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嚴給我送酒來的時候,後麵跟著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姑娘,那姑娘長了雙水靈靈的大眼,身子略有些單薄,個頭倒比我高了些。


    喬嚴將那壇酒放下,“你不是整天嚷嚷著要瞧我的笑話,呐,這不是了。”


    我瞧了眼喬嚴皺緊了的眉頭道:“你怎的和一個小姑娘置氣,也忒小氣了。”


    喬嚴說:“那她要嫁我,我也得娶她嗎?”


    我將那酒拆開聞了聞道:“娶就娶唄,你也一把年紀了。隻不過這酒不對,我要的花釀,你給我提女兒紅幹什麽?”


    喬嚴未搭話,看著桌子半晌不言語,很久才說:“她是永安王府的郡主,和將軍府的二公子從小便定了親。”


    我聞言一愣:“所以說,你應該叫她嫂嫂了?”


    喬嚴轉頭瞪了我一眼,將那壇酒倒了一碗,仰頭飲盡,“我也想娶她啊,可怎麽娶?”


    我一頓,轉頭看向屋外,那姑娘正對著院子裏的花喃喃自語,不曉得說了些什麽。似乎是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卻又似乎有些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我跟喬嚴說:“要不你們私奔吧?”


    喬嚴似乎不怎麽想繼續跟我說話,隻是不停地喝著手中的酒。末了,他說:“你幫我勸勸她,二哥本就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怎麽能跟他搶。”


    我看著他有些泛紅的眼眶,頓了頓,說:“好。”


    一


    因著先前賣了幾個較好的故事,故而前來我這裏賣故事的人日益增多。大部分是一些婦人或者姑娘,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粗糙大漢或者文弱書生,有時候說到盡興處便要酒喝,我常常讓喬嚴來送酒,便和他相熟了起來。


    喬嚴酒釀得好,酒品卻不行,喝醉了便什麽話都往出說。有一次非要來和我拚酒,我酒量不行自然不會和他硬碰,和著茶水糊弄他,最後倒將他灌得暈暈乎乎的,亂七八糟跟我說了一大堆話,其中真真假假我不計較,也就將就著聽。


    直到這個叫白衣衣的姑娘出現,喬嚴才變得正經了許多,也變得拘謹了許多。


    喬嚴初識白衣衣是在盛夏,日頭透過院中的槐樹照在肩頭,濃濃的燥熱感讓喬嚴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將那日要賣的酒全部搬到院子裏的時候,喬嚴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癱在陰涼處直喘了。


    樹影斑駁下,他就瞧見一個丫頭騎著一匹與她身形不大相稱的白馬,朝他慢慢走來。待走近的時候,喬嚴才發現這姑娘似乎是生著氣的,眉頭皺得緊巴巴的,滿臉的怒意溢於言表。


    不知怎的喬嚴突然覺得好笑,嘴角彎起的時候恰巧對上那姑娘的目光,喬嚴沒來得及收,隻好訕訕地幹笑了幾聲。


    姑娘變得更加生氣了,提起手上的鞭子便向他抽了過來:“你笑什麽?”喬嚴慌忙側身一躲,站起來道:“姑娘家家怎麽脾氣這般暴躁……我……”


    還未等他說完,姑娘的鞭頭突然一轉,一下子甩過去,他院子裏的酒便爛了一半。喬嚴這才反應過來這小丫頭是來真的,趕忙上前去扯她的鞭子,姑娘自是沒有他力氣大,轉瞬便被他搶走了鞭子。


    喬嚴站在爛酒壇邊,瞅了半天,隨後轉過身去看馬上的人,陽光灑在她淺色的發絲上,喬嚴突然想起了他養的那隻貓,於是他慢慢道:“少算二百兩,賠了我銀子我既往不咎。”


    馬上的姑娘顯然愣了一下,頓了頓怒道:“你做夢!”


