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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明德兩代重要人物基本在醫院裏聚齊了。


    陳一凡和春雨一起來的,劉念傷得不太重,一根肋骨有輕微骨裂,需要留院觀察一夜。柳青陽後背被散落的玻璃和金屬零件紮成了篩子,好在那天他穿的飆車夾克有厚實的減震層,最重的傷口也就是劃破了皮肉,血流了不少,看上去視覺效果十分驚悚,然而護士給他消毒包紮以後,就宣布他可以交錢走人了,甚至不需要縫合。


    真正有些嚴重的是梅太太,她突然昏迷抽搐,東叔慌忙把她送到了這家最近的醫院,醫生們緊急把她推進了急救室,不一會兒,梅道遠也趕到了。


    於是帶著一身消毒水味兒的柳青陽和陳一凡一起過去看他。剛剛把宿敵陳秋風送進監獄的梅道遠絲毫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他頭發淩亂,麵容憔悴,望向搶救室的眼睛裏都是焦慮,還有因為預知了結局而無法排遣的絕望,以及沉澱了這麽多年依然無法放下的悲傷。他看了一眼陳一凡又看了一眼柳青陽,隔了良久才歎了口氣:“都要結束了。”


    兩個年輕人都覺得在老人沉重的悲傷裏喘不過氣來,不過柳青陽還是艱難地開了個頭:“那……陳教授能被判刑嗎?”


    “很難說,我們隻有一段錄音,最多再加上之前那個摩托手的供詞,是不是能將真凶關上一輩子,可能要看劉念願意說多少。”梅道遠搖搖頭,這個地方,這樣等著醫生的宣判,對他來說是非常刻骨銘心的慘痛記憶,他跟陳秋風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無論他再怎樣複仇,他年輕的兒子,生氣勃勃的梅恒都不會回家了。


    陳一凡默然不語,柳青陽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希望他能坦白從寬,也不枉我這麽拚命,真的,我今天可知道當槍戰片主角有多難了!”


    梅道遠看著他,醫院樓道裏的燈不算太明亮,柳青陽的側臉看上去與梅恒尤其相似,梅道遠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隔了半晌才問陳一凡:“你怎麽想?”


    陳一凡低下頭:“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這對他來說並不一定是壞事。至於劉念……我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德。”


    演了半天公路追車電影的柳青陽忽然恍悟自己其實是商戰片的男主角,他當然知道明德現在賬麵上捉襟見肘,管理上亂七八糟,理想國還處於停工狀態,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我們是不是有可能追回他們這麽多年侵占的海外資產?”


    “流程會很複雜,不過我想,正因為這樣,劉念很有可能會扛下所有的責任。”陳一凡的目光落在走廊盡頭,春雨正跟醫生說著什麽,隔著那麽遠,依然能看出她的焦慮,她看向柳青陽,“當務之急,必須想辦法先控製住劉念手裏的股份。”


    “他手裏的股份比你還多,明德根本沒有這麽多流動資金。”柳青陽明白,如果其他大股東或者外人收購了劉念手裏的明德股份,事情就會更麻煩。他看向春雨,眼睛一亮:“能說服劉念把股份轉給春雨嗎?都是一家人……”


    陳一凡被他這種突發奇想給震驚了,她本能地看向梅道遠,梅道遠擺擺手:“我跟明德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你們的事,自己決定。”


    “老頭都這麽說了,你就去試試唄。”柳青陽戳戳陳一凡,“你也知道,這是現在損失最小的方案,再說春雨熟悉明德的運營,有她幫我,我覺得也是對明德更負責的方案。”


    他說得有理有據,陳一凡無法反駁。柳青陽從口袋裏掏出劉念放在儀表盤上的手串,也難為他當時情況那麽危急,還能順手扯過來塞在自己兜裏,雖然有些破損,但總體還算完整。他把手串遞給陳一凡:“順便把這個物歸原主。”


    陳一凡知道東叔還在劉念的病房門口徘徊,但誰也不知道那父子倆會用怎樣的心情麵對二十年後的重逢,她點點頭,接過手串,轉身走了。等她和春雨一起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柳青陽才歎了口氣,又往梅道遠身邊湊了湊。


    梅道遠看了他一眼,不露聲色地吐了口氣:“你有話想跟我說?”


    “我一直以為抓了罪魁禍首,我得出門放鞭炮。”柳青陽看著手術室的門,“我之前也以為,贏了會有多爽,但是真贏了,感覺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梅道遠轉過身,認真地看著柳青陽,似乎在重新打量這個酷似梅恒的年輕人,隻聽柳青陽接著說:“本來也沒什麽好開心的,雖然贏了,卻也不是我贏,連這種贏了的方式,我也談不上喜歡。”


    “因為都是我的安排?”梅道遠笑了,他微微昂起頭,“一凡也好,劉念也好,其實他們早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隻是等著我一張張把牌打出來。從頭到尾,我隻是在利用身邊人的弱點,不誇張地說,甚至是操縱身邊的人,包括你。你生氣了?”


    柳青陽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有什麽好生氣的?陳秋風、劉念、李總這些人,連褲子都輸給你了,一凡比他們幸運點,不過是丟了事業,沒了老爸,可能以她自己的想法,還算是解脫。就算我胡說八道吧,老頭,你贏了,又得到了什麽呢?這個局裏,隻有我柳青陽是贏家,我得到了明德,得到了女朋友,就跟中彩票一樣,幹脆利落地解決了絕大部分我自己的麻煩,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梅道遠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太輕視這個年輕人了,柳青陽不是梅恒,他看上去是個混子,不學無術,卻有直達問題本質的天賦,反倒比他們這些人更能跳出條條框框解決問題。他笑了一下:“看來我沒把明德給錯人,一凡也沒有看錯人。不過……對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互不相欠。”


    柳青陽揚眉,下巴微抬:“老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梅道遠不再看他,而是望著急診室:“你隻是一個長得像我兒子的陌生人,我給一份大禮,你幫我報了仇,我們,本來就毫無瓜葛,以後也不要再見麵了。”


    柳青陽上前一大步,轉到梅道遠麵前:“老頭,你這話不對,你問過我怎麽想的嗎?”


    梅道遠哼了一聲,顯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他想繞過柳青陽,可是那個年輕人在擋路阻止別人突然變線這樣的操作上,有多年飆車積累的豐富經驗。他把去路擋得嚴嚴實實,仔細端詳著麵若死灰的梅道遠,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能掌控所有的事,不能操縱我。在我看來,我們還不算兩不相欠。對你來說,我是一個長得像梅恒的陌生人,對我來說,你是一個有點像老柳的倔老頭,你把沒來得及給梅恒的東西給了我,我呢……也得把沒來得及給老柳的東西送給你,老頭,我們來日方長。”


    梅道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柳”是柳青陽沒了的爸爸,他心中一震,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手術室的門忽然開了,梅太太被推了出來,護士大聲地叫:“家屬呢?”


    柳青陽當先擠了過去,梅太太已經清醒過來,她躺在手術車上,目光幾乎是散的,看到柳青陽湊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柳青陽十分自然十分大聲地叫:“媽!”


    梅道遠正在簽手術單據的手微微一抖,護士剛剛遞給他的筆掉在了地上,他看著柳青陽跟著手術車去了病房,聽見他喋喋不休地跟梅太太聊著“學校”裏的事和要參加推手比賽的事,這個活了大半輩子能算計所有人的老人,眼淚奪眶而出。


    旁邊的醫生大概以為他是為妻子憂心,輕聲說:“我們也沒有什麽能為病人做的了,您……也該做些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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