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的山林,靜謐而蒼涼,似乎掩蓋了無數罪惡和血腥。但不時傳來的一聲狼嗥與樹葉後麵怪鳥的悲鳴唱和成趣,讓人的內心期盼著曙光的到來。簡陋的泥屋,把一豆燈光籠罩得絲絲不露。中共北滿省委特別支部執委會成員高鐵林像一尊巨大的泥塑坐在燈前,圍他而坐的有抗聯遊擊隊指導員姚長青、副隊長馬震海、偵察員關長武、交通員高鐵花等。


    高鐵林的表情像鐵板一樣硬,在這種時刻,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抗日鬥爭中那艱苦卓絕的一幕幕。那最後一場惡戰是他帶領十幾名抗聯戰士突破關東軍討伐隊的重重包圍,眼看著戰士們一個個地倒在自己的身邊。被逼無奈,整個不足千人的抗日聯軍隻好實行戰略轉移,進入蘇聯境內,成立“國際教導旅”。但必須有一部分人留下來進行長期的遊擊戰,要讓革命的火種在白山黑水間重新燃燒起來。


    “同意組織決定留下來的請舉手!”高鐵林突然高聲說。


    眾人表情凝重,凝重後麵是渴望參加教導旅的迫切心情。


    “我再重複一遍,和那些去蘇聯參加教導旅的同誌相比,留下來的危險無疑更大。你可能會被人出賣,或者出其不意地被捕,你要有一個別名,還要有另外一個身份。一旦被捕,你將接受比戰場上更加嚴峻的考驗,麵對敵人的酷刑折磨,你可能會失去戰場上應有的勇敢。所以,留下來的人必須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好了,別說了,我留下。”姚長青霍地舉起右手。


    “我也留下。”緊接著馬震海也把手舉起來。


    隨後,關長武和高鐵花也舉起手來。


    “好,痛快!我們的抗聯精神還在。”高鐵林說著站起身來,“從明天起,我們將正式工作。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新名和黨內代號,這是以防萬一。”高鐵林又坐下來,雙眼出神地望著大家,“假如我被捕或犧牲,長青同誌接替我工作,如果長青同誌也身遭不測,那麽就由震海代理指揮,這樣可以嗎?”


    “沒問題!”姚長青和馬震海齊聲說。


    “很好!”高鐵林又站起身來,提高了嗓音,“同誌們,天職在下令,民族在呼喚,決定性的時刻已經到來。散會!”


    一支近百人的遊擊隊很快組織起來,根據地就在這蒼蒼林海。


    這一天,日朗風清,高鐵林心情舒暢,掏出心愛的嗩呐,吹起了關東人喜愛的《迎親曲》。小鳥在樹上蹦來跳去,“啾啾”與之相和,這佳音美景似乎預示著戰爭已經離去。馬震海出現在身邊,卻不打擾這份情致,隻是默默地站立在高鐵林的身後。一段小曲過後,高鐵林喘了一口氣,突然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馬震海,笑了,“哦?你來了,咋不吱一聲?”馬震海笑道:“看你跟幾隻鳥鬧騰,哪敢攪局呀!”高鐵林站起身來把嗩呐別在腰際:“走,到山下轉轉,摸摸小鬼子的動靜,抽冷子揍他娘的一家夥!”


    於是,二人沿著長滿鮮花的林間小道向山下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他們盡情地呼吸著林中清新的空氣。走著走著,高鐵林轉身對後麵的馬震海說:“你說怪不怪,在滿洲竟有這樣一塊安寧美麗的地方,沒有硝煙和屍體,仿佛戰爭從來沒到過這裏。”可話音剛落,二人幾乎同時發現小溪旁躺著一個人,走過去一看,竟然是一具中國人的屍體。“打中了後腦,夠慘的。”馬振海蹲下來看了看說。高鐵林見狀,雙眼向外踅摸著,果然在不遠處又發現了一具屍體,也是打中後腦而死的。他們找來一些樹枝,把兩具屍體蓋上,什麽也沒說,默默地離開繼續趕路。平和的心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仇恨使他們的腳步異常沉重。晌午到了,陽光熱得灼人,他們想找一塊陰涼地坐下來歇息一番。忽然,高鐵林站住,“有人!”前方不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沙沙聲和呻吟聲,他們循聲走過去,看見草叢中躺著一個年輕的中國村民。他眼睛雖睜得很大,但已人事不省,全身是血,右臉被打得連顴骨都露出來了。高鐵林將水壺湊到年輕人的嘴邊:“兄弟,醒醒,喝口水。”年輕人感激地看他一眼,費了很大勁才勉強喝了一小口。“兄弟,你怎麽躺在這兒,是不是鬼子幹的?”高鐵林問。


