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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一凡接到柳青陽電話的時候,正在跟劉念吵架。他們在工作上經常有分歧,劉念管這叫爭執,陳一凡說這就是吵架。這次的爭議核心仍然是劉念危險的融資操作,可惜他們之前關於柳青陽的冷戰還沒結束,黑鍋漸漸又甩到了柳青陽身上,陳一凡說劉念是被一個建築工人氣歪了腦子,劉念說你才是為了一個陌生人而擾亂明德五年的韜光養晦。結果,背著無形黑鍋的柳青陽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電話過來,陳一凡拿著手機就走了出去,把爭議都留在劉念辦公室裏。


    到了見麵的地方,柳青陽才說,他想和陳一凡再賽一次,陳一凡差點掉頭就走,就如同她摔劉念的門那樣——她又不是什麽家政阿姨,隨便接個電話就可以上門提供專業服務——但柳青陽說他要賭,這就耐人尋味了。


    陳一凡知道柳青陽已經沒有任何資本當作賭注,要說值錢,他的摩托車確實不錯,但陳一凡並不是很想要車,她的車已經足夠酷足夠快,她缺失的東西沒有任何物質可以彌補。


    “我賭我自己。”


    陳一凡一巴掌扇在對方的頭盔上:“二十一世紀了!農奴製度已經被消滅了!”


    “如果我贏了,你得要我。”


    “我不要!”陳一凡莫名惱怒。


    “不是,我是說,你帶著我。”柳青陽拉住她。


    “帶你去死嗎?”陳一凡崩潰地大喊。喊完的一瞬間,她渾身冷汗,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間,她把內心深處最可怕的想法說了出來,飆車都不能提供的快感蔓延全身,她發現了自己黑暗的樣子。


    柳青陽的表情很微妙:“你很想……你想死啊?”


    陳一凡沒有說話,她不敢看柳青陽的臉,那熟悉的錯覺讓她仿佛已經死了。


    “你要死的話,我可能就……就不跟你了吧……那個……”柳青陽憐愛地擦著自己的摩托車後視鏡,“我是想,我要是贏了,你帶我進你們公司吧。”


    陳一凡被氣笑了:“我們沒有摩托車業務。”


    “什麽業務都行。”柳青陽的語氣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被調包了一個人格。


    陳一凡歎了口氣,冷靜下來。柳青陽局促地瞧著她,仿佛一個求大姐姐一起玩的小朋友那樣,仿佛……陳一凡把那個人的影子從眼前趕走。


    “你的臉怎麽了?”柳青陽伸手要碰那塊創可貼。


    “不關你事!”陳一凡把他的手扇到一邊去,“比不比了?”


    “比比比!”柳青陽幾乎是跳上了車,“現在就比!馬上比!”


    他們在一條筆直的路上檢查好車輛,兩人約定,必須嚴格遵循紅綠燈指示,不能闖前麵每五百米一個、總計四個的交通燈,先到算贏。陳一凡沒有說話,率先發動了引擎。


    柳青陽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高高拋起。手帕落地的一瞬間,二人如同離弦之箭,轟鳴著飛出去,幾乎同時衝出,並且過了第一個紅綠燈。


    第二個路口黃燈閃爍,正常人都會猶豫的情況下,兩人默契地同時闖了過去,就在車子經過燈下的瞬間,黃燈變成了紅燈。


    第三個路口沒有這麽幸運了,他們距離停止線還有幾米的時候,燈色已經變紅,兩人趕緊調轉車把,在路口盤旋著。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勝負在此一舉,誰也不想輸在起步。


    柳青陽內心暗暗讀秒:三、二、一——他沒有輸!他起步的技術非常完美,盡管陳一凡也同樣完美,但是柳青陽咬緊牙關決定加速,陳一凡不甘示弱地追上,卻眼睜睜看著第四個路口的燈色由綠變黃。


    陳一凡有一瞬間的恍惚,甚至不到一秒,她隻是用一個商業精英最習慣的思考方式估量了一下衝燈和減速的收益比,電光石火之間,柳青陽幾乎是用玩命的方式將車速提到最快,衝了過去。


    刹那間,車輪幾乎離地,陳一凡放棄了競爭,竟然心無旁騖地欣賞到了柳青陽勝利的瞬間。


    路燈變紅,陳一凡熄火下車。柳青陽站在馬路對麵,夜半無人的街道上,她摘下頭盔,朗聲說:“我輸了!”