    喬嚴眯了眯眼,笑了笑一把將姑娘從馬上扯下來,隨後將那馬牽到了後院拴起來。轉回來道:“這匹馬和這把長鞭算是抵債,啥時候拿了銀子來,啥時候還你。”


    姑娘顯然此時才反應過來,憤憤道:“你放肆!”旋即便要往後院走,喬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眯眯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留下來抵債了,搬酒可是累人的活兒。”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怎麽都甩不開他的手,轉眼便要掉眼淚。


    喬嚴一驚,趕忙回話,又親自將馬牽回來還給她,姑娘似乎也不想與他再糾纏,翻身上馬,伸手問他要鞭子。


    喬嚴笑著道:“姑娘家家的,脾氣這麽暴躁不好,鞭子先放在我這裏,什麽時候收了心性什麽時候來要。”


    說罷,揚手拍了馬一掌,馬兒受驚便跑了起來,姑娘在馬背上轉過身來瞧他,發絲被風吹起,將巴掌大的臉全部遮住,喬嚴忽然就覺得很好笑。


    二


    喬嚴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是當成個新奇事來說的。他一個人苦守酒館多年,日複一日的無趣與寂寞,猛然遇見了一件新奇事便迫不及待地來同我講。


    我白了他一眼道:“我的耳朵可金貴著呢,聽來的都是有用的東西,我對你這新奇事並不感興趣。”


    喬嚴當即拉下了臉道:“你們人人都是這副刻薄的嘴臉,這個月的酒不送了!”


    我轉頭看著他笑了笑:“不送了我就自己去取,又離得不遠。”


    喬嚴恨恨地甩了甩袖子道:“那我便不賣了!”


    我哈哈笑了一聲,那個時候的喬嚴肯定沒有想過,此後長長歲月,他的這個新奇事會變成一個故事被我記下來。也不會想過,那個他覺得好笑的姑娘,此後會成為他不長生命裏唯一的慰藉,用來安慰他這寂寞寥寥的一生。


    喬嚴再次見到這個姑娘是剛剛入冬,長安城一夜之間變得白雪皚皚,喬嚴裹著冬衣癱在榻上喝酒取暖,便有人和著風雪推門而入。


    喬嚴還沒看清楚那人的樣子便見那人猛地竄上了床,將棉被裹在身上微微發抖。喬嚴坐起身來,才看見那張巴掌大的臉,旋即忽然笑了起來道:“你這丫頭,怎麽每次都這般狼狽。”


    他說完不見那姑娘回話,便有些訕訕地去關上了屋裏的門,旋即回來坐回榻上看著那人。


    頓了頓又將炭盆挪了過去,靠近她烤著,過了半晌才感覺那邊安靜下來。


    喬嚴待那邊安靜下來才仔細瞧她,瞧見那姑娘凍得似是極厲害,嘴唇都微微有些發青。他起身去熬了碗薑湯端了過來,又掰開姑娘的手遞到她手上說:“先暖暖手,稍微涼點再喝。”


    姑娘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靜道:“我叫白衣衣。”


    喬嚴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喬嚴。”


    姑娘低下頭去喝薑湯,再沒回話。之後那姑娘便在喬嚴那裏住了一整個冬天。


    喬嚴跑來跟我抱怨:“你這裏有空餘的地方嗎?讓她過來吧?我整日睡在地上要生病的,我又沒錢治病。”


    我伸手:“每月一百兩,你要付得起,我過去接她。”


    喬嚴嗬嗬笑了一聲:“你做夢!”


    我攤攤手不置可否。後來喬嚴又過來說過幾回,比如姑娘做飯差點把廚房燒了;比如把女兒紅當花釀喝了,然後醉得不省人事;再比如晚上睡覺不老實老往他身上蹭,惹得他也睡不好。


    我奇道:“你怎麽跟人姑娘睡一張榻上了?”


    喬嚴扭扭捏捏半晌才說:“前幾日我生病了,燒得厲害,就睡榻上了。”


    我“嘖”了一聲道:“你院裏的梅花開了吧?”