    “日本人把、把俺們趕出來了,開拓團霸占、占了俺們的土地,抓、抓俺們去挖煤,俺和兄弟逃、逃出來。”


    高鐵林和馬震海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日本人打死了俺的兩個兄弟,俺、俺用石頭砸碎了日本隊長的腦袋,他們用槍托打我,用刺刀紮我。奶奶的,那、那土地是俺祖上留下來的,關、關東軍憑什麽把它搶走?兄弟,替俺殺了那些小鬼子,這幫王八犢子!”


    突然,鮮血從他的喉嚨裏直噴出來,他的身子也隨之一挺。當他漸漸平靜下來時,已經死了。


    高鐵林和馬震海把他的屍體藏好,脫下帽子為他致哀。隨後高鐵林側身看了馬震海一眼,見他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痙攣著。


    2


    所謂的“開拓團”,是1906年“滿鐵總裁”後藤新平提出向中國東北移民的經營方針的產物,打算在10年內將50萬國民移入滿洲。從1939年起,日本移民改稱“開拓民”,“移民團”改稱“開拓團”,在這種“開拓”的招牌下,日本移民侵略活動達到了高潮。


    “你們是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先驅,是為將來的日本人開拓生存空間的光榮使者!”這是日本軍國分子經常叫囂的一句話。


    這種聲音響徹在日本的一個小村子上空,這個村子叫高濱村。村民芝村葉子、野麥良子、鶴田洋一、山花麗枝、阿玉……一個個喜笑顏開,一點沒有意識到這是噩夢的開始,更不會想到所謂的移民給中國人民帶來的是家破人亡。他們大多都歡呼雀躍,以為前程似錦。


    唯有村民大召威弘,還有他的母親阿崎婆和妹妹大召亞美笑不起來。“我們為什麽漂洋過海到那麽遠的地方去種地呀?”阿崎婆裹在人群裏不斷地叨叨這句話。女兒大召亞美嬌小的身軀依偎在她的懷裏,對異地的無知使她有些恐懼,她根本無法回答母親的發問。


    開船的時候到了,整個碼頭出現了片刻的寧靜,隨後哭聲乍起。前途渺茫,伴著對家鄉的眷戀,使他們紛紛流下傷心的淚。但這告別的哭聲還是被無情的海浪打得粉碎。船漸漸離岸並遠去,碧波使勁拉扯著他們的愁腸。善良的大召亞美遙望著似在海水中漂蕩的故鄉,淚水默默地打濕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


    經過幾天的漂泊,船終於到了中國。


    “我今天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日本‘開拓團’要到我們村了。奉滿洲帝國的命令,今天我來收地照!你們要清楚,土地的主權一律歸國家所有,為了日滿共榮,民族協和,土地一律交給‘滿洲拓植公司’,按質論價,然後再交給日本開拓團種。”這是偽縣公署開拓科科長在偽村長的陪同下,在樺樹屯給全體村民開會。


    村民聽明白了,原來是要收地,要奪自己的命根子。有人大膽地喊道:“把地賣了,俺們種什麽?”又有人小聲附和:“難道上你媽的腚上種去不成?”


    開拓科長一聽,微笑著說:“我們可以從日本人手裏租種土地嘛!”


    又有人喊道:“那土地是俺祖宗留下來的,幹嗎要賣給日本人,然後再從他們手裏租種?俺不幹!願意賣,你賣吧!”


    “不幹!不幹!”


