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秋意


    孩子們淺淺的抽泣聲又將他拉了回來,扯著他的靈魂,叫他掙不開這具又沉又痛,叫他厭倦無比的肉體。張登用盡全身力氣攥了攥大兒子的手:“好好愛護你的弟弟妹妹們!若由你手中缺了一個,殘了一個,你就不必再來見我。”


    張震連連點頭,伏在床頭,額抵著父親冰涼的手。張登又道:“我對不起璃珠,不能陪她到老,她折磨欽澤,也是我種下的孽,待我死後,叫她再嫁!”


    張震唯有不停點頭。


    張登回顧自己的一生,榮耀的,沮喪的,痛苦的,歡樂的,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後目光投到如玉臉上,她懷抱著孩子跪在地上,兩隻眼睛正在看那小小的孩子,一臉悲戚。他很想看她笑一笑,那是他一生中最歡樂的時光,在黑水濕地的沼澤中,坐在篝火旁看同樣年青的小女孩跳舞。


    與愛情無關,那高高在上的姑娘,是明空皎月,隻有皇帝才配擁有。他隻是單純的欣賞、喜歡、讚歎天地生成的,那身體柔軟,妙姿曼妙的舞者而已。


    半個時辰後,張登握著兒子的手吐了最後一口濁氣。


    ……


    張震在亡父的靈前追封其為高祖,以帝禮而葬之,兄弟們自然要辦喪事,守靈堂。


    他接過自己明黃色的深衣穿上,著宦官們係好了衣帶,要往靜心齋去親自說服周昭入宮。


    未來的皇後娘娘大門緊閉,宦官上前喊了兩聲,說是皇上到了,門應聲而開,顯然周昭一直是在等張震的。


    隔壁喪樂喧天,這院子牆高簷深,唯月光明照灑在當庭,院門一關,喧樂隨即隱去。周昭一身素衣白縞,就在簷廊下站著,手中還牽著小囡囡,見張震進來,兩人齊齊跪到了地上。她道:“皇上,您要賜給賤妾的合離書,可帶來了否?”


    張震上一回見周昭,還是在後麵那小院裏,她被安九月陷害,他前去安撫。她執意要一份合離書,他纏不過應了她。此後一直忙於政事,幾兄弟顛覆了一個王朝,如今他位尊九五,以為這份苦盡甘來必定能撫慰她,誰知她竟一襲白縞,連小女兒都帶出來跪在廊下迎他。


    張震站在雨簷下,隔欄看了片刻,說道:“雨棠,你是滿京城最美的女人,無論言行,堪稱天下無雙。或者咱們的愛情,婚姻不如你所期望的那麽完美,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因為唯有你這樣天下無雙的女人,才配坐在那個天下無雙的位置上。”


    他嗓音低沉,沙啞,於這月明星稀的夜晚,於隔壁隱隱的悲樂之中,醇和如陳釀過的酒,醉人,悅耳,仿似玉石之音。


    周昭抬起頭,台階拉平了彼此的高度,他伸出自己的手,托起她怯怯伸出的兩隻手,是唯到她麵前是才會有的,刻意收斂了痞性的一本正經,他道:“明天就帶著我們漂亮的女兒,揚眉正步走進皇城,住到薑映璽曾經住過的宮殿裏去。那裏頭的一切,我都是按照你的喜好,親自吩咐內侍們陳設。


    這個京城之中除了你,沒有任何人堪配住那座宮殿。”


    囡囡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周昭也在哭,母子倆人撲入張震懷中。和著隔壁突然而起的喪樂,嚎啕大哭了起來。


    曾經和薑映璽的山盟海誓,舉手發誓永遠為臣的忠誠,最終親手將她葬入地獄。帶著十萬兵嫁過來的安九月,也死在花剌大營。


    這男人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想要一個乖巧的,聽話的,木偶一樣,德行世無雙的婦人,去妝飾他禦座後那凶神煞眼的金雕盤龍。


    她恰就是那個婦人,丈夫娶外妻,為大局之義而甘願作婢。貼身伏侍安九月兩個月,恨不能剜肉而侍,被安九月逼入絕境想要毒死時,帶著孩子一起跳井。


    百忍成佛,她終於為自己忍來萬丈金身,至於這個無情無心也無愛的男人,像匹野馬一樣,她永遠都是能套住他的那根韁繩。


    ……


    如玉和蔡香晚兩人各有一個寶貝疙瘩,而和悅又喜歡孩子,於是俱皆交待給了她,騰出手來應付喪事。


    和悅本就是個孩子性了了,床上睡了兩個白乎乎圓胖胖的傻小子,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將兩個團團兒圈到一起,眼睜睜瞅他們睡覺的樣子。