    他說:“嗯,全被白衣衣摘下來炒著吃了。”


    我:“你不釀酒了?我還想嚐嚐梅花的呢……”


    喬嚴哈哈了幾聲道:“我還存的有,就不給你,”頓了頓又問,“你說姑娘家家穿什麽顏色的衣裳好看些?白衣衣沒有衣服穿了。”


    我哼笑了一聲說:“紅的吧,喜慶。”


    三


    白衣衣走是在初春,沒有和喬嚴打招呼也沒有帶走那把長鞭,唯一帶走的便是喬嚴給她買的那身紅色衣裳。


    喬嚴來跟我說的時候,滿臉的落寞,卻還死鴨子嘴硬道:“真是太好了,整天粘著我,害得我連個娘子都尋不到,走了真好!”


    我斜著瞥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難過。因為倘若這是場好姻緣,也終究是個壞結局,畢竟喬嚴最多隻剩十年光景。十年對於有情人來說,怎麽夠呢?


    其實倘若喬嚴不是那麽嘴賤的話,我還是頂心疼他的,可他總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便一點也不想好好待他了。


    白衣衣再次來找喬嚴是春日剛剛過完,長夏由一場白雨打頭,日頭忽的一下就烈了起來。


    白衣衣仍然騎著那匹白馬,顛著稍微有點肉的身子,吧嗒吧嗒地走近喬嚴。她遞了個錢袋給喬嚴,然後道:“二百兩,一分不少。”


    喬嚴一愣,轉身去屋裏拿鞭子,然後出來遞給她。


    白衣衣瞧著喬嚴,忽然彎下身親了他一口道:“你娶我吧,喬嚴。”


    喬嚴抬頭看著白衣衣那雙黑漆漆的眼,濃濃的長睫一顫一顫,他伸手將她從馬上抱下來道:“好啊。”


    白衣衣摟緊了喬嚴說:“喬嚴,喬嚴,你可賺大發了,我爹可是永安王,能給你好幾個二百兩!”


    喬嚴說:“好好好,我不要好幾個二百兩我隻要你!”


    白衣衣摟緊他不說話,喬嚴又說:“那你就是郡主嘍,你的封號是什麽?”


    白衣衣鬆開她笑眯眯道:“永寧啊。”


    喬嚴看著她頓了很久才說:“你有未婚夫吧,宋將軍次子宋寓。”


    白衣衣一愣,慢慢鬆開他的脖子道:“你怎麽知道的?”


    喬嚴說:“你別鬧了,回家吧。”


    白衣衣抓住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麽知道的”,喬嚴不回她,她便一直不鬆手。


    喬嚴拗不過她,便把她帶到我這裏來了。


    之前也有許多媒人給喬嚴提親,喬嚴一是不喜歡,二是怕耽誤人家。可白衣衣不一樣,白衣衣那麽靈動,像釀酒時的山泉,他舍不得不要白衣衣,可他偏偏又不能要白衣衣。


    喬嚴走的時候跟白衣衣說:“城南的文字先生你知道吧?”


    白衣衣似乎懵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喬嚴指了指我:“就是她,你想知道的她都知道,你問她就好了。”


    我瞧了白衣衣一眼,頓了頓,上前拉住她坐了下來道:“郡主也該知道,人有所為有所不為,喬嚴雖然浪蕩慣了,可到底是個君子啊。”


    喬嚴愣了愣瞧著我,隨後翻了個白眼出了門。


    白衣衣坐在我對麵,摳著自己的指頭不說話,我問她:“為什麽有了未婚夫還想嫁給喬嚴?”


    白衣衣抬頭看著我說:“那你為什麽明明知道喬嚴喜歡我,你還招惹他!”


    我一愣,隨後笑道:“他講故事,我聽故事罷了。若是每個講故事的人我都喜歡,那還有這些故事什麽事啊?”


