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西瓜


    陳貢叫這年輕人立逼著,叫人捧高慣了當慣大老爺的,此時當然也下不來臉。可是大將軍的弟弟,去年殿試的探花郎,永國公府的二公子,有這樣的身份,這份氣他陳貢不受也得受,不但要受,還要受的如沐春風。


    既有個當官的哥哥,陳貢自己也做著生意,自然他也有兩張臉。此時陳貢立即便換了另一張,隨即又是抱拳又是點頭如搗蒜,邊笑邊道:“大人說的沒錯,確定是老夫算錯了日子,這嫁娶的事情,帶是等陳安實百日祭期一過,咱們再商談。”


    既然有天之驕子的身份,張君來此也許不過就是逛一回而已,陳貢此時服軟,說話時也替自己留了餘地,不過是把日子往後推了推而已。


    圓姐兒一直猴在如玉身後,此時悄悄湊到如玉身後,貼在她耳朵上說道:“裏正大人真厲害,連族長都敢得罪,嫂子你瞧,他還是個願意給咱們婦人作主的好官兒了。”


    連族長大老爺都敢惹,而族長大老爺叫他一頓嚴辭居然還能笑的如沐春風。二妮和三妮兒兩個拿著張君的帕子,也學人捂著唇,湊到了如玉身邊。


    張君眼掃到如玉這裏的時候,眉鋒明顯的抽了一下。或者他自己也在吃驚,帕子怎麽會到二房兩個姑娘手裏吧。而且,她們拿那帕子,捂著嘴兒了。


    來時陣勢如山,去時灰頭土臉,陳貢帶著村西頭的男子們一溜煙兒走了。如玉今日搬動了一房的人來替自己吵架,此時她是主人,大家替她撐了場子,她自然也要招呼大家吃頓飯的。她清了清嗓音湊到婆婆耳邊高聲喊道:“娘,你把咱家的凳子都拿出來,請大伯二伯們坐著,我到山窖裏取菜去,取了來給大家做飯吃。”


    陳傳此時已經率著眾人往外走了,馮氏死按著如玉道:“你也累了一天,再不必做我們的飯,隻把你該管的飯管好即可。”


    如玉已經挎起籃子往外跑著:“那怎麽行,大伯,你們立等著,我去取菜來做飯。”


    她進山窖取了掛在頂上還包著厚厚一層霜的冬瓜下來,又包了一把老蔥裝進籃子,四處尋看了一圈兒,再抱了一隻老南瓜,已經到了春天,這山窖裏所剩的東西也就不多了。她站在窖口回頭看了半天,又放下籃子,搬開一個大架子,掀開後麵一層皮簾子露出半人高的小洞來,她再往裏走,進去不一會兒再出來,手中卻是抱著個大西瓜。


    她抱著這西瓜才將籃子挎到胳膊肘兒上起身,迎頭便見張君走了進來。兩人在門上碰住,張君道:“他們都走了,我見你跑的快,特來告訴你一聲兒。”


    如玉仍還抱著那西瓜,張君也盯著那西瓜。三月裏各樣菜蔬才種成苗秧子,西瓜都還未到種的時候,要收也得等到六月以後。而這苦寒的北地,以如玉家的家境,若要說能有人快馬從海南給她送個當季的西瓜來,那個人就隻能是沈歸。


    張君此時越發覺得沈歸與如玉之間當有說不清的聯係,卻於這心思簡單,成日隻知家裏家外悶都幹活兒的小婦人身上套不出一句話來。他不動聲色接過那西瓜,輕輕掂了掂道:“好東西!”


    如玉繞過張君,回頭答道:“這地方原有個山洞,放了東西長時間不腐的。我來了之後,因是冬天,農村裏除了菹菜麵就是菹菜麵,我不習慣吃那東西整日的上火,我公公便鑿出這山窖來儲菜。


    這瓜還是去年的,如今就隻剩得一個,既我今日拿出來了,大家分切著吃了它。”


    既然她說是去年的,那應當就是去年的。他轉身跟著如玉一起出了門,走到她家後院門上時,才將那瓜遞給了如玉:“我今夜在沈大娘家用飯,你將我們倆人的飯都端來即可。我今日餓壞了,要兩碗飯,菜也要多,一定記得。”


    前幾天他搬到了沈歸老娘那裏住,卻仍還是在如玉家吃飯,今天卻是頭一回,他指名要在沈歸老娘家吃飯。他幫了如玉的大忙,這話便說的理直氣壯。


    如玉想都沒想便點頭:“好!”


