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梅莊。


    江南多雨,立春剛過,杭城便淅淅瀝瀝下了幾場如毛如絲的小雨,都說滴滴春雨貴如油,向來被人指著怒罵不公的老天爺在這件事上亦是如此,對這座西湖邊上的城市顯得尤為大方。


    梅莊的梅花在幾場雨中落了大半,隻剩下寥寥幾株仍留著去年隆冬時節怒放枝頭的盛況,自打梅莊四友走了之後,這些樹便無人照料,好在梅樹生命力旺盛,直到新主人入住也未曾有一顆枯死,在新主人的關照下,這些年來,反倒還多了幾顆。


    午飯剛過,院子穿過前廊和天井,來到花園之中,瞧見花園亭子裏一高一矮,一站一坐兩道身影,院子放緩腳步,悄悄看了一眼坐著的那道身影,眼神深處掠過一道恐懼。他輕輕喘了口氣,走到距離亭子三步外的地方停下,躬身輕聲道:“小姐,曼陀山莊的胡管事來了。”


    女子輕輕頷首道:“我知道了,請他到大堂等候。”


    院子應了一聲轉身離去,腳步比來時快了不少,女子低下身子,朝坐在身前石凳上的男子輕聲道:“向叔叔,我去見一見客人,你在這裏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來。”


    男子模糊地應了一聲,女子仍有些不放心,又輕聲重複了一遍,語氣輕柔,然後方才一步三回頭地轉身離去。


    來到大堂,隻見胡管事坐在太師椅上,身後站著一位藍衣小廝,見女子走進來,他立刻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抱拳道:“拜見任小姐。”


    女子擺擺手,輕聲問道:“不知胡管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胡管事滿臉笑容道:“是這樣子,山莊裏前年秋冬釀下的百花酒前些日子開壇,奉我家莊主之命,特意送幾壇來給任小姐嚐嚐。”


    任小姐眼神微微一動,每年初春,曼陀山莊都會差人送幾壇百花酒過來,有些是近幾年釀的新酒,有些是不可多得的陳釀,這些酒都被她放在了梅莊酒窖中。


    酒自然是極好的,否則江湖上也不會有曼陀山莊一壇酒,千兩黃金求不得的傳言,隻是酒這東西,滋味不僅看酒的本身,還得看喝酒人的心情。心情好時,官道旁的酒攤上三文錢一碗的濁酒也喝得盡興,心情不好時,價值千兩黃金的美酒也不是滋味。


    她每次喝酒時,心中就會想:這酒究竟是曼陀山莊的新莊主差人送來的,還是那個人差人送來的?久而久之,再好的心情也會如同一團亂麻,不是滋味。


    心中想起那個人,任小姐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暗淡,為數不多的待客興致也變得無影無蹤,輕聲道:“麻煩胡管事了,還請你回去之後,替我多謝你家莊主。”


    幾年送酒下來,胡管事早就習慣了任小姐的寡淡性子,也不往心裏去,笑著應了一聲便提出了告辭,轉身朝著大堂外走去。


    身後的藍衣小廝連忙跟上,當他走過任小姐身旁時,後者突然身子一震,失聲道:“等一下!”


    胡管事和藍衣小廝同時止住腳步,胡管事身子一顫轉過身來,顫聲道:“任小姐,還有什麽…什麽事嗎?”


    任小姐並不理會他,走到小廝身前伸手摘下他頭上的布帽,黑色的秀發頓時灑落下來,如同黑色的瀑布。任小姐死死盯著小廝,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琯琯?”


    “被你發現了,盈盈姐。”小廝吐了吐舌頭,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隻見麵具下是一張近乎完美的臉,當看見這張臉時,胡管事身子一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聖…聖女。”


    如來佛祖在上,跟他一路從曼陀山莊到這西湖梅莊的小廝,竟是陰癸派聖女假扮的!?想到這一路上對小廝吆來喝去的模樣,胡管事頓時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這要是被劍聖給知道了,不得一劍劈了自己,剁成八塊丟進太湖裏喂魚?


    李琯琯朝胡管事輕聲道:“好了,你先下去吧,這事與你無關,你不用害怕。”


    胡管事頓時如蒙大赦,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堂。等到他離開後,李琯琯才朝任盈盈笑著道:“盈盈姐,我不請自來,你不會怪我吧?”


    任盈盈看著眼前的李琯琯,神情有些恍惚,仿佛依稀看見了李察的影子,她搖搖頭道:“不…不會。”


    此時此刻的任盈盈已經完全亂了分寸,沒有了平時那種八麵玲瓏的本事,就連最基本的客氣和待客之道也給忘到了腦後,腦子裏,心裏隻剩下一道身影。


    李琯琯見狀心中一歎,自從任我行死了之後,任盈盈便帶著向問天隱居在這西湖梅莊中,不問江湖世事。這些年來李察雖然從未露麵,但是暗地裏一直派青衣樓的人守在西湖梅莊四周,保梅莊一份安寧。


    這一次她假裝小廝進入梅莊,也是考慮許久後才做出的決定,她本想看看任盈盈過得如何然後就走,結果沒想到,竟被任盈盈給認了出來。


    李琯琯笑著問道:“盈盈姐不用緊張,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你過得怎麽樣,順便和胡管事一道,給你送幾壇百花酒過來。”


    任盈盈笑著道:“我在梅莊中一切都好,每日吃茶看書,蒔花弄草,自在得很。”


    李琯琯心中苦笑一聲,若真的過得好,昔日的日月神教聖姑便不會變成今日的隱居客。論對李察的喜歡,任盈盈不輸給柳紅顏,綰綰師姐她們任何一個人,但是她的情況和她們都不同,她與李察之間,還有一筆糊塗賬。


    任盈盈這時開口道:“你哥他,過得怎麽樣?”


    李琯琯冷哼一聲道:“一切都好,大權在手,美人在畔,每日花天酒地過得好不快活。”


    她看了一眼任盈盈,摸了摸鼻子道:“好吧說正經的,他現在每天都在忙著教徒弟和帶孩子,快成了家庭煮夫了。”


    任盈盈聞言眼神又是一黯,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李琯琯像是沒注意到這一點,從懷裏摸出手機打開相冊笑著道:“盈盈姐,我給你看那些熊孩子的照片,這些小家夥可鬧騰了,這是悅爾,這是無羊,這是薄言。”


    看著一張又一張照片,任盈盈的神情越發恍惚,這幾個孩子每一個都有和李察相像的地方,或是嘴巴,或是眼睛,或是鼻子,彼此之間拚湊在一起,變成了那張熟悉的臉。


    但這張臉很快又變成父親任我行臨死前滿是血汙,猙獰無比的臉,讓任盈盈一下子驚醒過來,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朝李琯琯笑了笑,拉著她的手走到太師椅前坐下,趁著給她倒茶的功夫擦去額頭的涔涔汗水。


    “砰!!”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突然從大堂外飛入大堂之中,如同一個破麻袋重重落在地上,半晌沒有爬起身來。


    是院子。


    任盈盈立刻站起身來,連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院子渾身顫抖道:“小姐,向大人他…向大人他瘋病又犯了!”


    任盈盈臉色頓時一變,立刻朝大堂外走去,沒等她走出大堂,一道身影重重落在院中,雙目赤紅好像厲鬼,嘶吼一聲朝著任盈盈撲了過來。


    “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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