    白衣衣一愣,頓了很久說:“我不想嫁。”


    我頓了頓道:“喬嚴是宋家三子,你的未婚夫是他的親哥哥。”


    白衣衣猛地抬頭看我,大大的眼睛裏透露出滿眼的不可置信。她有些慌亂地起身,匆忙中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然後撒腿便往外跑。


    我衝她喊道:“喬嚴不會同你說的,除非他醉了。你不如聽完再去找他。”


    四


    喬嚴是宋府的三公子,可是宋府並未給他取名字。


    喬嚴出生的那天本來大喜,因為正趕上宋府老夫人過壽,大家都覺得喬嚴是為了賀壽來的。故而消息一出,老夫人當即便笑開了,順著筷子挑了塊醋魚便出了屋子。卻不想一路上跑得有些急,又因著天漸晚了磕磕絆絆的,一個不小心魚刺便卡在了喉嚨。


    老夫人急喘了幾下張著嘴直喊難受,眾人情急之下趕忙請了大夫。隻是府上的大夫去給二夫人接生了,來回折騰費了不少事。


    到最後老夫人硬是沒熬過去,而喬嚴卻哭聲嘹亮,“哇哇”叫得人心驚。


    家中人經了這場,也都權當意外。不巧的是,老夫人下葬那日請人來做法,那做法的人瞧著尚在繈褓的喬嚴,向著宋將軍耳語了幾句。


    等到老夫人入土為安後,宋將軍才將二夫人召到了屋裏頭,說要將喬嚴送出去。二夫人自是不願,聲淚俱下請將軍網開一麵。


    也是那時候,喬嚴的母親才知道,那道士跟宋將軍說,喬嚴生來不祥,是個克家人的命。


    二夫人苦求無果,宋將軍最後還是將喬嚴送了出去。


    收養喬嚴的是一個老鰥夫,從前受過宋府恩惠,對喬嚴照顧得也算盡心。喬嚴母親常常偷著送些銀子出來,老鰥夫便用這些銀子來釀酒,慢慢的買的人多了,名聲也傳出去了,便漸漸成了個酒館。


    變故發生在喬嚴七歲那年。


    喬嚴母親打喬嚴送出去之後便積鬱於心,常年臥病在床,吊著一口氣盼著能見喬嚴一麵,可熬了七年終於還是熬不住了,臨終前的遺願便是想再見喬嚴一眼。


    宋將軍到底是有些情分的,於是差人去帶回來了喬嚴。


    七歲的喬嚴身子骨長得極為直正,麵容俊雅又沉穩,做起事來細致謹慎。宋將軍甫一見他,便覺得養在外麵可惜了,於是差人給那老鰥夫送信說,喬嚴不回去了。


    喬嚴照顧了他母親兩日,第三日人便去了。喬嚴沒有眼淚,他不悲卻又可悲。


    喬嚴開始住在將軍府,宋將軍一直覺得對孩子有所虧欠,於是便盡力彌補。而除了宋將軍,府裏唯一一個願意同他說話和他玩的便是二公子宋寓了。


    宋寓因為不足月出生,身子從小便弱得很,幸而母親是正室,說話都極有分量,故而常用些好藥養著。慢慢地倒也起了些作用,身子調理得順當了些,但比起旁人還是遠遠不如的。


    因此宋寓的日子便過得極為乏味,除了讀書看景,剩下的便就是睡了。


    喬嚴的性子有些悶,宋寓的性子能比他稍微好些,偶然一次說幾句話,便覺得有些誌氣相投。宋寓不大能出的去屋,喬嚴便常常來找他,一起看書寫字,日子過得極為踏實。


    因著喬嚴常能很好地完成宋將軍分配的活,宋將軍對他越發器重。


    可大抵樂極生悲吧,夏末時候,宋寓覺得困在屋裏極為悶熱,便偷偷跑了出來去喬嚴常待的竹林裏頭尋他。


    喬嚴第一個和宋寓一起在外麵便覺得新奇又開心,兩人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於是便玩得瘋了些。