    眾人亂哄哄地嚷起來,紛紛反對。


    開拓科長一聽,拉下臉子吼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別說人家還給錢,就是白要你們也得給。到啥時候還談祖宗,誰是祖宗?是日本人,是皇軍!實話告訴你們,屯子外那片地,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明天我就派人來丈地,誰要敢說個‘不’字,哼!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村民一聽,又躁動起來。日本兵齊刷刷地大吼一聲,跨步向前,將明晃晃的刺刀頂在中國老百姓的胸前。馬震海的父親馬老大等人望著胸前的刺刀愣住了。


    開拓科長嘿嘿地冷笑兩聲,轉身離開,日兵也收起刺刀隨跟著走了。


    見他們遠去,有人心驚膽戰地向馬老大問道:“馬老大,你說這事咋辦?”馬老大一咬牙,吼道:“不賣,是死是活屌朝上,打死也不賣!”但中國人的憤怒和不甘,並沒有阻止日本開拓團的腳步。而且,說來就來了。


    大召威弘一家和九州島高濱村的百餘人在關東軍的護衛下,乘卡車進駐了樺川縣,十幾輛卡車浩浩蕩蕩地向樺樹屯村駛來。關東軍佐野政次中佐和矢村英介中佐坐在第一輛卡車裏,雙手拄著軍刀,顯得煞有介事。尤其是佐野政次,完全是一副征服者的派頭。車上還有二十幾名全副武裝的關東軍士兵,他們瞪著像刀尖一樣鋒利的眼睛,盯著這片黑土地。後麵卡車上的開拓民們,興高采烈地望著路邊肥沃的土地和蔥綠的莊稼,一個個都帶著怦然心動的表情。微風吹過,綠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太陽柔和地照著大地,似乎在為真正屬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乞求和平。


    車上的一位外來者興奮地喊道:“大召君,瞧這片土地,肥得流油哇!”喊叫的人叫鶴田洋一,他和他的同伴們終於相信九州政府官員的話,確信滿洲確實是個好地方。但他們永遠也想不到,流油的土地上即將因為強盜的出現而流血。


    人世間,存在一個非常大的悖論,往往在流血的前一刻是最歡樂的笑聲。這不,馬震海押著一個頭上罩著麵袋的人走進了高鐵林的窩棚,來者是“龍江會”小頭目小神仙,是向高鐵林報喜來的。當高鐵林摘下他的頭套,他便神氣地自報姓名,並說受掌櫃之命請高大爺前去喝喜酒,下一個吉日就是他們家掌櫃娶親的日子。


    高鐵林思忖片刻,說:“你先回去吧,我去就是了。”


    小神仙一抱拳說:“爽快!謝啦,那我回去複命去了。”說完便腳步麻利地走了。


    看著小神仙的背影消失,馬震海不解地問:“政委,你真想去嗎?”高鐵林深歎一口氣說:“老實說,俺也不稀罕那個拉杆子當土匪人稱‘龍江會’大掌櫃的二兄弟,可娶媳婦是爺們兒一生中的大事。況且,不看僧麵看佛麵,還有俺爹娘呢,我們畢竟是一根娘腸子爬出來的呀。還有,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勸勸二虎子改邪歸正,投奔抗聯。同樣是打鬼子,幹嗎非要背個‘土匪’的罵名?你說是不?”馬震海轉了幾下眼珠子,說:“是這麽個理。”高鐵林站起身來說:“那就這麽定了,震海,你不妨跟我一起下山,順路看看你的老爹老娘。”馬震海說:“好吧,正好我也好久沒見到老爹老娘了,說不定二老早就想我了呢。”


    第二天天剛亮,高鐵林將心愛的嗩呐往腰裏一別,就同馬震海一起下山了。一路上穿溝過坎,好不艱辛。當他們快上大道時,遠遠看見前方飛塵滾滾。他們立刻躲在路旁的樹叢裏。不一會兒工夫,滿載開拓民的卡車就從他們的眼前飛馳而過,車上的開拓民撒下一路的笑聲。馬震海趴在草叢中,把叼在嘴裏的一根草棍狠狠地吐在地上,大罵道:“這幫狗操的,又不知到哪裏霸占中國人的土地去了!”高鐵林半天沒有吱聲,當車隊的影子徹底消失,他疑惑地說:“咦?震海,我覺著他們好像是去了你老家的方向啊!”“是嗎?”馬震海一聽,瞪大眼睛看著公路的方向,“我看也像,那咱們趕緊走,看看究竟。”說著,他們二人閃出樹叢,抄小路向樺樹屯的方向而去。


    他們判斷得沒錯,隻不過他們的雙腳被車輪子遠遠地落在後麵了,盡管他們已經走得熱汗打濕了褲襠。


    盛夏的氣息籠罩著大地,路旁的赤楊和白樺翠綠耀眼,地裏的莊稼已經長出一尺多高了。


    坐在第一輛車裏的佐野政次忽然看見路邊的莊稼地裏還有中國人在耕種,立刻命令司機停車。他透過車窗望著田裏的老夫老婦,罵道:“渾蛋,怎麽還有中國人在種地,這分明是對我們大日本皇軍的蔑視!”他跳下車,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刀把,另一隻手向前一揮,隨後就有兩個日本兵向老夫老婦衝去。來到老夫老婦的麵前,喊道:“哎!這地已經賣給滿洲政府了,你們怎麽還在這裏種地?”


