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櫓聲g乃,耳邊盡是雨落在船頂淅淅瀝瀝的聲音。我睡不著,走出船艙,不遠處木板鋪就的埠頭靜靜延伸向水麵,木杆子挑起一長串半明半昧的燈籠,被雨水沾濕了,在這無盡的黑夜裏顯得如此搖搖欲墜。


    靜謐中,我又想到了那隻酒紅色的眼眸,耳邊似傳來她叮鈴的笑聲,遠遠近近,隱隱約約,如著了魔一般。自我上船以來的這一個月,已經習慣了這午夜的黑暗與寂寞的水聲,伴隨著她留在我耳邊抹不去的笑聲。


    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天,夜幕即將降臨,奶奶從外麵回來,帶回來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孩。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布衣包裹著瘦小的身體,汙泥沾滿了蒼白的臉,手上盡是被荊棘劃破了的傷口,眼睛因為痛苦而緊閉著,未啟的嘴喃喃著似在說些什麽。


    她為何會昏倒在溪邊?她經曆了怎樣的遭遇?她的父母呢?好奇讓我走進她,想聽一聽她在說些什麽,然而就在我靠近的刹那,她睜開眼,一隻酒紅色的眸子便映入了我的眼簾,朝我粲然的笑,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那樣的笑容,雖然蒼白卻充滿了朝氣。我喚她妖精,仇視她,不理她,欺負她,她卻總是嘟嘟嘴便又朝我笑了起來,似永遠也不會生氣一般。


    那天,她握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掌隻包住了我一半的手,然而她還是握的那麽用力,我才知道,原來女孩子的手是那樣柔軟而溫暖的。心中驀地騰起一種奇妙的感覺,當她轉身離開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臉竟有些火辣辣的。


    這奇怪的反應讓我開始躲著她,然而卻又忍不住偷偷注意她,見著她對我笑,心裏便有說不出的味道,我討厭這樣的自己,不知該怎麽辦。為什麽她都不會生氣?哪怕我如何欺負她,如何喊她妖精,她都能那般一笑置之,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承認,那天我做的是有些過了,我叫她滾,我說我恨她。她眼中終於閃過不安,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竟會撲過來替我擋上奶奶的責打,我不明白,明明是我罵了她,她為何還要這般待我?直到她陪著我在院子裏罰跪,堅持不住倒下,我看到她因為寒冷而顫抖的身體,慘白的臉,倒下前卻仍在朝我笑了笑。


    十五年後的今天,我仍在不斷思考那件事,或許當初小小的我就是在那一刻將她的笑刻在心底,之後便不斷地渴望再見到那笑容,渴望感覺那發自內心的溫暖,渴望那冰冷的心不再孤獨。


    我想這世上,除了奶奶和爹娘,再也沒有人會那樣關心我了,在漆黑的夜裏獨自一人跑去危險的山坡找我,盡管她晚上聽到村子裏的狗叫也會驚恐不已,抱著枕頭硬是要同我擠一張床。當時的我曾想,許是上天收去了爹娘,才會讓她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們現在又會如何呢?一直住在南山村,漸漸長大,或許她會嫁給我,男耕女織,有幾個可愛的孩子……


    然而,待我還未來得及告訴她時,殷紅的血卻沾滿了白雪覆蓋的山村,刺著我的眼,剜去了我的心。那些與我一同生活過的夥伴們,全都倒在地上,眼中充滿了臨死前的恐懼。她在我懷裏,顫抖著,卻又在我憤怒地要衝出去的時候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那是她第二次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因為恐懼而冰冷,卻仍然安撫了我震怒的心。直到他們發現我們,我才毫不猶豫的衝了出去,奶奶已經不在了,無論如何我要保護她!隻是我沒想到,最後保護我的人卻是她。


    那一天我經曆了人生中最大的變故,奶奶走了,師傅來了,她對我說:“男兒誌在四方,你隻有強大了才能保護我!”她的眼神是如此堅定,和那柔弱的外表不同,她其實有著一顆比我更堅強的心。


    分別的那天,在奶奶的墳頭,漫天的紙灰下,我看到她佇立著的瘦弱身影,這個女孩有是那樣脆弱,有時又那樣堅強,她的笑容真誠而純粹,她握著我的手掌是如此柔軟,她唱的歌謠是那般動聽,她寧願一人麵對危險,也要求師傅收留我。


    那一刻,我在心中暗暗發誓,如論如何都要讓自己變強,找到她,保護她一輩子!


