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番外19


    他衣帶未係,此時慢慢鬆開,青梅隻仰頭看了一眼,隨即舉起包袱皮兒,順帶著閉上了眼睛。


    ……


    張彧算了算日子,發現如今正是八月中旬。這也就難免了,每年這會子是成年宮婢們要被放出宮的日子,總有那麽幾個想不開的,會想盡千方百計留在他的寢殿中,哭哭啼啼,恨不能將自己剝光了躺在榻上。


    但藏在衣櫃裏的,他還是頭一回見。


    張彧將兩扇櫃門全打開,放下燭台係好衣帶,背身,嗓音溫和而又輕柔:“若識趣,此刻自己走出去,本宮隻當從未見過你!”


    青梅從櫃子裏爬了出來,往前走了兩步,也不知慌亂之中腳上套的什麽,連拉帶扯,滿櫃子的衣服都叫她扯了出來,自己也被絆摔在地上。


    她兩腳蹬開那絲絲掛拉的東西,再往前兩步撿起自己的包袱皮兒,忽而覺得頰上火熱,抬眸便見張彧也正在盯著自己看。


    她道:“奴婢既刻就走!”


    張彧又晤了一聲。一雙眸子從她自衣櫃裏帶出來的中衣上掃過,忽而說道:“孩子,自我父皇即位之後,特賜恩典,爾等宮婢亦可讀書識字,古往今來前所未有,本宮說的可對?”


    青梅已到了門上,卻叫張彧回堵在簾內。半明半暗之中,他雙目灼灼,深似明澈夜空,一眼望不到底,就那麽坦然的盯著她。青梅敵不過他的眼睛,垂眸道:“殿下說的極對。”


    張彧伸手示意:“將《論語子路》一篇中的子夏問政讀來,本宮聽聽。”


    青梅道:“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她反應極敏,口清齒利,垂著一雙眸子。這當是宮裏的小婢子,按年齡還不該出宮的,宮中美人成群,她沉靜溫婉,觀之楚楚動人,倒也別具一格,叫他也眼前一亮,唯那雙眸子深垂,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微顫,始終不肯抬起來。


    張彧瞧她有些麵熟,卻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隻是莫名覺得這孩子有些麵善,不忍她踏入邪徑,遂又柔聲說道:“本宮年幼時,曾遇一小女,天真爛漫,嬌俏可愛。但唯一點缺憾處,便是將銀錢看的極重,日日夢想能發橫財,並最終因此而走入邪徑,如今或者遠赴它鄉,或者已不存於人世。


    人生無捷徑,欲速則不答。你還小,回去好好想想‘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這句,若能悟通,必會獲益終生!”


    微明而暗的燭光下,那小宮婢唇勾笑意,笑的極甜,甜的就像那蜂蜜漬過的青梅一般。她道:“好!”


    當年王母仙壽,他們幾個孩子從天清寺出來,往五莊觀而去。路上她崴了腳,趴在張彧背上時,為了哄其餘三個皇子好心安理得花她的銅板,曾笑著說:“破財消災,不定明日我就能發筆橫財了?”


    她比青玉更早知道張家兄弟的身份,在張彧眼中也更貪財,所以無論是否她出賣的他們兄弟,在他根植的影響中,那個拿他的胭脂盒去賣,最後與王婆合作誆他兄弟赴入死局的人,就是她。


    所以她不解釋,因為她在意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改觀。


    明日就當永別,青梅嚼咀著張彧關於自己的那兩句話。遠赴它鄉,或者不存人世,她在他的世界裏,其實已經死了八年。


    天真爛漫,嬌俏可愛八個字,是那段關係的終點,仿佛墓碑,在八年前早就高高豎起,在他的心裏,她已長滿青苔。就如那段《論語》一般,她叫他受益匪淺,豎在回憶裏,是一座警鍾,常鳴他的耳畔。


    青梅仍還垂著眸子,暗影下那兩頰笑彎著優美動人的弧度:“奴婢謹受教誨,也祝殿下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張彧一笑道:“去吧!”