    老夫就是馬震海的父親馬老大,他扶著牛犁慢慢地轉過身,說:“去你媽的,老子聽不懂你在放啥屁!”說罷,他繼續扶犁往前走。日本兵火了,其中一個衝過去從馬大娘手裏奪下韁繩:“你們聾了嗎?這地是滿洲政府的,你們不能種,滾!”馬大娘死死地拽住韁繩不放,“你們不能這樣霸道,這是俺家的地,俺憑什麽不能種?”正說著,另一個日本兵衝上來,狠狠地照著馬大娘的腦袋就是一槍托。馬大娘“吭哧”一聲就倒下去了,血和腦漿一起湧出來。


    “海子他娘,海子他娘!”馬老大號叫著撲了過去,但他摸到的是滿手白花花的腦漿。他慢慢地將老伴的身體放到莊稼地裏,顯得很平靜。隻有片刻,他突然直起身撲向那個行凶的日本兵,同時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並狠命一磕,整個耳朵就被咬了下來。那個日本兵疼得亂蹦亂跳。另一個日本兵見狀,一槍托就砸在馬老大的腦門上,緊跟著又有幾個日本兵衝向前來,一陣亂打過後,馬老大暈了過去。


    這一幕就發生在佐野政次的眼前,他思索一番,然後冷笑著命令道:“帶走,把他帶到村子裏去!讓那些中國人看看反對大日本皇軍的下場是什麽!”


    不一會兒工夫,馬老大就被血淋淋地扔在村頭的大楊樹下。被日本兵趕過來的村民遠遠地看著他,不知他犯了什麽法,又不敢靠前去問,隻有在心裏默默地為他祈禱,求菩薩保佑他。是強烈的太陽光線刺開了馬老大的雙眼,他慢慢地蘇醒過來了,但眼前的人群一片模糊。他迎著二十幾把閃光的刺刀掙紮著坐起來,不慌不忙地從腰裏取出煙管,他想在臨死之前美美地抽上一袋煙。


    一個鬼子兵衝上來,一槍托就打在他的嘴巴上,鮮血頓時順著嘴角往出流。他用拳頭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然後使勁咳了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痰,那血痰像釘子一樣釘在了一塊石頭上,而且還啪的一聲,嚇了鬼子兵一跳,他們把視線齊刷刷地投過去,看那痰的樣子很像是太陽旗上的紅膏藥。馬老大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後又不慌不忙地裝好煙,並哢嚓哢嚓地敲著打火石,穩穩地點著。


    馬老大香香地吸著,這視死如歸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佐野政次,他衝過來一腳把馬老大踹倒,並唰地抽出軍刀。


    “慢!不要殺他!”是矢村英介的聲音。


    佐野政次一愣,轉身不解地望著矢村英介。


    “我接到的命令是安置開拓民,而不是殺中國老百姓!”


    “可這些中國人沒有在規定的時間裏交出土地,而且還在自行耕種,他們就必須受到懲罰。”佐野政次把刀舉在空中說。


    “懲罰,難道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們是耕種別人的土地,為什麽不能和氣點,今天的仇恨會成為我們開拓民後來的麻煩!”


    佐野政次遲疑了一下,不情願地放下軍刀。


    這時,偽科長狗顛狗顛地跑過來,在佐野政次的耳邊耳語了一番。佐野政次聽後笑了。


    “矢村中佐,那好吧,我看這件事還是由中國人自己來決定吧!”


    矢村中介不知佐野中佐又要使出什麽花招。


    佐野政次走到馬老大的麵前,說:“老東西,聽說你是個打獵的神槍手,尤西尤西,我喜歡神槍手,在北海道的時候,我也常常進山打獵,槍法也大大地準。現在我們玩一個遊戲好嗎?”