    草木叢生的地方毒蛇蟲蟻自然是最多的,等宋寓“啊”的叫聲出來的時候,喬嚴才看見他腳腕上纏著一條一指寬的黑蛇。


    喬嚴迅速將蛇從宋寓腳上扯下來,看著已經發黑的傷口,趕忙俯身去吸毒。宋寓不肯,怕傷了他,奈何疼得厲害推不動他,便隻能由著他。


    喬嚴雖然老成,卻到底是個孩子,也不知怎樣才對,隻盲目往出吸,慌亂中吞咽了毒液也不自知。


    旁邊的侍衛倒來得迅速,喬嚴慌忙喊了便過來了,又急忙去尋了大夫,大夫那裏恰巧藏有這種蛇毒的配置解藥,因此宋寓的命算是救了回來。


    可大夫人不罷休,抱著宋寓哭訴是喬嚴這個掃把星害得宋寓差點沒命,要家法處置。宋將軍猶豫了很久,免去了家法,又送他回了酒館。


    五


    白衣衣就那樣坐在我對麵愣愣地看著桌子,一句話也不說。我將茶杯塞到她手裏,是杯涼茶。


    我看著她道:“喬嚴回來後不出一年,養他的那個老人便去了,喬嚴將他葬了,一個人繼續守著酒館。”我低頭喝了口涼茶,接著道:“那宋夫人時不時找人來尋事,喬嚴有時候能應付,有時候不能,他經常狼狽地逃到我這裏來,所以在我麵前較為隨意。”


    白衣衣依舊沒有抬頭,我將她的小臉扶起來,發現上麵早已淚痕交錯。我歎了口氣:“宋寓是除了老鰥夫對喬嚴最好的人,你讓他怎麽娶你呢?”


    白衣衣輕輕抽噎,“可我不喜歡他,嫁給他不是騙他嗎?”


    我幫她擦了擦眼淚道:“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兩廂情願的姻緣,又怎能成全每一對有情人。”


    白衣衣看著我愣了很久,突然站起了身,她說:“我還是想試一試,也不能總是聽天由命吧。”


    我不曉得白衣衣有沒有再和喬嚴說些什麽,隻是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見到喬嚴。並且在這段時間裏,宋將軍密謀造反的事跡敗露,王上雷霆震怒,將宋家五百三十七口人全部押牢候審。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匆忙趕到了酒館,喬嚴卻沒有在。我托了很多人,花了許多銀子打探消息,結果一無所獲。


    直到七夕那日,忽然傳出來永安王府的永寧郡主下嫁淮南王的消息。


    淮南王同永安王同一日受封,各自管理轄中人民。三年前淮安王離世,其獨子寧珞繼承王位,因治理有方,淮南城一片安定。


    可白衣衣從小便定了婚約,況且她明明喜歡喬嚴,為何會突然下嫁淮南王?


    不知為何,這回的消息封鎖得極為嚴密,我用盡全力仍舊還是沒能知曉其中分毫。


    初冬起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喬嚴滿身狼狽地推門而入。幾個月不見,他瘦得太過厲害,整個人毫無生氣。


    我將他扶進屋中,轉身瞧了瞧屋外,除了一地銀白,剩下的便就是喬嚴的一排腳印了。


    喬嚴在睡了十多個時辰之後,總算醒了過來,我端了碗粥遞給他。喬嚴輕聲道了句謝,便開始沉默。


    這樣的喬嚴是我從未見過的,莫名地不敢同他搭話,於是便都沉默著。


    喬嚴在我這裏待了七日,第八日的時候他回了酒館,院子裏的幾株紅梅開得正好,喬嚴盯著梅樹發了好長一會的呆,隨後道:“阿無,我給你釀梅花酒喝吧。”


    我點了點頭,他又喃喃了一句,隨後便回了屋。


    我第三日來找喬嚴的時候,他喝酒喝得正酣,麵頰通紅,眼淚順著眼角直往下掉。他看了我很久才說:“阿無,二哥死了,衣衣嫁給別人了。”


    我將他手裏的酒壇子搶過來喝了一口道:“節哀。”


    喬嚴忽然哼笑了一聲道:“你總是這樣,涼薄得讓人厭惡。”我不答,隻笑著看他。


    喬嚴看著我許久,突然道:“我把接下來的故事賣給你,你用賺來的錢把我葬了,要葬得隆重一些,好一些,成吧?”