    父喪之夜,年青輩的媳婦們自然要熬上一夜,如玉聽說周昭請自己過去,忙著又給管家娘子交待了幾句廚下的事情,又怕喪樂聲音太高傳到隔壁府,要驚擾了老太太賀氏,吩咐隔壁府的二叔母楊氏守著婆婆去,安排完了一溜兒的事情,才孤身一人往靜心齋去。


    出門恰碰上謀朝篡國的新帝帶著一眾內侍並侍衛們要往前院大殿去拈香,大伯哥做了皇帝,往後見麵都要跪的。如玉本欲抄近路從慎德堂後麵走的,此時一個疾轉,從前院正門出,繞過整個主院,才進靜心齋。


    上一回看到周昭笑的這樣風輕雲淡而又舒意,還是四年前的七月。如玉暗歎一聲癡兒,顯然的,張震回來哄得一哄,勸得一勸,周昭便高高興興要入宮了。不過男人一句軟言相慰,難產恰逢丈夫亡故所捱過的苦,丈夫回來之後又帶著另一個妻子的悲,在大庭廣眾之下卸去一身釵飾自降為妾的辱,被安九月栽贓陷害逼到死境時的無助,過去種種,她皆已經放下了。


    她已經是皇後,妯娌相見,也是君臣。如玉叉腰而跪,正要行禮,周昭連忙起身,親自將如玉捉了起來,低聲道:“咱們妯娌之間,你又何必如此?”


    如玉不敢往她的榻上坐,親自撿了隻蒙著寶藍皮麵的鼓凳過來,側身坐到了下首,低聲道:“雖為妯娌,也是君臣,你內我外,禮不能廢的。”


    周昭無話找話,問道:“初一可學會爬了?”她還是如玉入府的時候見過一回,小家夥是個西域孩子的長相,褐蒙蒙的大眼睛,圓丟丟的臉兒,偏一點小下巴尖尖十分秀氣。


    說起孩子,自然就有了很多的話頭。如玉掰著手指頭開始數:“五個月他就試著翻身,六個月就能坐了,如今爬的可快,滿屋子亂爬,也能扶著牆站起來,不過仍還不會走……”


    周昭忽而打斷如玉:“俗語有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隻猴子滿山跑。我當初嫁給你大哥,也不過從父母命而已,誰知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蒙他不棄,還得繼續跟著他往前走。”


    二十多歲的年青女子,這就成了一國之後,雖步步艱難,但六宮之中屬她最大,一步登天的境遇,尋常女子做夢都夢不來的。


    如玉收了那片刻而發的真心,十分乖巧的應道:“大哥不在的那一年多,您熬了過來,那時候齊天的福報就已經埋在了半途,所以這是你應得的。咱們一起過去,給父親拈柱香吧。”


    連張登臨死前的一麵,周昭都不肯見,可見她心中的恨意與絕望同樣的深。就像無論區氏如何暴躁張登都能治得了她一樣,周昭也唯有張震的甜言蜜語才能治得,雖性格囧異,於愛情上,周昭和區氏皆是一樣的癡人。


    但張震與父親張登一樣,會是個能帶她青雲直上的丈夫,但顯然並不是一個可以寄於愛情的男人。他之所以不在女人身上用心,隻不過是因為戰場上的征服帶給他的快感,比征服一個女人更大,更多而已。


    身為帝王自然不可能隻娶一妻,若周昭仍還寄希望於愛情,她最後必然要失望。


    周昭顯然已猜到如玉心中所想,會心一笑,柔聲道:“你大哥說了,六宮虛設,再不置嬪妃,他這一生,無論在什麽位置上,隻娶我一個女人。”


    在如玉淡淡的笑臉中,周昭胸口騰起莫大的滿足:比之薑映璽,六宮空闕的皇後,她終將睥睨天下間的女子,空前絕後。


    ……


    前院大殿靈堂,一門六兄弟齊坐在老父親張登的靈前。鬆柏一樣挺撥的六個年青人,俱皆盤膝而坐。張震一進屋就脫了那繁瑣的龍袍,亦披一件白麻孝衣,坐在最中間,腦袋後麵就是父親的楠木大棺。


    他閉著眼睛在聽張虎報軍情,聽到趙蕩和完顏冠雲,以及西夏國主安達所集結的百萬大軍已經於三日之內連下七座城,侵占掉整個河西走廊之後,氣的生生折斷手中所持的孝棍,啪一聲甩到了地上。


    “虎哥和小向明天就出發。把沈歸從雲內調回來,調到西平府,朕大約半個月後出發,咱們一起會會趙蕩那個王八蛋。”張震講完,張虎隨即握拳而擊:“不必明日,臣弟和小向今夜就走,那沈歸是趙蕩昔年舊識,隻怕他也要生叛心,咱們不得不防。”


    張震擺手道:“倒不必擔心他,但是奉聖州必須換新人去守,小向,你去奉聖,傳朕旨意,當場誅殺安敞,往後奉聖大營由你接領。”


    兩個堂兄領過命再拈一柱香,隨即離去。張震以手抵額默了半晌,忽而回頭問一直坐在暗中的張君:“欽澤,我這樣安排,可有不妥之處?”


