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自入冬以來,本來就身體不好的葉子又舊疾複發,整天咳嗽不止,而且痰中帶血。一來二去的,連呼吸都很困難了。大召威弘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他看出葉子的病已經有八成好不了,很難熬過這個冬天。所以,他除了處理難民中的事情外,其他時間盡量陪在葉子身邊,盡量多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一些安慰。看著葉子每天都瞪著一雙幹枯無神的眼睛望著東方的天空發呆,大召威弘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這天夜裏,天黑得嚇人,風在窩棚外麵刀子一般刮著,好像要把大地上的一切摧毀。窩棚裏,葉子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平息下來,她好像睡著了。這真是難得,大召威弘祈盼著奇跡發生,讓葉子的病會突然好起來。他已經有幾天沒睡好覺了,就在這種美好的想象中,他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大召威弘突然覺得脖頸發涼,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三個黑衣大漢已經進入他的窩棚。其中一個大漢手裏舉著一個殘喘火把,在他的頭前照著;一個大漢拎著兩條麻袋站在一邊,看來這是要為自己收屍的;而中間那條大漢瞪著一雙充血的眼,把一把尖刀壓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冰冰涼的滋味讓他感到死亡將至。他認出這個人正是在東大屯的高家院子裏與自己打鬥的人,他一定和他的哥哥一樣,認定自己就是殺他父母的人。那麽還有什麽說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沒有掙紮,也沒的辯解。


    他慢慢地坐起來,看一眼正在夢魘中的妻子,對高鐵山說:“這一天終於來了,我等它已經好久了。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釋,隻求你答應我一件事,然後再叫我死。”


    高鐵山眨了眨眼睛,他想起了殺矢村英介時候的情景,什麽也沒說,隻是把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換一下位置。大召威弘見得到了允許,便說:“我的妻子就要死了,你能讓我再最後喂她一次藥嗎?”


    高鐵山看一眼躺在草墊子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把殺豬刀抽了回來,然後押著大召威弘走出冰窯似的窩棚。大召威弘開始把鐵鍋架在火堆上為葉子熬藥,高鐵山他們不動聲色地站在一邊,看著這個即將死去的人有條不紊地做著手中的活計。


    藥熬好了,大召威弘端著藥走進窩棚,喚著葉子說:“葉子,該吃藥了。”葉子從昏迷中醒來,吃力地坐起來,然後看了看站在自己“家”裏的三個人,說:“他們是誰?你的朋友嗎?”大召威弘把葉子摟在懷裏說:“是呀,他們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是能讓我很快回到日本的朋友。”葉子艱難地露出感激之色,“是嗎……那太好了。”


    高鐵山看著這個女人,急忙把殺豬刀子藏在背後。


    葉子看著碗裏的藥,張開嘴剛想喝,又把嘴閉上了,她往外推著藥碗說;“大召君,我這病是好不了了,幹嗎還去糟蹋這些藥?把它留給別人吧!”大召威弘緊緊握住她的手說:“葉子,別這麽說,你會好的,相信我,這是我最後一次喂你藥喝了。我要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不再回來了。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無奈。我走後,你一定要堅持活下去,有什麽事多跟鶴田和良子商量,他們會像我一樣幫助你的。”


    葉子忽然聽出丈夫的話不對勁,便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這三位“朋友”,她的臉色頓時嚇得慘白,想說什麽卻因呼吸困難而難以說出口。


    高鐵山看著這個女人,轉身走出窩棚,小神仙和賀天奎也跟了出去。


    “掌櫃的,怎麽……你下不了手?那俺回去替你宰了他!”走出窩棚的小神仙心有不甘地說。


    高鐵山搖搖頭,低聲說:“俺不想當著他老婆的麵殺了他。那個女人也活不了多久了,等她死了後,俺再來找這個大個子算賬。走,回山!”


    窩棚裏的大召威弘見自己躲過一劫,他緊緊地抱住了妻子,流出了淚,他不知道自己為啥而哭,但他從此對中國人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第二天,葉子的病情更加嚴重了,高燒不止,咳嗽不停,痰裏的血也更加鮮紅了。鶴田洋一和良子很早就走過來,看著已經病入膏肓的葉子,鶴田洋一發起了牢騷:“我們幹嗎要到中國來呀,如果不來中國能遭這份兒罪嗎?當初來的時候,開拓省的那些家夥把好話說盡了,‘什麽到了滿洲就跟到了天堂一樣,過著神仙的日子’,這叫什麽天堂?連地獄都不如!”


    良子也心氣不順,她反駁鶴田洋一說:“好了,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麽用?當初來的時候並沒有誰逼咱們,差不多都是自願來的。雖說開拓省的人誇大其詞,可我們到了滿洲後,白住人家的房子,白種人家的地,恨不能騎在人家的脖子上屙屎……誰沒覺得生活比以前幸福多了?在那些日子裏,我們想到過後悔這一天嗎?誰也別怨了,就怨咱們自己無恥、貪婪!”