    馬老大盯著佐野說:“是的,我的槍打野獸是很準的。”


    佐野冷笑道:“尤西尤西。我在100米外擺100個雞蛋,如果你全打中,那我和我的人就立刻離開這裏,如果你打飛一發子彈……”佐野政次忽然轉身衝著村民大叫:“那麽這發子彈就屬於你們當中的一個……當然了,屬於誰將由我們的神槍手來決定。”


    馬老大不屑地看著佐野,為了拯救樺樹屯,他點了點頭。


    佐野政次又轉身對矢村英介說:“不要緊張,上帝是公平的。”


    100個雞蛋很快擺好,一場生死遊戲即將展開。


    馬老大端起壓滿子彈的三八大蓋,看著那100個雞蛋,雙眼有些發紅,他把這100個雞蛋當成了100顆日本鬼子的頭顱。射擊即將開始,全村老少屏住呼吸,盯住馬老大手中的槍。“砰,砰,砰……”隨著一聲聲槍響,雞蛋也一個個地炸裂。全村人的一片唏噓之聲在仇恨與恐懼中起伏跌宕。


    當剩下最後一個雞蛋時,馬老大遲疑了,緊挨著槍托的雙眼也閉上了,他陷入了沉思:難道這些惡魔真的會來君子協定嗎?如果那樣,他們就不會來到別人的土地上橫行霸道了。他心裏突然明白,今天不死人是不會了結的。100個雞蛋打光了,可能死的人會更多,如果把最後一顆雞蛋留給自己,可能會幫助更多的鄉親們躲過劫難。那麽,就由我去死吧。


    人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暗暗地替馬老大加油。


    站在馬老大身邊的佐野早已沉不住氣了,他沒有想到愚蠢的支那人會有這麽好的槍法,於是他踢了馬老大一腳,“快開槍,老東西!”


    馬老大默念了一聲,“老伴,我這就來了。”他胡亂地扣動了扳機。


    槍聲過後,雞蛋完好無損。


    “哈哈哈!”佐野政次開懷大笑,“沒想到神槍手也有失手的時候。去吧,挑一個中國人來替我們效忠天皇吧!”


    馬老大慢慢地站起身來,徑直向老楊樹走去,然後他轉過身來對佐野政次喊道:“我挑選的人就是我自己,來吧小鬼子,衝我來吧!”


    佐野政次沒有想到馬老大竟然挑選自己受刑,便怔怔地望著他一動不動。


    馬老大大喝道:“小鬼子,你熊包了?衝我來呀!”


    佐野政次氣得哇哇大叫,一揮刀,“殺了他,殺了他。”日本兵一聽,紛紛舉起槍口。一陣亂槍過後,馬老大倒在了血泊中。


    村民中突然有人喊:“操他瞎媽的,小鬼子玩狠的!拚啦,跟小鬼子拚啦!”


    野獸激怒了善良人,他們不顧死活地向小鬼子撲來。


    “機槍射擊,機槍射擊!”佐野政次見狀,揮舞著軍刀不住地叫囂。


    可憐的村民一排排地倒在了槍口下,他們的身體都向前趴在地上,那是前進中的犧牲和無畏。


    隨著第一聲槍響,矢村英介便閉上了眼睛。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令他這個崇拜武士道的軍人感到恥辱。


    站在卡車上的日本開拓民都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


    阿崎婆渾身發抖地緊緊摟住自己的女兒大召亞美,“天哪!這……”


    大召亞美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萬沒想到帝國的“皇軍”會這樣對待中國人!這時,她的耳畔又響起這樣的聲音:


    “……滿洲人對咱們日本人特別恭順,都把咱們當作朋友,主動把種熟地讓給咱日本人,連整個村莊都給咱們騰出來了。”


    她緊緊地攥著母親的手,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淚水奪眶而出。


    而躺在血泊中的馬老大雙眼卻是睜著的,在臨死前的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現兒子馬震海的影子,他正和他的夥伴們戰鬥在密林間,他很想對兒子說:一定要把這些強盜趕出中國去!