    “那你得要我!”柳青陽拖長了聲音喊道。


    陳一凡遠遠看著他,這個人在路燈下,周身閃著光,不像是世間的人——不,她不是在想梅恒。她不知道為什麽,在剛剛凝固的那幾秒中,沒有思念梅恒了,是一種更真實的什麽東西,短暫地堵住了她心裏決堤的缺口。她知道這沒什麽用,沒等她回到家裏,該決堤的地方仍然是一片狼藉,但她真的有點享受這短暫的寧靜。“好,我要你。”她戴上頭盔,揮了揮手,掉頭而去。


    她聽見柳青陽在身後追著喊,但當她看後視鏡的時候,那個人卻還固執地等著燈色變綠。陳一凡笑了笑:她不會讓他追上自己的。


    但是柳青陽一定會追上她的——就算當天晚上陳一凡故意把他遠遠撇在身後並且電話關機,第二天早晨,當她打開手機的時候,仍然收到了比想象中還多的震撼。柳青陽並沒有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樣“連環奪命call(打電話)”或者用反反複複的留言撐爆她的語音信箱,相反的,柳青陽給她發了一條規規矩矩正正經經的以“一凡姑娘”為稱呼的短信。他說他是幾天前在工地上看著自己的母親吃方便麵的時候,突然決定再也不做體力工人的,他說父母一輩因為時代和教育程度所限,隻能選擇體力勞動,而他是個正經肄業的大學生,他希望憑借智力在明德集團謀求到一個能讓家裏人過上體麵日子的工作。


    陳一凡被這個“正經肄業”逗笑了,握著手機站在窗前,覺得陰天的顏色都沒有以前那麽灰暗。為了不讓柳青陽整個周末都擔心會不會被放鴿子,陳一凡打了過去,禮貌地問他打算從事什麽方向的工作。


    柳青陽問:“你們那兒都要什麽人?”


    陳一凡本想用“保潔、保安、夜班大爺”來堵他,卻不知道怎麽還是正經回答了“工程、財務、金融、策劃、營銷、管理”。


    柳青陽追問:“哪個賺得最多?”


    陳一凡平靜地回複:“我。”


    “我不能讓你失業,”柳青陽篤定地回答,“我給你當秘書吧,你說幹嗎我就幹嗎。你養狗嗎,我給你遛狗也行,就……什麽都能幹!”


    陳一凡一時語塞,哭笑不得,隻好說:“明天早晨十點,我希望你準時出現在我辦公室。這是一個測試,也是第一個工作任務,能行嗎?”


    “沒——問題!”柳青陽拉長語調,“我八點五十就到。”


    “明德大樓主門九點才開放門禁。”陳一凡說著,掛掉了電話。


    陳一凡騙他的。明德大樓向來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一些喜歡彈性工作製的員工偶爾還會在樓內過夜,陳一凡本人也在辦公室裏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被咖啡和能量棒強撐起來的夜晚,往往放下手裏的事情打算睡一會兒的時候,早晨打卡機最後的警示音樂已經響徹全樓。說來,她有點懷念那些時候,那個她,滿腦子都是爛漫的念頭和天真的夢想,幹勁十足,像進入軌道的衛星一樣不知疲倦。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許是從那天開始,她忽然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工作反而成了減輕壓力的興趣愛好,她坐在辦公桌前,依舊是那個大家交口稱讚的商業才女,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已經廢了。掛了柳青陽電話不久,陳一凡就悄悄離開了家,劉念似乎還在睡覺,她隻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果汁。明德主樓的空調開得很足,陳一凡在辦公室裏仔細看著春雨送來的報告。劉念想要和鼎力集團合作的事情,表麵上順風順水,她卻總覺得不安心,開始查鼎力的資料。中間春雨來過兩次,一次是送文件,另一次是說劉念也過來了,問陳一凡有沒有空談一下項目。陳一凡叫劉念過來談,劉念卻一直沒有出現。


