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軒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受傷,那張倜儻風流的俊俏臉龐此刻已是被滿麵的失落覆蓋,見梅馥冥思苦想卻依舊不得其所,白鶴軒搖搖頭,從屋中梳妝台中的一隻方屜中取出一物複又走到她跟前。掌心攤開,一隻八瓣的連枝繡球出現在眼前,那繡球用金線繡成,上麵用無數的細碎珠翠點綴,頂上鑲嵌了一顆拇指大小的紅色寶石,做工精致,金光耀眼,但顏色許是因長期把玩,已是不再豔麗,梅馥心中一緊,再看向身前身姿俊朗的男子時,眸中已是閃過無數情緒。


    “你是……展墨?”


    “阿馥,你終於想起我了。”


    白鶴軒眼睛眯起,聲音雀躍,仿佛又變成了九年之前那個頑劣不可一世的少年。


    九年前,二哥梅韻第一次跟著梅長安出海經商,商船回來之時除了往常的生意貨物,助長了二哥吹破牛皮的本事之外,還帶回了一個滿身狼狽眉眼中卻依舊褶褶生輝的小少年。


    那少年名叫展墨,是梅長安此行海上遇流寇時順手救下的孩子。詢問後知其父母已逝,梅長安心善,再看那小子年少聰穎,又生得機靈懂事,竟也懂文識墨,便打算留在身邊做個學徒;而後相處,知道展墨不過十三歲,再看其相貌周正,一路上膽色過人,便是矯勇的老二也對他讚不絕口,梅長安越看越喜歡,一琢磨竟有了培養他當上門女婿的意思,這樣愛女也就不會有遠嫁的煩惱,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愜意。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梅長安便帶著展墨回家了。彼時梅馥不過十歲,正是被她爹慣得沒法沒天,叛逆跋扈的囂張小孩,平日裏,別說好好念書,那些被重金請來的女紅琴藝師傅都被她變著法子戲弄,時間一久,梅馥刁名在外,已成了京城中有名的不學無術紈絝女。


    雖然女兒那時候還小,但梅長安隱隱也覺得這樣發展下去難保女兒的終身問題會有障礙,展墨的到來,也算為女兒散漫的未來找了個優良的備胎。


    而一路上老老實實的展墨,卻也似乎與梅馥一見如故。除去賬房、鋪子各類雜事,展墨便均和梅馥廝混在一塊,爬樹掏蛋。下河捉魚,偶爾街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完全是另一個男版梅馥。一男一女兩個混世魔王,梅長安頗為頭疼,但看女兒一臉高興,而“準女婿”似乎也挺迷戀梅馥的,便也睜隻眼閉隻眼,反正除去這些貪玩好耍的東西,展墨性子沉穩,自己再多培養培養,隻要以後這小兩口不至於落魄流落街頭要飯就隨他們鬧去,反正浮生偷閑,開心就好。


    在梅長安的縱容之下,梅馥與展墨的兩小無猜似乎朝著一個較為明朗的方向發展。可偏生也就是那年十歲,趙尚書家中娶妻,花園中陰錯陽差俠義出手,卻也讓這美好的姻緣半道折腰。


    梅馥隻記得自從認識了顧少元,自己便不大喜歡和展墨玩了,讓這家夥神傷了好一陣子,可隨著不久之後商船再度出海,展墨自願隨梅長安出門見世麵,此一別竟再也不見。等梅馥看到回程的人員中少了一個玩伴時,一直與展墨交好的梅韻卻氣惱地開口。


    “不要提他,完全是個騙子。”


    再看梅長安一臉嚴肅,梅馥也不好多問,對於沒心沒肺的紈絝少女,反正已有了新朋友顧少元,那舊夥伴的影子便越來越淡了。


    而他手中的繡球……


    梅馥一看頗為惱火,一把搶過。


    “物歸原主。”


    那日隨商隊出海,梅馥照例去碼頭送父兄,當時隨身正帶著這玩意,不想卻被展墨不要臉占為己有,等梅馥反應過來,商船已經楊帆起程。


    不想白鶴軒卻十分較真。


    “什麽東西都行,這個不成。”他輕鬆地從梅馥手中再次奪過繡球,理直氣壯道:“我送了你那麽多好東西,你就不能給我個回禮?”


