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當了二十來年風光尊榮的傅家主母, 頗看重顏麵。聽說侄女來了,也不知是何事, 隻強自壓下怒氣,竭力不將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儀進門, 同她行禮畢, 問道:“你那兒婚期臨近, 可都準備妥當了?”


    “有母親做主, 沒什麽可準備的。”沈月儀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側。


    沈氏也知她這婚事倉促得很, 連連歎氣。


    原想著庇護娘家,給沈月儀尋個好歸處,將來好提攜沈家父子,誰知到頭來, 卻倉促尋了個尚無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裏那戶不起眼的人家, 沈氏便覺愁腸百結,勸道:“我知道你心裏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著, 我斷不會放任這事不管。隻可憐了你。”


    說著,握住沈月儀的手, 拍了拍,甚是惋惜的模樣。


    沈月儀滿腹委屈, 方才又被氣得夠嗆, 聞言忍不住掉下淚來。


    “姑父從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無故,哪會這樣催?還不是……”


    她話沒說完,便被沈氏輕輕捂住口,低聲道:“別說了,叫人聽見,又是一頓是非。”


    ——傅德明那般強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緣故,這屋裏的丫鬟仆婦雖是她帶來的,卻也極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點,保不準誰就成了耳報神。若讓傅德明聽見她嚼西院的舌根,回頭定要責備。她如今前狼後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儀愣了下,心裏更是憋悶,等沈氏收手,才低聲咬牙道:“還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憤懣,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低聲道:“你見著她了?”


    “見到了,在碧潭寺,她還出言譏諷我。那猖狂勁兒,還當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儀咬著牙,湊在沈氏身邊,垂淚低聲道:“姑姑,我如今落到這境地,已是回天無力了。那魏攸桐離了傅家,不過是個無所依靠的棄婦,難道就看她張狂逍遙不成?”


    沈氏神情微緊,“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卻被她算計到如今這境地,難道就不恨她?”


    恨嗎?當然是有點恨的。不過沈氏主持中饋多年,雖有歹毒貪婪之心,卻不像沈月儀那般狹隘遷怒。當日算計魏氏,是為沈家打算,失手後被人查出來,隻怪她謀劃不周、技遜一籌,倒怪不到旁人頭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著勁兒跟她對著幹的韓氏還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儀的肩,勸道:“她若張狂,自有倒黴的時候,咱們犯不著跟她計較。你姑父盯得緊,為打老鼠傷了玉瓶,不值當。”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沒吱聲。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憤誰主誰次,她不糊塗,傅德明說要休妻的威脅,她可都記著的。且看和離那日的場景,傅德清父子掃了顏麵還那般維護魏氏,未必沒有旁的緣故。


    沈月儀瞧著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滿腔希冀化為失望,她瞧著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著為這事惹一身騷,先前的教訓還不夠麽。”


    “教訓?”沈月儀紅著眼眶,狀若委屈地道:“先前隻是姑姑籌謀不周罷了。老夫人那樣喜歡我,若咱們一道商議,合計得周全些,哪至於路出馬腳,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沒了倚仗,咱們做得周全些,還怕她查出來麽。”


    “你這是什麽話!”沈氏一聽那話音,騰地便站起身來。


    “我……”沈月儀愣住,不明白她為何生氣。


    沈氏栽了大跟頭,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被沈月儀一戳,強壓的怒氣也湧起來,“青天白日,咱們齊州又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們管得嚴,傅家兒孫奴仆都不得橫行霸道,我要對付人,豈是容易的?我當日謀劃,還不是為了你?如今倒怪起我來!”


    說罷,怒而拂袖,沉著臉進了內間。


    留下沈月儀張口結舌。


    她自幼將沈氏的照拂視為理所應當,被沈氏謀害攸桐的事兒牽連後,怨天怨地,對沈氏也有幾分怨意——若不是沈氏倉促行事,憑著她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寵,未必沒有旁的辦法,哪至於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隻因有求於沈氏的庇護,沒敢說罷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當麵給她臉色瞧,心裏豈不怨怪?