    直到她覺得眼睛酸痛,實在做不下去的時候,才發現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又熬了一夜的陳一凡簡單洗漱了一下,正打算去員工餐廳吃飯,劉念就帶著早餐過來了,說要開個早餐會。


    “你知道我討厭早餐會。”陳一凡打開飯盒,看到新鮮的三明治夾著她最愛的奶酪薄片。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更加討厭。”劉念坐在桌子上,“一凡,柳源地產的賬有多爛,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們有多缺錢你知道嗎?”


    “我們不是缺錢,是沒錢。”陳一凡一麵吃著東西一麵打印著資料。


    “所以你的任性,給我們增加了一個累贅。”


    “一定是累贅嗎?”陳一凡抬起頭,“什麽都有變廢為寶的可能,柳源的員工結構和企業美譽度有它的閃光點,一筆幾千萬的投資,至於你三番五次跟我較勁嗎?劉念,你是過不了柳青陽這道坎。”她推開窗子指著樓下,“再過一會兒,這人還要出現在咱們公司裏,希望你能保持一個老板的風度和遠見,不要去找這樣的無名小卒掐架。”


    劉念搖了搖頭:“現在是你不可理喻,你卻不知道。”


    打印機停止工作,陳一凡把幾十張資料卷起來塞進劉念懷裏:“我們沒錢,這是你說的——我也有一個問題,鼎力的賬有多爛,你知道嗎?”


    “我和楊總已經談好了——”


    “你比我任性,劉念,但是這塊地,我們孤注一擲了,你不能出錯。”


    劉念什麽也沒說,徑直離開了。


    陳一凡趁著上班前的空閑時間,到街心花園裏轉了一會兒。那裏總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打太極拳,她樂得坐在旁邊看一會兒,有時候也跟著打一套,老人們都說,你這樣穿著漂亮裙子的小丫頭,怎麽不去跳舞呀,陳一凡笑笑,並不解釋。


    回到明德大樓的時候,正是上班高峰時間,打卡機和安檢處圍了太多人,陳一凡悄悄拉開保安的攔線,從旁邊過去了。股東和管理層有單獨的一架電梯,需要保安開啟。陳一凡問保安今天怎麽這麽多人,保安說:“嗨,別提了,剛不知道哪兒來了一個愣頭混子,居然硬闖,嗖,嘿,就翻進去了,六個人才把他拖走。”


    “瘋了?”陳一凡覺得好笑,“大清早的也沒有送外賣和快遞的吧?”


    “那傻子說他是來上班的!”保安摁動上行按鈕,“沒有門卡,沒有工牌,身份證都沒帶!”


    陳一凡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她約了柳青陽來見麵,卻沒有給他通行證——這個人無疑就是柳青陽了!


    “然後呢?”


    保安沒想到陳總對這個鬧劇感興趣,就一五一十描述了他們把柳青陽扔出門的全部經過。


    陳一凡到了辦公室就給柳青陽打電話,沒想到電話一直是“不在服務區”狀態。劉念臨時叫了一個高層小會議,她開完會出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十分了,春雨和前台接待都沒有告訴她有人來訪。如果柳青陽因為沒有門卡而感到被騙被羞辱,陳一凡覺得,她有必要道歉。


    “陳一凡!哎!美女!”


    全公司的人都看向接待處。


    柳青陽在幾個保安身後滿頭大汗地蹦著:“這兒這兒這兒,我來了!”