    後來,我隨著師傅去了西涼,天各一方,我常常在夢裏看見她的笑顏,聽到那叮鈴的笑聲,感覺那手中的溫暖,就像現在我常常能夢見的那樣。我常想,她此時在做什麽?到達嵐都了嗎?天又冷了會不會凍著?還會不會怕黑……但是,有一點我能肯定,那就是無論她變得怎樣,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帶著真誠的笑。


    我終於還是與她相遇了,經過了四年的等待,我不斷的讓自己變強,隻為有朝一日能保護她。隻是她與我終究是不同的,我的心永遠是冷的,而她卻是如此溫暖。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即便命運讓我們再次相遇,她還是無法屬於我。


    我瞧見她看那男人的目光,充滿著濃濃的愛戀,那一刻,我終於又見到了那夜夜夢中的笑靨,笑容裏全是滿滿的幸福,然而這幸福我卻是給不起的。


    既然這樣,就讓我在一旁默默看著吧。我的心雖是冷的,但隻要她幸福,那冰冷的心依舊能跳的下去。


    我以為,我會這樣默默地注視著她,保護她一輩子,可是造化弄人,當我們再見時,竟要親手去傷害她!我跟著她,卻一直猶豫著究竟要不要下手,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不願看到她的淚,然而我卻不得不那樣做,血海深仇、養育之恩、那些因為戰爭而死去的人們,我必須要做下去!


    決定的那一刻心在滴血,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人,我卻親手在傷害她。對不起,妖精,我騙了你。但是我發過誓,絕不會讓她有任何損傷的,哪怕是玉石俱焚我也將她帶離皇宮。於是那天,當我知道嵐軍準備進攻涼都時,我讓他們離開了。


    親手送走她,是無比痛苦的一件事,那時她拉著我,不停地詢問我為什麽,然而很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就像我知道的越多便越身不由己,隻能不斷的傷害著更多的人。


    直到親眼看見他們相互依偎,生死不離,我才猛然意識到,這一世她再也不需要我保護了,無論今後會發生什麽,她都會是幸福的。


    那天,我最後一次拔劍保護他們,對於我來說幸或不幸都是無所謂的,隻要她幸福了,便是我的幸福。


    失神被刺的那一劍,不痛,有種解脫的感覺,然而醒來時我再次見到了師傅,是他救了我。他說那一劍刺進了我的心脈,不死也是半個廢人了,他還說他對不起我,我什麽都沒說,那是我欠他的,是他教會了我功夫,是他在奶奶死後收養了我,如今終於全都還給他了。


    然而,這一世有個人我卻要欠她一輩子。


    記憶裏,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見到我的時候臉總是紅撲撲的。這整件事,她始終是個局外人,我不愛她,但也從未恨過她。就像妖精,無論他們的父親做過怎樣的事情,我都不會把仇恨牽扯到更多的人身上,這隻會讓仇恨永無止盡。然而,我還是親手毀了她的人生,所以當我從內應口中得知,她父皇臨死前給她那包毒藥時,我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這一世我從未有心與誰爭過什麽,卻又身不由己。


    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癡情的丫頭,到了最後一刻,寧願選擇死也不願用上那包毒藥,她不知道,我是一個永遠都不願欠別人什麽的人,但一生我卻要欠著她,永遠也忘不掉是一件比死更難受的事情。或許,這便是天意,我親手毀了她的人生,所以上天讓我這一世都必須在無盡的懺悔中度過。


    我決定離開,此生我已經無法再保護她了,好在她身邊已經有了足以代替我的人,有那個人在她身邊,哪怕是一起麵對死亡,她都會繼續微笑吧,這便夠了。


    笛聲悠遠,伴隨著這江麵上的霧氣,飄零著,起了又散了。就像此時的我,一葉孤舟,隨波逐流,不知下一刻又會飄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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