    還不待我答話,他便顛三倒四地講開了。


    六


    宋將軍常年駐守邊疆,近幾年一場又一場的勝仗深得軍心與民心。且因著權勢越發滔天,宋將軍又性子耿直,明裏暗裏得罪了王上許多次卻不自知。


    自古功高震主,除非造反,否則隻有死路一條。王上各方麵準備充分後,便以意圖謀反的罪名將將軍府的人都押入牢中以牽製遠在邊疆的將軍。


    將軍自是怒不可遏,於是怒氣衝頭之下決定順著王上的意造反。


    將軍年少時曾與永安王交好,故而才有白衣衣和宋寓的婚約。現下將軍被困,永安王自然不能旁觀,於是送了書信給將軍,信上說:小王願助將軍一臂之力。


    隻是隻有永安王與將軍兩人勢單力薄,兩人計劃了許久,於是決定拉攏淮南王一起共商大計。


    淮南王對聖上不滿已久,時常給宮裏頭弄難堪,苦於時機不對,因而一直隱而不發。


    永安王去淮南王府徹夜詳談一整晚,淮南王自然答應了永安王的提議,隻不過有條件,永安王須得將郡主嫁過來,以示誠意。


    白衣衣曉得這個消息的時候是萬般不情願的,於是她來找喬嚴,她想讓喬嚴帶她走。可喬嚴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牢中的將軍府眾人身上,尤其是他的二哥宋寓。


    喬嚴拒絕了白衣衣,並且決定一個人去救宋寓。


    白衣衣苦勸了他三日,依舊無果,於是白衣衣說:“我去嫁給淮南王,你別去牢裏,你救不了他們,但我可以。”


    喬嚴終於抬起眼來正眼瞧著白衣衣。


    白衣衣走上前摸著他的臉道:“喬嚴,從前我沒有朋友,我隻有你。你會陪著我玩陪著我笑,罵我訓我。這些都是我從未經曆過的,所以我新奇,我歡喜,我恨不得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喬嚴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白衣衣輕輕地抱著他道:“喬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喬嚴依舊什麽話都沒有說,他覺得他這輩子最虧欠的人是宋寓,他覺得他根本不應該招惹白衣衣,他還覺得他突然要不起白衣衣了,白衣衣這樣好,她需要找一個可以讓她安定的人,而不是跟著他四散流離,無枝可依。


    於是喬嚴抬起手抱緊了白衣衣道:“走吧,白衣衣,你走吧……”


    白衣衣終於還是嫁給了淮南王,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喬嚴仍在忙碌四處打探消息,想方設法把府中的人救出來。


    可到底天不遂人願。


    宋將軍帶領軍隊攻入皇宮的時候,本以為勝券在握,最終卻全軍覆沒。


    永安王從來就沒想著幫他,畢竟如今家國太平,王上又不算昏庸,沒有幾個人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這謀權篡位的事來。


    將軍輕信於人,於是不戰而敗,死於宮門外。


    喬嚴早便在永安王麵前暴露了身份,於是連帶著他也被永安王送進了牢裏,秋後便問斬。也是那個時候,喬嚴才知道,二哥宋寓因為身子弱,在入獄不久後便死了,他不僅做了很多無用的事,還害了白衣衣。


    後來喬嚴就知道得更多了,比如淮南王從來都未參與過造反的事,永安王隻是去淮南王那裏求親,希望能娶了白衣衣,讓白衣衣與宋家脫離關係。而白衣衣對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


    白衣衣起先自然是不知道這個消息的,她從嫁過去便失去了喬嚴的消息,可淮南王一次醉酒便將事情抖落了出來。


    白衣衣一直被困在府裏,又因為淮南王故意封鎖消息,所以對外麵的事情一概不知。卻沒想到,外麵早已風雲巨變,喬嚴危在旦夕。


    白依依當夜便跑回了永安府。永安王僅有白衣衣一個閨女,因此萬分寶貝,卻在麵對著白衣衣聲淚俱下的控訴時,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似乎能明白女兒的難過,又似乎不明白。


    淮南王第二日醒過酒後便追了過來,他娶白衣衣也不僅僅是為了權謀,他到底還是喜歡白衣衣的,幼時常一起玩耍,情愫自小便生。


    白衣衣開始絕食,三番四次地想要自盡。一個月下來,府中人人自危,生怕郡主一個不小心沒了牽扯到自個兒頭上。


    最後永安王與淮南王終於鬆口,答應她將喬嚴救出來。


    七


    喬嚴再見到白衣衣的時候,白衣衣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她歡喜地抱住喬嚴,高興得淚流滿麵。