    張君道:“趙蕩號稱集結百萬大軍,以我這些年對金國和西遼的了解,粗粗算了一下,實際大概有六十萬兵,你如今是皇帝,禦駕親征太過繁瑣,不如把權杖交給虎哥和沈歸,由他們抵擋。若你不信沈歸,臣弟可以去前線督軍。”


    張震隨即皺眉,默了片刻起身,搖頭道:“朕要親征,要親手殺掉趙蕩,才能徹底熄掉朝中那些老臣們還希望趙蕩歸來,舊朝複辟的,蠢蠢欲動的野心!”


    顯考才喪,張君往常就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樣子,如今更甚:“你是皇帝,又才登基為帝不過半個月而已,百廢待興,此時禦駕親征,朝政怎麽辦?”


    張震起身,舒臂鬆了鬆筋骨道:“這就得你和老三先替咱們頂著!”


    他大步出了前院大殿,從出身開始就在這座院子裏摸爬滾打,記憶中的父親永遠一身臭汗,黑臉長胡子從大門外衝進來,抱起來,將他丟到天上,再穩穩的接入懷中。


    七月的黎明,星火點點,空氣中熱浪泛湧。沒有騎過馬,沒有在更遼闊的疆域中馳騁過,沒有在萬軍陣中廝殺過的幾個弟弟們,也許永遠不能體會到征服敵人的快感,蕩平六國,一統天下,就憑趙蕩那樣的書呆子也敢說這種話,真是笑話。


    在幾個兄弟,滿院朝臣的目送下,他大步出了永王府,往皇宮而去。


    ……


    入了九月,小初一就可以扶著椅子站起來,能自己在簷廊下扶著扶手站片刻了。因還在服父喪,永王府連中秋都未過,恰昨天才過完張登的七七之祭,如玉和蔡香晚兩個商議要給和悅和張誠辦個小小的喜宴,賀他倆成婚之喜,遂在長青苑開宴。


    和悅本是個沒心沒肺的,與張誠兩個早已廝混了幾個月,也早忘了自己的公主身份,粘糕一樣粘著他片刻不離身。鄧姨娘今日打扮的格外漂亮,被如玉和蔡香晚幾個肘坐在主位上,看一眼張誠便是一笑,再看看和悅又是一笑。


    張君承了永王,如玉如今便是永王妃,坐在鄧姨娘身側,笑問道:“姨娘瞧著你這兒媳婦如何?”


    鄧姨娘眼掃得和悅在悄悄揪張誠的耳朵,讚道:“我瞧著是個很能管得住老三的樣子,這就很好,老三耳軟性麵,得有個厲害些的妻子陪伴才好。”


    話音才落,和悅又在張誠腰上狠狠一擰,低聲問道:“昨兒夜裏你究竟跑那兒去了?為何到三更才回來?”


    張誠低聲道:“和悅,能不能給我點兒臉,你瞧我娘和二嫂她們都看著了。哎喲,輕些輕些……”


    和悅先對鄧姨娘笑笑,再對兩個妯娌笑笑,又搗著張誠的腰道:“明兒你還敢三更回來,你瞧瞧我會不會給你開門!”


    張誠在老娘麵前故意裝軟,一碰即歪。鄧姨娘終歸心疼兒子,見如玉擒了酒盞過來要敬,自嘲著笑道:“終歸自己的兒子自己心疼,若叫我天天在府中看和悅欺負老三,隻怕過些日子也要心裏不舒服,也罷,我如今也學老爺做個愚癡家翁,橫豎要出府的,狠心閉上眼叫他們倆口兒吵鬧去,老三性子溫,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


    她拈了一筷子桂花糯米蒸藕,輕輕咬得一口重又擱回碗中,忽而捂了唇道:“當年你初初入府,那一夜老二就在靜心齋門外跪著,老爺見自己二十歲的傻兒子好容易哄得一房娘子回來,高興的睡不著,夜裏在床上輾轉翻側,連連說四個兒子都長大了,自己從此要做個愚癡家翁。要將自己當成一塊石頭,給他們鋪好路,叫他們從此都有坦途,此生都能過的好……”


    兒子大喜的家宴,她說到半途忽而驚覺連和悅都不笑了,十分驚訝的盯著自己,連忙揩了眼淚道:“歡歡喜喜的日子,你們怎麽不吃了?莫不是沒酒了不高興?快來,我親自給你們斟,都滿上滿上!”