    ……


    暴雨連珠成線,砸在肩膀上硬生生的疼。油紙傘強撐了片刻,被雨砸落龍骨,啪一聲折起來,將青梅的小腦袋捂在裏頭。她索性扔了那傘,黑天胡地中,在漫過腳麵的水裏尋著路。


    忽而一隊內侍疾步而來,將她衝擠在路邊,急匆匆而去。如此暴雨,宮中最怕的便是某一宮苑中排水不力,所以內侍們要徹夜巡查,疏通各處水眼。


    青梅迷路了。偌大的宮城中,每一處宮牆都相似,每一處殿門都相同,水越漲越高,她丟了一隻鞋,另一隻提在手裏,也不知自己迷串了多久,才找到自己住的院子,濕成隻落湯雞一般,也不知趙嬤嬤在問些什麽,無心回答,閉上眼睛沉沉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清早。


    出宮的時候就可以穿鮮亮衣服了。清早去福寧殿磕頭,即將出征的幾位皇子也在殿內與母話別,宮婢們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在殿東側的空地上跪著。


    皇後無機見她們,想巧遇皇子,那不過春秋大夢,最後大家不過在殿外磕個頭就走。


    還是當年入宮時的路,兩旁宮牆高高,有疾有緩,眾人皆在議論慈慶殿當差的一個丫頭,好容易熬到要出宮,昨兒夜裏竟叫水淹死了。


    眾婢子們無不惋惜。忽而走在青梅身邊的一個腳軟兩步,軟撲撲向她撞過來。青梅慌得一手扶住,問道:“姐姐,你可是那兒不舒服?”


    這婢子攥著衣衽,淚珠兒叭啦啦往下滾著。


    青梅細看,認出她是慈慶宮殿門外那兩個站規矩的婢子之一,暗猜她隻怕是受了昨夜張彧殿中的牽連,才被遣出宮的,遂勸道:“宮裏畢竟規矩多,出了宮天大地大,什麽樣的好日子不會有,姐姐快打起精神,我扶著你一同出宮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這婢子張了張嘴,結舌道:“他是我所見過,這世間最好的男子。離宮就再見不到他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儲君。風華俊貌,溫柔和謙,卻又剛決果毅,能舌辯群儒,能上陣殺敵。


    他是世間最好的男人,可愛他的小姑娘太多太多。大齊之內,率土之濱,多少未嫁女子為他而神魂顛倒,自薦不成尋死的,在宮牆內一步步回頭不願出宮城的,這隻是無名小婢而已,那群臣家的姑娘,那公侯家的閨秀,不知多少眼巴巴的瞅著望著。


    期待他那雙桃花暗浮,如夜空般深沉的眸子能掃上一眼。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青梅扶起這婢子,揩了她眼角的淚,扶她一步步出宮城,安慰道:“他是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可妹妹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卻不是這天下最好的女人。


    所以,得看一眼,得貼身侍奉過他,已比別的姑娘不知幸運多少倍,既如此,咱們就該歡歡喜喜出宮。你又何苦再傷神了?”


    那婢子一想也是,捉上青梅的肩,叫她攙扶著,緩緩出城。


    ……


    皇後在宣德樓上目送幾位皇子出征。


    天光初晴,她的初一躍然馬上,一身銀甲亮眼,三步一回首,遙遙向她致意。他身後三個小的,初四今年初赴邊關,戀母的孩子也是一步三回頭,這孩子內秀,也最戀母,一雙眼睛盯牢著母親,不停揮手。


    初七公主嬌聲道:“不開心!”


    皇後問道:“我兒,為何不開心?”


    初七公主嘟嘴道:“站的腿酸。”


    皇後噗嗤一笑,畢竟老小,一家子當成眼珠子來疼的,遂將她抱了起來,說道:“我的兒,你自打生到這世上,就甚少走過路,不是你爹抱著,就是娘抱著,真真慣壞了你,到如今七八歲了還整日的討抱。


    你可知宮外許多小丫頭,七八歲的時候都要操持起家務來。”


    初七公主慣聽母親說這種話,從生來就有不知多少雙眼睛明啾啾瞅著長大的孩子,習慣於父母兄長的寵愛,攀著母後的脖子,頭歪在她肩膀上,嗅得一氣,深深歎道:“娘的身上好香好香!”


    皇帝也走了過來,伸手抱過初七,語氣略帶責怨:“你腰不好,每逢雨天就要酸痛,又何苦抱她?”


    初七像隻撕不開的壁虎:“我要我娘抱!”


    皇帝問道:“為何非得纏著你娘,不肯叫爹抱你。”


    初七再叫:“因為娘的身上香!”


    皇帝抱著公主轉身四顧,忽見遙遙處的宮牆下一眾花紅柳綠的姑娘行過,回身問皇後:“今兒你在放適齡的宮女們出宮?”


    皇後點頭。一家三口轉身下城樓,初七公主忽而說道:“有個既將離宮的姐姐,送了我九十七萬兩銀票,爹,娘,如今我是咱們家最有錢的人了。比你們都有錢。”


    帝後俱止步。皇後愣了片刻,問道:“我兒,她可是叫青梅?”


