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麗今天路遇一個醫學院的老同學,很遺憾,現在沒做醫生了。


    在路邊咖啡廳坐著聊了會兒,回來後,曼麗就顯出哀默的模樣。夕臣在餘年殿接見外賓,酒宴前回來換裝,留意到曼麗的情緒,跟身邊人交代事畢,輕輕合上紗櫥門,走到她身旁坐著,也沒急於開口,陪她靜坐了會兒,曼麗想說再說。


    曼麗回過神來,見他一旁坐著,輕蹙眉頭,“不是說回來換了衣裳就走麽,”


    夕臣微笑搖頭,“不急,我陪你坐會兒。”


    曼麗擺擺手,“你去忙吧,別耽誤正事兒了。”夕臣捉住了她擺著的手,兩手握住放到唇邊,“曼麗,你也是我的正事兒,你不高興,我哪兒還有心思去幹別的?”


    曼麗扭頭看他,到底是依賴了這些年,心裏有話自然還是想說的。


    夕臣拍拍自己的腿,“來,跟我說說怎麽了,”傾身把她抱過來放腿上坐著,抱著,多親愛的人兒啊,


    曼麗遂也兩手和他兩手握著,邊玩他的指甲邊說了,


    “今天遇見彭年了,他是我醫學院同學,班上第一名呢,可現在沒做醫生了。他說他在醫科大認真學了九年醫,正經科班念到醫學博士,從dna、rna到細胞到組織到大體解剖,從生理到病理到藥理,從中醫科到內科到神經科到精神科到婦產科。枯坐思考後,決定不再做醫生了。


    我問他為什麽,


    他說主要原因有兩點:


    一,懷疑醫生到底能幹什麽。


    他學醫的最後三年,在基因和組織學層麵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覺得生死聯係太緊密,甚至可以說,挖到根兒上,生死本來是一件事兒,不二。多數病是治療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他眼看著這三年跟蹤的卵巢癌病人,手術、化療、複發、再手術、再化療,三年內,無論醫生如何處理,小一半的死去,緩慢而痛苦地死去,懷著對生的無限眷戀和對死的毫無把握死去……”


    曼麗說著,欲顯沮喪,


    夕臣隻是靜靜聽著,心中倒著實有些捉憂。曼麗這段時間是挺容易累,比較她生意一那會兒好像更虛弱些,眼疾老犯就是個征兆。自然情緒也起伏不平,遇見一點“不如意”就可能想成“大不如意”,一點“沮喪”可能就往“悲觀”上看了……


    她還在說,看來“有同學棄醫”這件事對她還是有消極影響的,


    “二,他擔心做醫生越來越艱難。


    小大夫熬到副教授,醫院裏同一科室裏的正教授還有四十多名,一周輪不到一台手術,每次手術都是下午五點之後開始。和過去相比,大大夫的掛號費漲了點,還是在一本時尚雜誌的價格上下,一上午還是要看幾十個病人,還是要忍尿忍屎忍餓忍饑,每個病人還是隻能給幾分鍾的問診時間。大醫院繼續像戰時醫院或者災後醫院,從黑夜到白天,大醫院到處是病人和陪病人來的家屬,目光所及都是臨時病床和支起的吊瓶。病人繼續不像人一樣被關懷,沒有多少醫生能有時間和耐心去安慰、緩解、治愈……


    而且現在醫生開始還有性命之憂了,個別享受不到基本服務的病人開始動手了。幾年前我們還隻是隔幾個月激憤一次,現在已經變成每隔幾天就要激憤一次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個醫生被患者砍死,一個醫院主任生值器被踢爛,人民醫院某主任被毆打至骨折,醫鬧與醫生百人對打……”


    曼麗嘚啵嘚啵,就像個裹著長腳布的老太婆或許埋怨,或許委屈,或許傷心……其實,夕臣完全了解,她今天說了這麽多這麽多話,並非曼麗也對自己的職業或前程迷茫了,她隻是需要發泄,她需要有個傾聽者……


    夕臣撈過桌上的水杯端她嘴邊,曼麗話說多了也咕嚕喝了,


    夕臣抬手溫柔地捋她頰邊的發,


    “曼麗,我記得希波克拉底有個著名的誓言吧,”


    曼麗一聽,忙點頭,


    嘴上水潤潤的,“小姨最開始教我的就是他的誓言。”


    夕臣接過她的水杯又傾身放到桌上,邊淺笑著念,


    “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作證,我,希波克拉底發誓。


    凡教給我醫術的人,我應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尊敬他。對於我所擁有的醫術,無論是能以口頭表達的還是可書寫的,都要傳授給我的兒女,傳授給恩師的兒女和發誓遵守本誓言的學生;除此三種情況外,不再傳給別人。


    我願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範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並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無論到了什麽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曼麗吃驚地望著他“你怎麽背得下來?!”


    夕臣笑著說“我怎麽就背不下來,我家一大半都是醫生,這都不知道在這個家怎麽立足。再說,”夕臣好好地看著她,“這些誓言對我本人也有督促作用,和你們醫者一樣,無論我處在什麽地位,都有與之同等的責任與義務。所以,成就感或者說幸福感,並不是取決於外部環境,歸根結底還是在個人內心。你那位同學沒有從他的職業裏獲得幸福感,所以就有這些一啊二可以‘擺出來’的理由,你和他不一樣,你熱愛這個職業,我想,就算後麵緊接著還能列舉出三啊四更多的理由,你也不會輕易放棄你作為‘醫生’的自覺與持之以恒。”


    一番話下來,


    曼麗真正心寬體悅了,


    所有說有些道理並非自己不懂,隻是人呐,需要傾訴,需要傾聽,


    曼麗很幸運,這位日理萬機的卓越男子,願意放下自己的一切,聽她說,跟她說,說與她心寬,說與她心悅……


    好了,


    曼麗在元首這裏喝了碗“足養”的“雞湯”,又信心百百回到工作崗位上了,


    倒是元首為妻子最近這份“脆弱”憂心上了,


    於是直接導致了在一件事上的“果決處理”,原因,就是不想再有“不必要的因素”影響曼麗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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