在宮裏巴巴的守著這點子月例,還要上下打點宮人,並沒太多餘錢。上頭賞的飾物,東西是好,鑲寶嵌珠的,但都是記錄在冊的,不好變成活錢。


    想來想去,隻有摘下來隻金絲鐲,這是每位宮妃都有的份例,算不得什麽好東西:“這鐲子舅母拿去戴著玩。”


    李氏那裏見過!頓時喜出望外,雙手接過,謝了又謝:“哎喲,這成色!沉甸甸的,這金絲盤成的梅花可真精巧,可不敢戴,莫把這花都蹭歪了,得留著傳給再榮媳婦!”


    見她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紅嫣發現這種簡單的快樂其實挺能感染人,不禁也笑了起來。


    李氏忙著往外頭跑:“我去喊了他們爺仨回來,事兒再多,有貴客來了,也得歇一天。”


    紅嫣笑著點了點頭,等李氏走了,就讓娥眉等人守到門外去,獨留著麗娘說話:“娘,你怎麽想的?難不成還真想回去?”


    麗娘囁嚅著不吭聲。


    紅嫣歎了口氣:“我隻同您說,眉媼刁鑽刻薄,舒大蠻橫無理,舒元原先還隻是沒膽怕事,現如今更被鍾三娘捏在手心裏了。你要真回去,遲早都被活剝了。”


    麗娘訥訥的道:“娘是怕你被人說嘴……”


    紅嫣一挑眉:“您安心,我一不必靠娘家上位,二不必賢良淑德。怕是有人還嫌我惡心得不夠呢。”


    麗娘傻傻的問道:“這話怎麽說?”


    紅嫣心知說了她也不懂,隻好道:“您不必顧忌於我,若真不死心,掛念舒元,回去看看也成,不喜歡了就回來舅舅家。隻有一條,萬萬不許答應他們來央我什麽事……您知道,我一人在宮裏頭,步步小心,實是沒有餘心來替他人辦事,就是銀錢,也是打腫了臉充著,上下打點宮人還不夠,方才這金鐲給了舅母,還怕回宮後讓人發現這個缺兒。”


    麗娘一聽,連忙答應:“娘知道了,幫不上你,怎能還給你找事?我去將上回你給的金錁子拿給你。”


    紅嫣拉住她:“您先幫我囤著,我若是有朝一日被皇上厭了,宮中人都是跟紅頂白的,日子必不好過,您再送這金子給我打點門路。但願沒有這一日……您要有急用的地方,就先用著。”


    麗娘紅了眼圈,擺了擺手:“這是你的救命銀,娘怎麽能用?娘不少吃不少穿的,你安心,都給你留著。”


    紅嫣垂下眼瞼喝了口茶,對於勾了麗娘的淚出來,心中略有些愧疚。


    但潤了潤舌後,又慢慢的給麗娘洗了洗腦,務求她不會糊裏糊塗的被舒家人哄了去。


    等到羅家父子三人回來,麗娘已經淌著淚連連保證,絕不答應旁人半點央求。


    羅陽是個老實人,見著紅嫣就是心裏頭高興,也不過喚了她一聲,便坐在一旁吸煙杆。


    羅再華倒是興奮得左看右看,目光頻頻落在那些甲胄鮮明的侍衛身上,盯著對方的佩劍躍躍欲試。


    羅再榮則是一臉欣喜之情,卻並沒失了冷靜,從容的向紅嫣交待買賣上頭的事。


    鋪子裏的買賣已是成了些氣候,平素都是羅陽和羅再華守著,羅再榮於走南闖北有些意動,準備攢了本錢,去將蘇州府走熟了,往後將這做條衣食道路:“其實買賣圖的便是個新鮮,南貨北賣,北貨南賣,才有得賺頭。本地常有的這些物件,在當地得利便少,且早有些大商家做慣了的,若非砸下大把銀錢,輕易插不進去。倒不如做個客商四處走動,往返都不空著,待尋了門最穩妥的事物,又有了本錢,自是做定下來。”


    紅嫣點頭稱是:“表哥說得有理,隻管去做,遲些我湊些銀兩,讓人送出宮來予你。”


    羅再榮也不客氣,起身謝過,一抬眼,看見門口立著個身段風流,容貌俊俏的青年公子,雙目沉沉令人不敢對視。羅再榮一驚,免強定下心來:“才人,這是?”