    喬嚴說她瘦了,白衣衣便跟他咬耳朵說:“我有偷偷吃飯的,我不能讓自己餓死,否則就救不活你了。”


    喬嚴笑著摸著她的頭說:“怎麽嫁了人之後變聰明了。”


    白衣衣也笑:“我本來就很聰明啊。”


    喬嚴在牢裏受了不少傷,白衣衣拉著他不讓走,於是兩人便在永安府裏一起養傷。


    白衣衣時常看著喬嚴發呆,然後說:“若不是寧珞說隻有我和他好好過日子,他才去救你,我會想和你私奔的。”


    喬嚴笑了笑說:“白衣衣,你就不恨我嗎?”


    白衣衣說:“說不上來,大抵是恨的,可是愛比恨多很多。”


    喬嚴摟著她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窗外白雲追月,稀星輕閃。


    白衣衣身子好起來的時候,淮南王便過來接了。喬嚴看得出來,寧珞是很疼白衣衣的,故而喬嚴為了避嫌,在白衣衣走的那日,便在屋子裏沒出來送。


    可是臨走前不久,白衣衣突然來尋他,還背著個包袱,要和他私奔。


    喬嚴看著白衣衣略顯狼狽的樣子,心裏頭說不上來的難受,他克製住自己想要上前抱住她的衝動。頓了許久許久後說:“白衣衣,從前我們之間隔著二哥,現在隔著人命,你怎麽總是長不大呢?”


    白衣衣彎起的嘴角慢慢放下,有些失魂落魄地說:“對不起啊,喬嚴,對不起。”


    喬嚴看著白衣衣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出了門,猛地坐回榻上急喘了幾下,轉眼咳出來了一口血。


    白衣衣回淮南時差人將喬嚴送回了長安,風雪飛起,白衣衣坐在馬車上,腳邊放著炭火還冷得直發抖。


    喬嚴在道別的時候終於對著淮南王說:“她極怕冷,冬日裏炭火要旺,煮些熱薑湯,必要時讓她飲點酒。”


    淮南王點了點頭,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終於離開。


    八


    喬嚴醒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晌午了,我來給他送飯,發現他臉上仍有濕意,不知是酒還是淚。


    喬嚴開始繼續釀酒,釀完桃花釀梨花,釀完梨花釀杏花……每日裏都是忙忙碌碌的,答應我的那壇梅花酒,到底還是沒能給我送來。


    喬嚴依舊釀著他的酒,盛夏時分,全部堆在院子裏,他身子越發的不好,幾乎要搬一兩天才能搬完。


    搬完後便坐在院子裏發呆,偶爾有人騎馬從院中過,卻再也沒有那個一鞭子便打爛他一半酒的姑娘。那姑娘的鞭子還在牆上掛著,受了潮氣微微泛黃,喬嚴隻看卻從來不摸。


    喬嚴死於次年冬,我去找他要酒時發現身子已經微微發硬了。


    喬嚴中了蛇毒,那時候人們隻顧著為宋寓解讀,哪能曉得喬嚴也中了少許。中毒這事連喬嚴自己尚不自知,隻是因為量極小,也不是特別劇烈的毒,故而並無太大反應。


    隻是在回來後常覺得身子不適,腹痛了好幾回,大夫查不出病症便隻能拖著。最嚴重的一回,大夫說若一直這樣下去,活不過十年。而那年,喬嚴遇見了白衣衣。


    我將喬嚴葬在了他院子裏的梅樹下,連著那把鞭子一同葬了。不久後,便聽有人傳了消息說,淮南王得子,王府大慶。


    我將消息告訴喬嚴,然後跟他說,你可以放心了,她被照顧得很好。


    我再也沒有見過白衣衣,也不再喝梅花酒,等到梅花全部開了的時候,摘回來炒著吃。


    我清楚地記得,喬嚴那時候喃喃說的話,他說:“可是白衣衣說,梅花釀酒浪費了,炒著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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