    初七歪著腦袋想了片刻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皇後再上城樓,花紅柳綠即將出宮的姑娘們中,一眼是望不到小青梅的。她深深長歎:“可惜了!那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不貪錢,老實本分,可惜與咱們初一無緣。”


    皇帝也跟了上來,一手抱著公主,一手攬過皇後,低聲勸慰道:“緣分這東西奇妙而玄,我二十歲那年還沒遇到你了,如今咱們不也成親二十年了?隻要有緣,兜兜轉轉無論多久,總會相遇的。”


    遙遙宮牆外,三位皇子策馬揚鞭,一路出京城而去。而宮牆的另一邊,好容易擠出宮的姑娘們,有的歡歡喜喜,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一步三回頭,從此,她們與這宮城無緣,與那幾位皇子更無緣,將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


    既隨身有三萬兩的銀票壯身,小青梅自覺腰粗腿也壯,遠遠看見一頭銀發的父親已是跳著腳搖頭招手。兩父女雖一個月能見一回麵,此番不比先前,算是從此不必再分開了。


    十六歲的大姑娘,跟著父親到新家吃了頓飯的功夫,已遭繼母幾番試探,自然是問她帶回來多少銀子,在宮裏可有結識到貴人,可有替自己覓到良緣。


    青梅多機靈的姑娘,給兩歲多的弟弟塞了一百兩銀子做見麵禮,下午就回了城牆邊的老宅。荒蒿出牆三尺高,屋腳的磚胎被榆枝迸裂出幾尺深的豁口,院牆早殘成了一半,唯那株杏樹越發高大,濃蔭遮了半片院子。


    她在院門外看了片刻,當晚就請了匠人來,趁著入冬凍土之前推到整個重建。曾經橫屍上百,鮮血浸染至一尺深的土地全部翻新平整,除了幾株果樹之外,曾經的一切蕩然無存。


    等到寒冬來臨時,小青梅站在嶄新的院子前,青磚砌牆,土坯院子,杏樹下的木榻上席子明如鏡,八年後,她重又擁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並且不顧父親勸阻,由舅舅秦門吏照應著,一人住在了那院子裏。


    太子張彧仍舊是個傳說,傳說中他帶著三個兄弟一齊滅了花剌,將曾經不可一世的金國逼入烏蘭巴托以北的荒漠之中。西遼更慘,當葉迷離終於劃歸大齊,他們逃到了更遠的阿拉木察。


    街頭巷尾,老嫗幼兒,無人不在說皇家四兄弟,個個傳聞中都是天神降臨一般。


    次年杏花滿枝時,青梅得知太子終於要開始選妃,她坐在那明淨的席子上,手中端著一碗麵,小桌兒上兩碟涼拌菜,挑筷子吃了兩口,終於遏不住捂嘴哭了起來。


    她想起多年前那快樂而又悲傷的一天,那圍坐在院中的孩子,身中長劍倒在血泊中的姐姐,和張彧離去時仿如陌生人一般的眼神。


    她終於肯承認自己還在情扉未開時,卑微的,懦弱的,小心翼翼的愛過一個男孩。


    她愛的那個男孩家貧,連件錦衣都置不起,還帶著三個拖油瓶的弟弟。他古板木訥,連賣買都不會做,害她平白損失二兩銀子,為了討好他,她甚至連僅有的四十文錢,都送給他的三個弟弟,花銷一空。


    她愛那個貧家孩子,自知自己生的醜,般配不起,便想盡千方百計,想要留下他做自己的姐夫。


    可他並不是,他是住在宮城裏的皇子。厭倦了宮廷裏那些時時追著了,如苑中逢春怒放的牡丹芍藥一般豔麗的大家閨秀們,好奇於宮廷外的野花野草,於是出宮,於這城牆邊的路旁短暫停留,勾走了她的心。


    也許青玉有錯,可錯的最多的是張彧。


    若無他,青玉即便虛榮,即便好吃懶做,也終會臣服於世俗,嫁個普通的男子作妻,如今也許孩子都會喊娘了。


    而她,也不會一人孤伶伶的坐在這院子裏,即便聽到關於他的傳聞,也可以和街邊巷頭的老奶奶小孩子們心平氣和的相互議論。


    他終於長成了世間最好的男子,而她是他人生路上那座警鍾,長滿青苔,吊在他人生最灰黯的回憶裏。


    他一點點扯拉著她的心,叫她哭的如此傷心,叫她從八歲起的人生便隻剩灰暗和陰霾。


    青梅哭的太凶,驚動隔壁人家爬牆圍觀,問起為何而哭,青梅連忙站起來笑著解釋:“蟲子掉進碗裏,一碗飯糟蹋了!”