    而此時,高鐵林和馬震海正沿著鬆花江向樺樹屯奔走。猛然抬頭,見樺樹村的上空濃煙滾滾,一股刺鼻的烤焦味也漸漸濃烈。馬震海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不好……出事啦!”他們瘋狂地向村子裏跑去。


    村子的慘狀令他們目不忍睹,被燒的房子還在冒著煙,灰燼隨風亂舞,屍體橫躺豎臥,鮮血染紅了大地。“爹——娘——”馬震海到處叫著喊著。“震海!”高鐵林跑過來,拉著他往村頭走,“跟我來!”老楊樹下,馬震海發現了爹爹的屍體,他撲了上去,聲嘶力竭地叫著。過了一會兒,跪在馬老大的屍體旁的馬震海突然想起了老娘,“我娘呢?我娘呢?”他站起身來,四處看看,在成堆的屍體裏,他沒發現老娘的屍體。“也許她還活著,我們去找找。”高鐵林向馬震海安慰道。


    當他們在莊稼地裏找到老娘的屍體時,馬震海欲哭無淚,“小鬼子!不把你們斬盡殺絕,我馬震海就不是人養的!”他咕咚一聲跪在老娘的屍體旁,拔出盒子槍,衝向蒼天打完了彈夾裏所有的子彈。


    高鐵林放心不下東大屯那邊,對馬震海說:“震海,你先收拾好大娘的屍體,我去東大屯看看,說不定那邊也遭到了同樣的洗劫。”


    3


    一支迎親隊伍沿著鬆花江搖搖擺擺地向東大屯走去。《迎親曲》吹奏著人間最大的喜慶。幾個壯小夥子抬著一頂花轎,轎裏的新娘嬌豔無比,正是“龍江會”大掌櫃高鐵山的新媳婦。四把嗩呐伴著鑼鼓聲聲,熱鬧非凡。


    不巧的是,這支隊伍恰好與洗劫樺樹村的鬼子們相遇。佐野政次又是第一個從卡車上跳下來,橫到吹鼓手的麵前,厲聲問道:“幹什麽的?你們去哪兒?”


    吹鼓手領班回答:“東、東大屯接新媳婦的。”


    佐野政次一聽,怒從心頭起,變態的心理使他容不得中國人的任何歡樂,“這麽說東大屯的中國人還沒有搬走?”他惡狠狠地說。


    “不知道,俺、俺們隻管吹喇叭。”


    “你們隻管吹喇叭?”佐野政次說,“很好,很好,那你們就去為那些違抗皇軍命令的中國人送喪吧!”


    他猛地抽出戰刀,一刀將領班的劈死在花轎前邊。卡車上的士兵見長官已經動手,立刻跳下車端著刺刀向中國人的迎親隊伍衝去。迎親隊伍頓時大亂。抬轎的小夥子們抽出轎杠準備迎敵,但都紛紛倒在日本兵的槍口下,其他的反抗者也慘遭屠殺。而最終慘死在佐野政次屠刀下的是新娘子喬娟娟。她在臨死之前喊了一聲高鐵山的名字,一身紅裝又加上了一層血色。


    新郎官高鐵山哪裏知道這些,他身披紅綢威風凜凜地站在村頭,焦急地朝大道口張望。那高大的身軀、威武有力的形象卻顯得形單影隻。忽然,一個叫小六子的馬仔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掌櫃的!鬼子把迎親的人都、都殺了!”高鐵山大驚,“什麽?那你嫂子呢?”小六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死了,被一個日本大官劈死了!”“啊——”高鐵山大叫一聲,“我的媽呀——”他扯下紅綢便向村外跑去。


    “掌櫃的,鬼子人多,算上開拓團有好幾百人哪!”


    高鐵山哪管這些,他一路奔跑一路喊著:“娟——娟——”


    很快來到迎親大道上,看見的是二十多個慘死的鄉親,還有死在轎裏的渾身是血的新娘子。“娟娟,娟娟,我的娟娟哪!”他抱著新娘子的屍體,悲號著。


    小六子呼哧呼哧地跑過來,“掌櫃的,鬼子、鬼子已經到咱們村了!”


    “奶奶的,我跟這幫王八犢子拚啦!”他操起一根轎杠便向村裏衝去。


    東大屯裏,已經得到噩耗的中國村民開始四下逃命。佐野政次站在卡車的腳踏板上揮舞戰刀高叫道:“射擊!”架在車頂上的兩挺機槍便向逃跑的村民掃射。這時,善良的大召亞美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跳下卡車,對駕駛室裏的矢村中佐說:“咱們幹嗎要殺這些中國老百姓?”矢村英介痛苦地閉著雙眼一聲不吭。大召亞美狠狠地關上車門,揮動著雙臂朝日本兵們喊道:“別開槍!他們是老百姓,是和我們一樣的老百姓!”可沒人理睬這個姑娘的呼喊。站在車上的阿崎婆戰戰兢兢地向老伴問道:“老頭子,這些當兵的瘋了嗎?”老伴立刻捂住阿崎婆的嘴,“別瞎說,你不要命啦?”