    她暗暗扯著繡帕,尋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複。


    至於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鬧翻了,遂耐著性子進去,端出笑臉兒來,哄了半天才罷。


    ……


    傅家東院裏暗怒齟齬,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離了傅家,雖說不再有高門貴戶的軒昂屋宇、金玉陳設,卻比從前自在了許多。要出門去店裏、去賞景、去街市,都沒人管束腿腳,更不必像從前似的,忍著老夫人的態度去壽安堂立規矩。


    這日傍晚天陰堆絮,待暮色四合時,果真飄起了入冬的頭場雪。


    攸桐白日裏沒去食店,晚間等著杜雙溪一道用飯,誰知那位回來時,竟還帶了張請帖。


    是秦良玉送來的,說入冬初雪,宜出城賞玩,他在涮肉坊裏嚐了不少美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饋,請她和杜雙溪賞臉。還特地叫杜雙溪遞話,說屆時不會邀請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韜玉同往,秦韜玉邀傅昭姐弟,都是熟人,不必顧慮。


    攸桐捏著請帖,有點猶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美食結交,是以先前約著用飯,各自歡喜。


    不過自打那晚秦良玉強行送了東西……


    她心思微動,因那位寡言,也猜不透心思。


    倒是杜雙溪躍躍欲試,道:“食店那邊用的東西,我後晌已備好了,明兒請夏嫂代勞即可。你在府裏就念叨著要出城玩,碰到初雪,難道要在屋裏躲一天?走吧,我還沒見過齊州城外的雪景呢。”


    “說起來,我也沒見過。去年冬日沒出門。”


    攸桐想著去歲憾事,不再遲疑,爽快應了,次日清晨穿得嚴嚴實實,跟杜雙溪一道出城。


    ……


    此刻的傅家,傅瀾音也穿上嚴實的冬衣,披了薄氅,足下登一雙羊皮小靴,興致勃勃地往斜陽齋去找傅昭。到得那邊,傅昭少年郎血氣正熱,穿得精幹簡練,背了最愛的弓箭,帶姐姐往外走。


    才出門,恰巧碰見練兵歸來的傅煜。


    見姐弟倆是出門的行頭,傅瀾音滿麵笑意,傅煜心思微動,狀若隨意地問道:“要出門?”


    “嗯。秦韜玉他們要烤野味,邀我們同去。”傅昭手裏握著箭玩。


    這小子缺根筋,有時候不太會聽話頭,傅煜遂看向妹妹,“稟過父親了?都有誰?”


    “父親答應了的。”傅瀾音瞧著左近無人,特意提醒道:“還有秦家二公子,邀請了攸桐和杜姐姐,說是有杜姐姐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烏梅山。”若不是對自家威儀冷厲的二哥有點敬畏,幾乎想擠擠眼睛暗示了。


    那邊傅昭卻沒這些想頭,瞧遠處車馬已齊備,便拽著姐姐趕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們先走啦。”


    姐弟倆走得腳步匆匆,傅煜瞧著那雙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著那晚送毛筆的事,眸色微深,旋即健步回兩書閣,迅速卸了細甲,換上件家常裝束,而後縱馬出府。齊州城內外的地形,傅煜了然於胸,要往烏梅山,得走南邊的城門,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趕過去,正好在城門口追上。


    傅瀾音瞧他那神情,便知有戲,雙眼微彎,笑道:“二哥若無事,不如一道去?”


    “好。”傅煜神情沉穩如水。


    傅昭趕緊將半截話咽回去——他還以為自家二哥是要出城辦差呢。


    兄妹幾個縱馬疾馳,腳程比馬車快得多,早早便到了烏梅山的秦家別苑。


    秦良玉見傅煜不請自來,也客氣招待,隻命別苑的仆從快些洗剝野味。不多時,聽說客人的馬車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


    烏梅山這名字小有來曆。因山腳下那村裏的百姓大多姓烏,村子叫烏家村,山也成了烏家山。妙的是這地兒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邊的坡上長了千餘株梅花,又被人叫做梅山,久而久之,兩處糅雜,便得此名。