    當然,風雨之後必定有晴天。


    哭過一回之後,青梅便開始一個人歡歡喜喜的日子。如今太平盛世,又是天子腳下,五洲來朝,天下富甲在京師,青梅拿三萬銀子做底,開了間果脯點心鋪子,自開業那天就生意倡隆財源廣進。


    而且,因為太子回京,許多原本在邊關征戰的將士們也回京了。這裏頭就有一個是楚花匠衙門裏同事家的兒子,名叫盧進尉的,雖年不過二十,因隨太子在邊關征戰有功,如今已經是一個軍的小統領,手下也是統轄千人的。


    楚花匠自然不放心女兒獨居,帶著那盧進尉到青梅的點心鋪子裏多轉了幾圈,青梅焉能不知父親的心思,她本是個踏實本分的姑娘,也不肯再叫父親為自己操心。


    再者,盧進尉確實是個好人,雖身量不算太高大,臉略有些粗黑,但五官英俊,性格溫和,但以青梅從小走市井的雙眼來看,他誠實可靠,是個踏實男子。


    當然了,她既有意,盧進尉來的也就更勤奮了。


    年青男女,眉來眼去,盧進尉誠心相娶,小青梅也亟待嫁人,等到杏子初黃時,兩家已經開始商議定親了。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為太子選妃之事牽動著滿京城人的心。


    青梅坐在櫃台裏數銅板,常常聽來買點心的婆子們議論,誰家的姑娘在初選就被打了下來,又誰家的姑娘在複選中與人打了架,更有驚奇的是,到了宮中嬤嬤們查體時,據然還抓到一個相貌絕美,卻是男子冒充的秀女。


    如此啼笑皆非,青梅也好與人攀談,卻是向來隻聽不傳,是個盛閑話的悶瓶子,心中盛了滿滿的閑言非語,卻一句也未向外露過。


    到了七月,杏子黃燦燦綴滿枝頭,為太子選妃也到了決選階段,共有十二位佳麗過關斬將,殺入決選。最後的決選當然由太子殿下親自指定那位萬裏挑一的幸運兒。


    太子妃,也是將來的皇後人選。


    當今皇上一夫一妻到老,太子承父誌,想必也不會廣開後宮,所以那一個名額至關重要。無論十二位秀女各自心中如何,宮外十二位秀女的娘家人們已經打的不可開交了。


    決選前一夜,青梅照例傍晚回家,楚花匠帶著年青的妻子,和三歲的小兒子一起在家裏忙出忙進,因為恰恰他與盧家也商議好了,明日給青梅和盧進尉倆人訂婚事。


    青梅在杏樹下逗弟弟,哄他吃杏兒,抱著親他的臉,待忙完諸事,老爹帶著繼母弟弟仍要回到繼母家去住,青梅隻剩一人,在那大杏樹下坐得許久,洗罷澡便上了床。


    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自己的心。小青梅直挺挺躺在床上,恰如九年前躺在外麵那涼席上,胸口中劍死在血泊中的姐姐青玉一樣。


    她一遍又一說服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想盧進尉的臉,回想他整個人,他說過的話,她竭盡全身力氣,說服自己終究會愛上他。


    並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流眼淚,否則明日盧家來提親,兩個腫泡眼要鬧笑話。


    所以她並未哭,隻是非常平靜的躺著。聽夏夜的蛐蛐,知了,隔壁的孩子,牲口,一切的聲音,就那麽靜靜的躺著,睜著兩隻眼睛看窗外那半明半暗的月光。


    這是死過許多人的凶宅,鄰居都說半夜常有鬼影綽綽的。青梅雖不過十六七,心中一口古井,人都不怕,更何況鬼。


    她睜眼到半夜,果真覺得窗前似有人影閃過,無論是人是鬼,青梅都沒打算放過。


    撿起早就準備在手邊的,盧進尉送給她的,以紅木製成的擊鞠所用的月杖,悄步出門,大杏樹下,涼席之上,果真坐著個著白衣的身影。


    青梅想都不想一杆子就揮了出去。


    賊吃了一悶棍,轉身就跑。青梅自己也嚇個半死,丟了棍子跑回屋內,關緊門窗捱了半夜。次日一早起來果真兩個眼兒紅桃子似的,用冷水連拍帶敷許久,好在她皮膚好,很快就消了腫。


    楚花匠與繼氏兩個忙裏忙外,還請了幾位同差前來照應,廚房裏煎炒蒸煮香氣時時往外飄著,閨房裏銅鏡明亮頭油芬香,繼氏家的婆子替青梅打扮,也替她施了薄薄的粉,描過唇兒,要梳頭時,卻是青梅自己選的發飾。