    佐野政次向站在卡車上的呆呆發愣的日本開拓民說:“下車!這就是你們的家,這就是你們的地,這裏的一切都是你們的啦!”


    剛剛目睹一場大屠殺的開拓民心懷不安,慢慢地從車上下來。


    日本兵開始搜捕還活著的中國人,一些不知深淺的日本開拓民也跟著起哄做幫凶,其中一個叫鬆藏作次的家夥鬧得最歡。他和一個日本兵在高家的牲口棚裏找到了高鐵林的老爹和老娘。高老爹手握鐵叉把老伴擋在身後,見日本兵衝過來,他手中的鐵叉橫空一掃,紮進了日本兵的右肩。受傷的日本兵疼得亂叫,還沒等鬆藏作次緩過神來,高老爹又大喝一聲:“奶奶的!”鐵叉便砸在了他的身上。


    這時佐野政次手握鋼刀衝了進來,見倒在地上的士兵疼得亂滾,便大吼一聲,直奔高老爹。鐵叉鋼刀撞擊出錚錚脆響。但隻幾個回合,佐野政次便一刀砍斷了高老爹的一隻胳膊,鐵叉和斷臂一起掉在了地上。“他爹——”高大娘見狀,哭號著撲過來。一下抱住了佐野政次的雙腿。這個窮凶極惡的家夥毫不手軟,回手一刀就刺進了高大娘的心窩。“小鬼子!千刀萬剮的小鬼子!”高老爹見老伴被殺,他拚命地一邊爬一邊伸著另一隻手臂叫罵。佐野政次獰笑著把刀尖頂在了高老爹的胸口。


    “別殺他!”大召威弘從外麵衝進來,向佐野中佐大聲喊道,“他是老百姓!”佐野政次怒斥道:“違抗皇軍命令就是這個下場,無論他是誰!”大召威弘衝過去,拚命從佐野政次的手上奪下染滿鮮血的戰刀,“求求你,放過他吧!”“你……”佐野剛想說什麽,突然愣住了,他看見有兩個中國人衝進院子,前麵的中國漢子手裏握著一根粗粗的轎杠,另一個小孩子手裏拿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日本刺刀,他們就是高鐵山的小六子。高鐵山一眼看見倒在血泊裏已經斷了氣的爹和娘,高叫道:“爹——娘——”接著,他又把目光移到了手握鋼刀站在老爹身邊的大召威弘身上,他以為是這個日本人殺死了自己的爹娘。


    “我操你媽,小鬼子!”他掄起轎杠向大召威弘衝去。


    大召威弘被迫橫刀抵擋。


    佐野政次見勢不妙,立刻撿起受傷士兵丟在地上的步槍從後麵夾擊高鐵山,這時小六子已經趁機捅死被高老爹打傷的鬼子,接著又逼向倒在地上的鬆藏作次。


    “別、別殺我,我不是當兵的,我是日本老百姓!”鬆藏作次連連央求著。小六子見他確實是開拓民,心一軟放過了他。


    麵對高鐵山的凶猛進攻,大召威弘隻是不斷地後退。而佐野政次則不然,他恨不能立刻殺死這個凶悍的中國人。不一會兒,五六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衝進來,把高鐵山和小六子團團圍住。這時,對麵斷牆後麵響起兩聲槍響,兩個日本兵應聲倒下,緊接著又是一槍,又一個日本兵倒下。


    高鐵山扭頭掃了一眼,驚異地看見哥哥高鐵林手持盒子槍站在斷牆外邊。“過來,快過來!”高鐵林喊道。高鐵山一彎腰抓住小六子,把他托到牆外,自己緊跟著也跳了出去。高鐵林向高鐵山吩咐道:“快走,快離開這裏!”高鐵山問:“那你呢?”“別管我!”高鐵林回手一槍,將一個已經衝到牆邊的鬼子撂倒。“我掩護,你們快走!我隨後就到!”