    攸桐還是頭回來這裏,沿途揭開側簾,盡賞風光。


    剛入了冬,天氣原不算太冷,經了一夜的雪,倒有透骨的清寒。昨晚那場雪下得不薄,雖說官道上的積雪半數融為雪泥,兩側郊野卻仍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山裏氣候稍冷,臨近別苑附近,那雪積得更厚,平素熱鬧撲騰的鳥雀俱沒了蹤跡,清淨而別有野趣。


    有這般美景,對於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幾分期待。


    攸桐和杜雙溪下了馬車,跟著門口迎接的管事入內,繞過一片白雪覆蓋的墨綠竹叢,便見秦良玉錦衣玉冠而來,容貌俊秀溫雅,姿態爽朗清舉。


    攸桐笑而行禮,卻在掃見他背後端然行出的身影時,微微一怔。


    端毅挺拔的身姿熟悉之極,茶色的交領錦衫印著暗金色的紋路,別無多餘裝飾。外頭罩了件墨色的薄披風,順著磊落身姿垂下,如瀑布危懸,肩上則搭了條禦寒的紫貂,平添端貴。緩步而來時,端凝峻整,如載華嶽。


    竟是傅煜?


    攸桐微訝,心頭似湧起喜悅,卻迅速被她壓下去,隻朝傅煜行禮,“將軍。”


    傅煜朝她頷首,而後一道入內。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東西準備得頗為周全。有杜雙溪盯著火候和佐料,雪地裏擁爐而坐,有魚有肉。攸桐和杜雙溪、瀾音坐在一處,傅昭和秦韜玉並肩,傅煜則跟秦良玉同坐,旁邊秦九跟隨,代為答話閑談。


    熱熱鬧鬧地吃了一波,竟出了點薄汗。


    攸桐瞧杜雙溪和傅瀾音吃得正酣,自起身到外麵透氣,傅煜餘光瞥見,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著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搖頭——秦傅兩家交情不淺,前陣子為秦韜玉提親,眼瞧著還要結為兒女親家,傅煜不請自來,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沒那麽厚的臉皮,總歸不能尾隨,隻好按捺著,暫且烤肉吃。


    廳外,攸桐有美食果脯,美景愉目,甚是愜意。


    這別苑占地頗廣,裏頭卻沒大肆建屋舍,多留著天然地貌,偶爾點綴亭台。


    這時節寒梅未開,枯葉也沒凋盡,遠處橫斜的樹梢被白茫茫的雪覆著,天然景致。


    她深吸口氣,甚是清寒,便聽身後有人道:“過去走走?”


    回過身,就見傅煜站在她背後,寬肩撐開披風,眼如墨玉,正低頭打量她。


    攸桐也有話跟他說,遂頷首,朝著那滿坡雜樹而去。林間積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響,偶爾還能瞧見野貓狐兔留下的輕淺印記,躲在枝頭的鳥雀驚而飛走,積雪簌簌落下。


    兩人並肩,說的是那件玉鐲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鐲離去,攸桐便遣人送還,誰知那位原樣退回,說得當麵還才行。攸桐既已和離,不好再登傅家的門,這位爺又整天東奔西跑地忙碌,見不著人影,要當麵退還談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湊巧碰見,便提起此事。


    “……那禮物太貴重,無緣無故,我不能收。和離之事,將軍沒為難,我已感激不盡,涮肉坊那邊諸事順遂,也無需擔心。我跟瀾音往來是性情相投的,但將軍——”她覷著傅煜,離了人家屋簷後底氣稍足,遂硬著頭皮道:“但凡女子,皆不願夫君與旁的女子往來過密。我於將軍而言,已是前妻。將軍龍章鳳姿,定能尋得良配,往後還是……少見麵吧。”


    說完了,果然見那位眸色深濃,瞧著她不說話。


    攸桐每回碰上他的目光,便很難凝神靜氣,便垂頭避開,暗自咬唇。


    比起從前被拂逆驕傲後的不豫薄怒,他這回倒是沉靜。


    “是心裏話?”片刻後,他問。


    攸桐五指微縮,竭力不流露情緒,淡聲道:“是。”


    是嗎?傅煜覷著她神色,目光微凝。


    口是心非的女人!從前沒把她放在心上,便不曾留意詳細,如今相處日久,摸出她七八分的脾氣,便知她這話口不由心——否則,不至於躲避他的目光,更不會偷偷揪緊衣袖,那神情也是強作鎮定,跟以前的從容沉靜迥異。若是真話,她必會盯著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來,這種事她可做過好幾回。


    腳下踩得積雪吱吱作響,兩人並肩,不知不覺走到林木深處。


    傅煜又道:“這種事男女同理。你急著跟我撇清幹係,是想另嫁他人?”