    陳一凡頭疼欲裂,推開辦公室大門:“你給我進去。”


    柳青陽進門就毫不客氣地從飲水機上接了兩杯水灌進去:“我說,一凡美女,你們公司的樓也太他媽——啊,那個,那什麽,太高了,特別高。”


    “你怎麽上來的?”


    “我沒卡啊,”柳青陽呈一個“大”字坐在椅子裏,“哎,你們保安真凶,一下給我扔出去了。我心想,這一定是一凡美女給我的考驗。哎對,不能就算了,所以我就想地下車庫總可以上去吧。我就貓在一個清潔阿姨後麵,就到了樓梯間了,然後爬唄,哎呀你們公司真的,太高了,爬死我了。真的——你老公長得不錯啊,你倆的公司啊?”他話沒說完,人已經到了宣傳畫下麵,還跟照片上的劉念比了同一個造型。


    “不是我老公。”陳一凡敲敲桌子,“你過來,坐好。”


    “男朋友?”


    陳一凡一把抓住他的髒辮:“剪掉。”然後拽了拽他褲子上銀光閃閃的骷髏掛件,“去掉。”她指著劉念,“這是男員工的著裝標準,看好了。”話音沒落,她一眼瞅見柳青陽手上碩大的熒光戒指,一把擼了下來,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


    柳青陽被這精準的投擲技術驚呆了,一時間竟然不知反駁,機械地問:“那我幹什麽啊,一凡美……不是,陳總?”


    “回去,弄成照片上那樣再來參加培訓。”


    “培訓班?要上課?”柳青陽蹦了起來


    陳一凡感到好笑:“不然你怎麽工作?”


    柳青陽抱著頭問:“學什麽?要多久?”


    陳一凡想了想:“你要賺錢,就去做銷售吧,銷售有額外的提成和分紅,培訓的話……根據你的學習程度來定,一般是半年……”


    “半年?不行!我立馬就要入職,今天不行最晚明天也要入職。”


    陳一凡提高聲音:“這是明德,不是小區超市!你什麽都不會怎麽做?”


    柳青陽趴在辦公桌上:“我們賭過,你說你要我,你要是不教我,我就躺在你們接待處地上,哭著滾著喊陳總始亂終棄。”


    陳一凡簡直要被這種無賴的態度驚呆了。她一生中從未見過能把不講理說成別人過錯的人,她看著柳青陽,仿佛看著什麽發明創造一樣。


    “行,就這麽定了,我弄頭發去,咱明天見啊,還十點啊,美女!”


    “等一下。”陳一凡將一張卡遞給柳青陽,“明天,不要再爬樓梯了。”


    柳青陽笑笑,接過卡片。


    “還有,”陳一凡皺起眉頭,“如果我明天再聽到剛才那些胡說八道的……”


    “你當場給我從樓上推下去,行嗎?”柳青陽拍著胸脯,“我保證不反抗。”


    “你快點走。”陳一凡指著他的鞋子,“也要換掉,穿皮鞋。”


    柳青陽哼著歌離開,跟劉念撞了個滿懷,當他發現這就是照片上那個人的時候,也許是出於敬畏,也許是出於“一凡美女的男朋友”,他竟然規規矩矩點頭鞠躬說了個抱歉才離開。


    劉念把要審的合同放在陳一凡桌上:“一口氣爬了三十七層,了不起,果然是難得的人才。不過,銷售團隊可是我們的王牌,你讓他進來,我沒意見,但他的成績一塌糊塗的話,公司依然會按規定將他除名。”


    陳一凡點點頭:“我知道。”


    劉念看了看垃圾桶裏那枚張牙舞爪的戒指:“你猜他能挺多久呢?一個月?兩周?一凡,你應該知道他離我們的世界有多遠吧?”


    陳一凡開始埋頭看合同,許久,意識到劉念還沒走,才抬起頭來:“我們都不是生來就屬於這個世界的,劉念,你比我清楚。”


    劉念的身子輕微晃了晃。“你先看合同吧。”他虛掩了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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