    “大哥,那你千萬小心!”說完,高鐵山拉著小六子就往村外跑。


    當他們跑到村頭小樹林時,先聽到一陣馬蹄響,隨後聽到有人大喊:“大哥,快上馬!”高鐵山轉身看見跟自己入夥“龍江會”多年的拜把兄弟賀天奎騎著一匹大白馬,揮舞著馬刀飛馳而來,後邊緊跟著自己的那匹棗紅馬。馬背上馱著自己的全套家當——俄國馬刀、壓滿子彈的盒子槍和一支蘇式衝鋒槍。


    “好小子天奎,真有你的!”高鐵山看到自己整副的武裝,就有一種老虎插上翅膀的感覺。賀天奎衝過來,“唰、唰”一連砍倒兩個攔路的日本兵,說話之間就到了高鐵山和小六子麵前,先一把將棗紅馬的韁繩甩給高鐵山,然後單臂一攬就將小六子撈起摁在了自己的馬背上。高鐵山飛身上馬,手握戰刀往村裏策馬飛奔。賀六奎大喊:“你去哪兒?”高鐵山頭也不回地喊道:“俺家老大還在裏邊,俺得把他救出來!”


    高鐵林正被鬼子兵圍困在一間磨房裏,一時脫不開身。高鐵山哇哇大叫,一路殺來,幾個鬼子兵便死在他的刀下,然後朝躲在磨房裏的高鐵林喊道:“老大!上馬!”他勒住韁繩,戰馬在原地打了幾個轉,發出淒厲的長鳴。高鐵林衝出磨房,飛身一躍,就坐在高鐵山的身後。高鐵山兩腳一磕蹬,那匹棗紅馬便旋風般消失了。


    他們很快便在小樹林裏找到了賀天奎和小六子。高鐵山跳下馬,隨手將韁繩遞給小六子,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仇恨的種子正在他的心裏發芽。高鐵林用殺紅的雙眼看著二弟,想到爹娘的慘死和喪命的全村百姓,心情無以言表。良久,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對高鐵山說:“二虎子,我得走了。”


    高鐵山說:“你去哪兒?”


    “樺樹屯,震海家也遭到了鬼子的洗劫,全村人殺得一個不剩,他還在那等我呢。”


    高鐵山說:“那我送你去。”


    說罷,他們紛紛上馬,往樺樹屯的方向奔去。


    馬震海已經將老爹老娘的屍體埋在村頭的小樹林裏,他跪在新墳旁默默不語。隨著雜遝的馬蹄聲停止,高鐵林他們便在馬震海的身邊下了馬。馬震海知道是高鐵林回來了,但他像沒聽到一樣,雙眼始終怒視著前方。高鐵林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說:“東大屯跟這裏一樣,也被鬼子殺得一個不剩。”


    “那,你的爹娘呢?”


    “死了,都死了。”


    馬震海長嘯一聲,腦袋抵住墳頭,兩手緊握拳頭使勁地捶打著墳包,“我操你奶奶,小鬼子呀!”高鐵山的牙也咬得嘣嘣響,憤怒的血液一股股地湧向頭顱。他走過來說:“老大,俺們走了。”


    高鐵林一驚,問道:“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這是爹娘慘死的地方,我首先要給爹娘收屍。”


    高鐵林:“然後呢?”


    高鐵山狠狠地說:“上山,整頓隊伍,然後找機會報仇,我要把在這裏作孽的小鬼子全殺了,一個不留。我記得鐺鐺的,今天一共是27個鬼子兵,算上那個殺死咱爹咱娘的大個子開拓民,一共28個人。俺們已經幹掉了11個,還剩17個,這17個王八犢子已經上了俺的黑名單了,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俺也要殺死他們!”高鐵林說:“二虎子,既然都是為了打鬼子,你不如拉著隊伍到我們這兒來。”“不行!”沒等高鐵林將話說完,高鐵山便幹脆地拒絕說。“為什麽?”高鐵林不解地問。“你們共產黨的規矩太多,俺受不了,俺那些弟兄更受不了。俺們都隨便慣了,不想被人管。”說罷,他翻身上馬,“不過,如果是打小鬼子,隻要你吭一聲,俺麻溜兒就到!”他坐在馬上扭頭對高鐵林說。高鐵林知道這不是勉強的事,便歎口氣說:“好吧,我不勉強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高鐵山嘴一咧,說:“老大,你就別指望這事了!”


    說完,他們三人便縱馬離開了,留下了一路的煙塵。


    高鐵林久久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遣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叢培申,徐廣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叢培申,徐廣順並收藏大遣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