    她在宮裏常替小宮婢們梳頭,替自己梳個時興的寶塔髻出來,飾兩枚玉簪,再穿上宮裏賞下來的白玉蘭灑花紗襖,下係月錦裙。慣常不著錦衣的小姑娘,一經錦衣相飾,端莊沉靜,嫵媚秀麗,驚的那婆子幾乎睜不開眼。


    楚花匠正在廳屋裏與幾個同差的雕花匠們閑聊,抬頭見女兒進門,幼時那臉兒總是紅撲撲的小丫頭,如今麵似芙蓉人比花嬌,皇宮裏做了六年的差,通身上下已濾去當年跑街穿串時的粗氣,儀雅有度,便是大戶人家的閨秀,也不過如此。


    她對著幾位長輩禮了一禮,斟罷茶安靜退出,去了後院。


    一位同僚見楚花匠麵苦無比,問道:“大喜的日子,怎的你瞧著不高興?”


    楚花匠緩緩搖頭,笑道:“無事。”


    他隻是想起他的青玉來。皇帝家的兒子們不安份,住慣了安逸的高牆大瓦,小小年紀跑來戲弄他的丫頭,他吃虧在家裏沒個內助,生生折沒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平凡人與天家如何講理了?


    楚花匠隨及又苦笑,那牢獄之災,那與女別離的痛苦,和如今女兒再也不肯親他的疏離,多少年了,總算熬了過來。好在如今,青梅總算有個托付之處,可以好好出嫁了。


    ……


    青梅在後院中疾走,臨桶照影,暗悔自己是不是穿的太華麗了些,畢竟盧進尉也不過一普通人家,要的是能持家的賢妻。


    杏子滿枝,青梅摘了一枚下來咬著,思忖半晌,暗道得做點兒什麽,好叫那盧進尉進來瞧著,自己像是個勤快的樣子。


    可侍弄花草又怕髒了衣服,摘杏子也不像是現成的活兒,隻得連忙幾步竄回閨房,娶了新納的繡品出來,坐在杏樹下的席子上縫衲,自覺很像個賢妻的樣子,也是樂的不停笑。


    外院忽而有人聲,腳步聲,聽那樣子,顯然辰時剛過,盧家已經帶著媒人上門了。


    青梅於鬧哄哄的腳步聲中,聽到獨獨有一人穿過前院,往後院而來。


    那是練武人的步子,沉重,踏實,一步穩似一步。


    平日也在點心鋪見過幾回的,青梅也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羞,生怕自己又紅了臉,也不敢抬頭,隻覺得那人坐到了席子上。


    二人俱是相默,青梅以已來惴度,想必盧進尉也與自己一般羞的不敢說話。


    她也不敢抬頭,暗覷了一眼他的衣服,見是件半舊的棉布直裰,腳上卻是一雙簇新的皂靴。


    青梅為解自己的尷尬,也為了緩和氣氛,針還在手裏不停動著,笑連不成串兒:“好歹也是訂親禮,你既上門提親,怎麽也不穿件像樣的衣服?”


    來人忽而一聲笑,那笑聲剛中帶磁,又有幾份挑釁:“當年你就整日等著本宮上門提親,怎麽,到如今還在等?”


    他說著,一把抓上青梅握針的那隻手,青梅應聲抬頭。


    並不是什麽盧進尉,來人是張彧,他比常人略深,瞳仁更黑的雙眼中,滿含著青梅看不懂,猜不透,也無法理解的情愫。


    直到這一刻,青梅才知道自己打破了今天本該替自己挑選終身伴侶的,太子張彧的腦袋。


    當然,張彧也是直到昨夜才知道,那天夜裏鑽在自己衣櫃裏慌慌張張的小丫頭,竟會是多年前的舊相識小青梅。


    “盧進尉了?”青梅問道。


    張彧道:“很不巧,他昨夜接到軍令,半夜出城,走了。”


    ……


    千言萬語,終究不知從何說起。他還記得因自己而死的那個姑娘。


    她是那姑娘的妹妹,小時候曾經為了發橫財而出賣過他的事情,就不必再細說了。去年鑽在他櫃子裏的事情,張彧卻再不能忘。


    成年之後他第一回願意與一個姑娘從容說兩句話,不期遇到的竟還是她。


    關於太子妃的決選並未如期舉行,傳言是因為太子騎馬是跌下馬,摔破了頭。


    她打破他的頭,他壞了她的婚,似乎緣份還將繼續交纏下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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