    回到家裏,她一刀劈開那瓜分成四瓣,遞了一半個魏氏道:“這還是去年的瓜,因放在山窖裏還新鮮著,二娘帶回去與妹妹們分著吃,潤潤喉。”


    三月裏的西瓜自然少見。魏氏也饞的什麽一樣。她回到自已家,到廚房尋出個幹淨的瓷碟子來,將那小半拉瓜裝了,又要出門。陳金一瘸一歪趕出來追著問道:“你不在這家裏吃飯,又要跑去那裏?”


    魏氏白了陳金一眼道:“我要去那裏,你也能管得?”


    陳金自然管不得,叫媳婦盯著看了半天,囁嚅道:“你若無處吃飯,我給你留著飯。”


    魏氏白了陳金一眼,也不說留飯不留飯,轉身走了。


    ……


    這廂如玉利利落落炒好了兩份菜,一份端到廳屋給安實老娘與安康,等安康回來了吃,再另盛兩盤並端了兩張餅,一路疾走卻是往沈歸老娘家去。


    沈歸家仍是一處老院子,從未清掃過的房頂上枯蓬稿都有幾尺高,院牆上才萌的青苔一重重,不常有人走的院子都鬆了土,荒院一樣。


    “如玉,你來!”東屋的窗子裏一聲人喚,顯然張君是住在這家東屋的:“把飯端到東屋來,我在這裏吃。”


    如玉以為張君仍是嫌不洗澡的老太太們住過的屋子臭不肯去,隻得端到東屋。雖整日進出沈歸家,沈歸所住的這東屋,如玉卻是頭一回進。


    這屋子裏並不盤炕,隻在牆角簡簡單單搭著一張架子床。再就是一排書櫃,上頭全是叫蟲蛀了的書,透著股子黴氣。臨窗還有一張漆色斑駁的桌子,張君如今就在那桌子前一張椅子上坐著。


    如玉將菜與餅都擺到了桌子上,便見張君輕敲著桌子問道:“為何隻有一雙筷子?”


    如玉怔了片刻才道:“難道裏正大人今日還請了別人同吃?”


    張君起身,將如玉按坐在椅子上,隨即將那雙筷子遞給了她,轉身再另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到臨出門的一側,指著那盤子菜道:“我請的人就是你,既是請客,又隻有一雙筷子,就沒有主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吃完了我要問你些話,你卻必須得要如實答我。”


    他此時的神情,就好比對著族長陳貢時那樣。那雙眼睛裏再沒有桃花春意,反而透著股子淡淡的,叫如玉心顫的憂意。語氣都透著十分的嚴厲。見如玉持了雙筷子仍還盯著自己,張君兩指拈起那片切好的餅子遞給如玉道:“吃!”


    如玉記得這人初來那一夜無助的眼神,也記得他沉默站在門外,就非得要她送他往埡口上時的強氣,以及他坐在廚房吃那碗飯時如小狗般無聲的乖巧。怎麽才過了幾天功夫,這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是裏正,此時一臉嚴肅,如玉不敢不從,叫他立逼著又不好多吃,匆匆扒了兩口菜,捏著那片餅子道:“裏正大人,我吃飽了。”


    張君敲了敲桌子:“快吃!”


    如玉無奈,隻得又吃了幾口。這一次她吃完了那半片餅,死活不肯於吃了。


    張君眼盯著如玉看了片刻,取起那雙筷子,接過來自己吃起剩下的菜來。如玉見他用自己用過的筷子竟也不皺眉頭,心裏尷尬,坐的十分難安。


    趁著他吃飯的功夫,如玉才推椅子站了起來,便見張君頓了頓筷子道:“坐下!”


    如玉默了片刻,終是強不過張君,重又坐到了椅子上。


    張君吃飯素來無聲,也吃的慢。如玉眼盯著窗外夕陽沉落,這屋子也隨即暗了起來。她心中牽掛著沒有喂的豬是不是已經拱開了門,正自胡思亂想著,便見張君緩緩放下筷子,掏出一方帕子來擦過嘴,將那碟子推遠了,自挪椅子與她相對而坐,盯著她問道:“你當初是如何到這村子裏來的,可能跟我說一說?”


    如玉於人前不愛提過去的事情,也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過去,此時也皺了眉頭反問:“裏正大人為何想知道?”


    張君實言道:“你新夫才喪,以我這幾日在村子裏的所見所聞,隻怕再嫁是條難走的路。若你實言告訴我,或者我能替你想想辦法。”


    “為何?”如玉又是反問:“裏正大人為何要幫我?”


    張君亦與她較起勁兒來:“你告訴我你是如何到這村子裏來的,我就告訴你為何。”


    他倆還曾在山窖裏滿懷的抱過彼此,如玉見過張君最落魄的神情,張君也見過如玉老實本分表色下無聲所幹的狹促事兒。兩人之間的關係,便有那麽一絲疏離,又有那麽一絲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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