    蔡香晚湊過來笑嘻嘻問道:“姨母,這些日子常來咱們府找您的那位,今兒我又見了,我請他進來坐,他不肯進來,說明日還來,叫你出府見他一麵。”


    鄧姨娘略有些羞訕,張誠也莫名的一臉訕訕。如玉這些日子也常見有個瞧起來頗有些書香氣質的中年男子一直在府外徘徊,她一點小狹促心思,暗猜那當是鄧姨娘的相好,一瞧張誠平日無賴一樣的人也紅了臉,心道自己猜的不錯。


    除鄧姨娘之外在座皆是小輩,如玉笑道:“既是姨娘的朋友,姨娘何不大大方方的請進來,總叫客人在外等著,也不是一家之禮。但不知是那鄉人氏,在何處任職,不如姨娘說出來,我明兒專程下個貼子,請到府中來坐坐。”


    鄧姨娘擺手道:“快莫要折煞了他,不過一個教書先生而已,那裏能勞王妃下貼去請。”


    原來是個教書先生,怪不得一身的斯文氣息。


    等席散了,如玉親自送鄧姨娘回慎德堂,沿路勸道:“當初父親在世時,就已經放了您的自由,您如今是個自由身,既有人求娶,我瞧著那人還不錯,又何必因守於此,若您要嫁,我親自給您送親,如何?”


    鄧姨娘道:“那人姓鍾,名叫鍾源,是個教孩子們識字兒的夫子。實則我在府外這一年,與那鍾夫子一直有往來,也早就談好了嫁娶。當初老爺受傷之時,恰逢我與他的成親之日。我聽聞老爺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暗想薑璃珠與他老夫少妻,定然不知該如何伺候病人。這些年總有變故,我的老三也因此一直成不了家,空晃蕩著,我為了老三能順利成親,遂辭了婚事入府侍疾。


    那會兒婚事就做不成了,誰知道他又找上門來,我疑他的居心,此事隻怕做不得。”


    為了兒子的婚事不起變故,早已離府的姨娘辭掉婚事重新入府侍疾,這理由也頗有些牽強。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看不得將死的男人在年青的夫人手裏受苦受罪,要送他一程,才是最真實的理由吧。


    那鍾夫子被拒親之後,聞知鄧姨娘原來的主人死了,又來糾纏,以小人之心來度,鄧姨娘覺得他可能是以為張登留了不菲的身家給自己,看上的並非自己的人,而是錢財,所以心中忐忑不肯見他。


    如玉勸道:“無論他是什麽想法,您總該見他一麵,聽聽他的說話再做決斷不是。”


    鄧姨娘莫名有些辛酸,止步在靜心齋門外,哽咽道:“我雖辛苦伺候一場,可老爺什麽東西都沒留給我,自己的一應家產,全給了薑璃珠,鍾夫子便有所圖,也是空歡喜一場。”


    病後一麵都未探望過的小妻得了萬貫身家,辛苦伺候一場的出門妾卻一個子兒也沒有撈到,鄧姨娘之辛酸棲惶,果真難以言喻。


    如玉不得不又勸:“薑璃珠娘家敗盡年紀青青又守了寡,一無所有。而你有一個兒子,須知老三才是你此生最厚的一筆財富。再者,薑璃珠生生害死了我們母親,那些東西欽澤是不可能給她的,你若想嫁,全由你帶走,我們來做,好不好?”


    連哄帶勸,如玉終於把個鄧姨娘勸回去了。


    ……


    回到竹外軒,初一早已睡了,臥室窗子上一個提筆埋頭的身影,恰是張君。


    如玉吃了幾杯酒頭有些暈,在秋意涼爽的院子裏站著沉了片刻,又去看過一眼沉睡中的兒子,這才進了臥室。


    張君向來不愛坐著寫字,提筆批折子都是站著。他如今每每晚飯前就會回來,緊要的奏折都是著幾個翰林學士送到竹外軒。


    她一張畫案徹底被他霸占,案頭摞的滿滿當當。如玉在他身後站了片刻他都未曾發覺,懸腕提筆洋洋灑灑,忽而回頭,見如玉站在身後,溫眉看了許久,讚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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