    “你送我東西?”梅馥瞬間有些迷茫,可轉瞬突然反應過來。


    “難道每年生辰那些……”


    見白鶴軒點頭,梅馥收回手。每年生辰時都會有一份不署名的禮物,從十一歲到十九歲從無斷過,一開始梅馥也好奇,可到最後,隨著與顧少元關係漸密,最後也逐漸不去注意這事;而禮物內容,從一開始的精巧玩意,隨著年歲增長逐漸變成了女子的飾物,最後一年,梅馥記得竟是一件華麗精致的嫁衣……


    隻是沒想到這些頗具曖昧的物件竟是這兒時的玩伴所贈。


    “阿馥,當年你爹把你許配給我,我雖不能與你見麵,但卻無時不想著你……”


    他聲音上揚,還是少年時代與梅馥鬥嘴耍橫的頑皮摸樣,可梅馥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她定定地看著眼前人,記憶中頑劣痞氣的少年已褪去稚氣,變成了清朗如玉的翩翩公子。梅馥嘴唇輕笑出聲,搖了搖頭。


    “展墨,當年那些不過是兒時戲言,如何作數?”


    “如何不能作數?在海上你爹救下我時就和我提及到你,我雖兄弟無數,卻從未有同齡的姐妹,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想了你一路。而後在京中與你相遇,咱們一見如故,當年你爹說讓我上門當個半子,可是當著你三個哥哥的麵提的!怎會是兒戲?”


    白鶴軒忙著爭辯,麵上的表情許是因往事的回味泛出一絲溫柔,梅馥靜待他說完,表情也有些動容,可最後終是無奈歎息。


    “展墨,我們都長大了,還需要自己騙自己嗎?”


    白鶴軒一愣,隻聽梅馥慢條斯理繼續。


    “雖然我不知道是因為何事離開梅家,但就算天弦閣在京城立足,也不來相認,現在卻無端提這些……”


    “到底是相識一場,如果你還當梅馥是朋友,我想知道,現在你突然來找我,究竟是因為什麽?”


    比起一開始的失態,梅馥此刻的表情和姿態可謂從容不迫,無懈可擊。白鶴軒盯著梅馥的臉孔,時隔九年,當年的稚氣囂張女童已脫去青澀,眉目長開,變得精致惹眼,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倔強的表情,張揚的個性,隻是始終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愁緒。


    是梅馥……又似不是……


    白鶴軒也歎了一口氣,在梅馥的逼視之下,他背起手站起來,走到那敞開的軒窗前,看著外麵落敗一地的垂枝海棠沉默不語。


    梅馥也不打擾他,索性起身環顧四周。不得不說,白鶴軒確實有心,這昔日的閨房一眼看去,家具、擺設、物件相差無二,若不是那細微之處的差別,完全和自己當年的房間一模一樣。但就算相熟之人,要布置得一模一樣也絕非易事。梅馥心中疑團越來越大,難道這人一直都沒有離開梅府?那當年他突然離去又究竟是什麽原因?


    終於,白鶴軒回了頭,他眉頭微蹙,神情沉重。


    “阿馥,我還能這樣叫你嗎?”


    梅馥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白鶴軒開懷展顏,那一刹似又與九年之前的少年展墨重疊,梅馥有些失神。他朝梅馥伸出了手,想想又收了回去。


    “看我,又……”他側了側臉,飛快地轉移話題。


    “阿馥,請隨我來。”


    梅馥隨白鶴軒走到自己“閨房”的床邊,隻見他把簾帳拉起,把鋪上的被褥往邊上一移,爬上那三圍的雕花木床,又往床頭上突出的連理花枝的蓓蕾上敲了兩下,再轉了轉裏側的床柱,突然,床板突然左右移開,漏出了一排往下蔓延的長梯。梅馥見白鶴軒已經走了下去,也連忙跟上。才走下樓梯,頭頂的床板已快速合上,與此同時,白鶴軒從懷中摸出兩顆夜明珠,遞給梅馥一顆,順著閃出的微弱亮光,他示意梅馥跟上。


    那暗梯及長,兩人足足走了一炷香時間才停住腳步。


    白鶴軒掏出火折,點亮了四周的燈燭。四下明了之時,饒是已有了心理準備的梅馥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


    這不足十平方的石室內大大小小裝了十多個箱籠,梅馥把夜明珠往袖袋中收好,顫著手探上了朱漆上雕刻熟悉的圖騰花紋,那正是梅家的標誌,而隨著沉重的箱蓋一個個打開,一時間,小小的石室珠光璀璨,光亮耀眼,隨便一個箱子,裏麵要麽是珠寶字畫,要麽是玉器古玩,還有無數的女子用的精巧飾物……


    梅馥咬緊嘴唇,努力抑製住哭腔與淚意。


    “這些……都是你找沈冰柔買來的?”


    白鶴軒點點頭,石室裏堆的,正是當日他去沈府找沈冰柔回購的梅馥嫁妝,東西雖不多,但因梅長安給梅馥的均不是俗物,沈冰柔出手時又帶有試探漫天要價,也讓他頗費心力。


    “這些都是你爹給你的,現在完璧歸趙……”


    “不用。”


    梅馥閉了閉眼,重重吸了一口氣,把箱子一個個重新合好,她動作極慢,仿佛要透過那些木質的紋理,穿越時空,再度觸碰梅長安那日親手合上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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