    “那倒不是。”攸桐搖頭,“我沒打算另嫁。”


    “巧了。”傅煜忽然偏頭,目光灼灼落在她側臉,“我也沒打算另娶。”


    這話著實意味深長,配上他的諸般舉動,幾乎是露骨了。攸桐的心神大半落在他身上,疏忽了腳下,被這話唬得心神一動,又想起搬離南樓時他抱住她問的話,心神震動之際,腳底打滑,一腳踩了個空,當即仰麵朝天地摔倒下去。


    傅煜本就與她並肩而行,還撐起半邊披風擋在她身後保暖,見狀當即伸臂兜住。


    而後腳下泄力,順著她摔倒在地。


    攸桐驚慌之下,整個人失了平衡,跌在傅煜身上,而後天旋地轉之間,那個男人便翻身罩住她。身下是他的披風和手臂,抬目便是傅煜近在咫尺的臉,離得太近,他的呼吸落在她臉上,溫熱而不穩,那喉結滾了滾,炯炯目光便攫住了她。


    她心裏咚咚地跳,臉上被他呼吸熏得發燙,不知怎會突然變成這情形。


    傅煜卻已湊過來,低聲道:“我後日要出征平叛,你就不能別說這種狠心話?”


    “我……”


    “宣州流寇作亂,朝廷仍鎮壓不住,我須親自去。”


    這樣的事自然是凶險的,攸桐來不及琢磨她那點小心思,那顆砰砰亂跳的心也忍不住懸起。傅家在密謀天下,她是知道的,先前那場平叛時為朝堂出力,也是安插自家的人手。熙平帝病了兩年,苟延殘喘,沒準哪天就駕崩了,傅煜此去,恐怕是要順道將那一帶收入囊中,免得將來添亂的。以傅煜的性情和膽氣,沒準會跟傅德清似的下個狠手。


    這其中凶險,可想而知。


    她有點僵硬地被困在他身下,擔憂無從掩藏,滿腔言語,說出來也隻是極認真的叮囑,“戰事雖要緊,卻不可以身犯險,萬事保重。”


    傅煜沒說話,一隻手按在她胸口,“你擔心我?”


    觸手峰巒柔軟,她被困在身底,嗬氣如蘭,是許久不曾嚐到的慌亂嬌羞。


    自和離後,這樣的情形,他肖想了千遍萬遍。夢裏溫柔旖旎,醒來卻隻剩孤枕長夜。


    而今,她又回到他的懷裏。


    傅煜忍不住低頭親在她唇上,竭力克製漸而沸騰的血液裏那股衝動。


    攸桐心裏簡直亂成了一團麻。按理智,她是該推開傅煜的,許多次獨自思索、細想諸般顧慮時,她都覺得這是最穩妥的做法。但心底裏卻還貪戀他的懷抱氣息、擔憂他的安危處境,腦海裏沒有半點推開他的念頭。


    就那麽一瞬遲疑掙紮,看在傅煜眼裏,卻如窺破天機。


    他懲罰似的輕咬她的唇,聲音含糊,“你是喜歡我的,小騙子。”


    攸桐掙紮了下,卻逃不出他的桎梏。


    四目相對,將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深炯洞察,窺破藏在眼底的情緒。


    傅煜的目光攫住她,喉結滾動,忽而笑起來,“你是喜歡我的!”像是心花怒放的喜悅、得遂所願的激動,卻克製著壓低聲音,隻用力收緊懷抱,將她緊緊箍在懷裏,狠狠吻住她的唇瓣,撬開唇齒,攻城略地。


    天地萬物霎時清寂遠去,隻剩兩人裹在披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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