    紅嫣聞言回過頭,不料竟是狄秋潯,唬了一跳。


    見他換了身月色的直裰,腰間佩著一小把鑲寶壓衣刀,雖麵色蒼白顯得略有些弱態,亦是風流俊逸。


    紅嫣連忙站了起來,才要行禮,已被狄秋潯抬手止住。


    狄秋潯進屋坐下,貌似隨意的問了羅再榮幾句買賣上的事。


    羅再榮雖不知他身份,但莫名不敢疏忽,打疊起精神仔細應答。


    稍傾,狄秋潯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卻起身對紅嫣道:“回罷。”


    紅嫣點頭,笑著對羅陽道:“舅舅,表哥、表弟,我先回宮了。”


    同一眾宮人尾隨狄秋潯而出。


    羅再榮已是模糊間猜出狄秋潯的身份,心中十分喜悅,扭頭想同羅再華和羅陽說道,卻見他們一臉迷糊。


    外頭麗娘同李氏正在廚下升火煮飯,紅嫣進去交待一聲,匆匆的上了候在外麵的馬車。


    就見狄秋潯已端坐車內,微合著雙目。


    紅嫣低聲喚了聲:“皇上。”心中惴惴的,不知狄秋潯今日事辦得如何,生怕他事有不順,自己受了低壓波及。


    狄秋潯聞聲抬了眼道:“你這位表哥,於經濟上也有幾分才具。”


    紅嫣點頭稱是:“臣妾也這般覺著,他虧在沒進過學,有些道理,必是要吃過虧才能明白了。”


    狄秋潯又道:“今日為何不處死鍾三娘?”


    紅嫣一驚,轉瞬又想到身邊宮人定是時時向他報備,但見他現在這幅淡淡的樣子,吃不準他心中所想。是嫌她辦得不幹淨,日後會招至麻煩麽?不該,他要嫌麻煩,就不該讓她入宮了。


    於是驚疑不定的道:“臣妾雖不會以德報怨,但亦不喜斷人生死。今日因手中權柄,任意妄為,他日見多了生死,隻怕會日漸心堅如石。臣妾先前不過是個升鬥小民,並非呼風喚雨,玩弄權柄之人。往後還將做回個升鬥小民。憂懼今日這一步邁出,便回不去了。”


    狄秋潯看了她一陣,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很幹淨,這很好。”


    紅嫣與他四目相對,他的呼吸觸到了她的唇。見他有肌膚白晳凝潤,有如細瓷一般,眉目生得漂亮精致,她第一次自他的臉上看見了些迷惘。


    他低聲道:“朕卻回不去了。”


    眉宇間的一閃而過的神色,快得紅嫣根本抓不住,但心中莫名有些柔軟,輕聲勸慰:“皇上身肩重任,自不需這些無用的憂懼。需知夏蟲不可以語冰,臣妾這等碌碌無為之人,自是一世也不能明了皇上的堅毅。”


    狄秋潯撤開手,笑著坐了回去。


    紅嫣發現他笑的樣子很好看,眉眼略彎,抿著唇,驅散了陰鬱,溫柔清淡,又略有些沒長大的男孩的天真。這才明白以往他為數不多的幾個笑,全都是應付。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


    也許會有很多人說紅嫣不夠狠


    但我是這麽想的,紅嫣是個現代人,是個小市民,離殺伐果斷什麽的,還挺遠。


    就像我們,平時如果和鄰居有仇,還曾被對方打過,覺得恨他恨得要死,想著如果他有一天倒黴了就好了。


    然後出來後,有一天,見到他遇到歹徒,是選擇默默的走開呢,還是打個電話報警?


    我想如果默默走開的話,這一輩子心裏偶爾想起,都會不是滋味,沒任何人知道,自己也覺得不安。


    舒家人當然是過份很多,但紅嫣基本上還沒有從好市民思想中跳脫出來,殺人什麽的,她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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