    “好了,你們都別吵了。我們的命運,我們自己說了不算。現在我們的關鍵是怎麽保住這條命回到日本去。那些欺騙過我們的人都完蛋了,他們得到了報應,我們就不要再想這些了。”大召威弘見鶴田洋一和良子無端地爭吵,很煩躁地說。


    鶴田洋一和良子都低頭不語了,葉子躺在大召威弘的懷裏,睜著蒙矓的雙眼,落寞地看著眼前這幾個人。


    正在這時,一個開拓民領著幾十個女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闖進來,其中一個女人還在哭哭涕涕地抹眼淚。那個領頭的女人倒很恭順,進門就施禮說:“長官,我叫川田順子,我們是從大黑山要塞逃出來的,經過你們這裏。我們想……想和你們住在一起,然後一起回日本……好嗎?長官。”沒等大召威弘開口,那個哭泣的女人開始告上狀了:“長官,我的錢被你們這裏的人搶了。啊對了,他是一個醜八怪……那可是我一年多的工錢呢,請你替我做主哇長官。”


    大召威弘看著她們,不知道該回答哪個問題。但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從大黑山要塞逃出來的妓女。想到她們也不容易,便先向川田順子說:“住下倒可以,隻是我們這裏吃的很少……”沒等大召威弘把話說完,川田順子急忙賠笑道:“長官,我們有很多錢,全是軍票……幫幫我們吧,給我們一點兒吃的。你要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好嗎?說著,她解開纏在腰裏脹鼓鼓的袋子,開始往外一把一把地掏軍票。


    大召威弘瞟一眼那些軍票,就像看女人使過的衛生巾一樣,麵無表情,卻很惡心。便問那個哭泣的妓女說:“你被人搶走的錢就是這個嗎?”那個妓女急忙施禮說:“不是的長官,比這些還要值錢呢……啊,我叫百合子,那些錢是我一年多的工資呢,都被那個醜八怪搶走了……就在剛才。”大召威弘給鶴田洋一使一個眼色說:“去找鬆藏作


    次。”鶴田洋一一聽,什麽都沒說就出去了。


    良子找出兩個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玉米餅子,掰吧掰吧分給這幾個女人。她們看到了吃的,紛紛上前接過來。捧在手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川田順子帶頭吃了一點兒,其他的女人一看,一口就吞了下去。然後千恩萬謝地施禮。


    不一會兒,鶴田洋一拎著一個小布袋回來,對百合子說:“你的錢就是這些東西嗎?”百合子一看,上前一把就奪過來,捧在懷裏賠笑道:“是的是的,這就是我的錢!”剛說完,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好像自己的錢少了許多似的。她脫下自己的上衣鋪在地上,然後“嘩啦”一下把小布袋裏的東西全倒在上麵。


    人們一看,全驚呆了,原來不過是一些小石子,其中還摻雜著幾粒黃豆。百合子一邊數一邊自言自語:“這都是我的錢,6000多個呢,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我就把錢吃了,換成小石子。”


    川田順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路上總是當寶貝似的捧著這個小布袋子,原來這裏裝著她接待過的6000多關東軍官兵,那差不多是一個旅團的兵力呀。這時她想起了當初做慰安婦的時候,軍方在“戰前”動員時要求拿出不怕吃苦、不怕犧牲的精神為前方將士服務,誰接待的皇軍將士越多,誰就是帝國的功臣,不但予以精神獎勵,還有物質獎勵。


    當過兵的大召威弘也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他很同情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單純與草率的女人,便說:“百合子小姐,請你還是把那些黃豆吃了吧,然後把那些石子扔掉。皇軍已經投降了,沒有人再給你什麽獎勵了。”


    百合子一聽,“哇”的哭了,一路上她總能聽到“投降”的字眼,可她始終不相信。既然這裏的長官也這麽說,那一定是真投降了。她傷心極了:“原來真的投降了……我感覺皇軍一個個的都有兩下子,怎麽就連個仗都打不贏啊?白費了我那麽多力氣,這幫挨千刀的!”


    但哭歸哭,她還是沒有把小石子扔掉。她把那些黃豆留給了病重的葉子,還是如數換成了小石子,還是像寶貝似的捧著它……捧著它和川田順子她們吃住在東大屯難民營裏。


    58


    由於蘇軍無法將集中在方正縣的日俘全部運往西伯利亞,於是讓剩下的日俘留在原地修路、建橋。高鐵林領導的自治軍獨立團,仍然擔任警戒。這天,高鐵林和馬震海在亞美、小魏、黃秋實等人的陪同下來到施工現場檢察工作進度。在這冷得能凍掉下巴的天氣裏,看著幾百號日本戰俘身著非常單薄的衣服揮鎬幹活,而且一個個的都變成了“謙謙君子”,任勞任怨,沒人偷懶,看不到一點兒抵觸情緒。曾經的氣焰衝天、驕橫凶殘不知哪裏去了。高鐵林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而且,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鐵林發現日俘們都端坐在寒冷的工棚裏一動不動,有些不解。


    “這些日俘怎麽不吃飯?想絕食鬧事嗎?”高鐵林疑惑地問姚長青。


    “不是,”姚長青解釋說,“昨天晚上他們取暖烤火,不小心燒毀了一間工棚。為表示歉意,俘虜們全體餓飯,用一天的夥食費進行補償。他們是自願的,沒人要求他們這樣做。”


    “哦。”高鐵林麵孔冷峻下來,陷入沉思。


    姚長青繼續說:“這些日本人真奇怪,在沒有放下武器之前,無比殘暴、冷酷,為取樂可以把中國嬰兒挑在刀尖上。一旦戰敗投降,馬上就變成低眉順眼的階下囚,辛勤工作,謙和有禮,更以自動餓飯來補無意之過。這種截然相反的態度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地表現在他們身上,真是世間罕見。這……還是正常人嗎?太恐怖了!”


    高鐵林背著手望著遠處的戰俘,像是自言自語:“這些人比那些切腹自殺的人更加可


    怕。我敢說,隻有他們才能完成將來日本複興的大業……輸得起,這本身就是大勇。因為他們清楚地察覺到力的所在,而且表現在行動上。在他們看來,力就是一切,沒有實力的國家和民族隻能受奴役……今天,他們甘願受奴役,其實正是積聚力量的一種方式。”


    他突然轉身對姚長青說:“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們一旦恢複了實力,就會立刻以一種和現在截然不同的麵孔麵對整個世界,這是他們對實用主義的另外一種詮釋。所以,他們搞不好就會給人類帶來災難……這一點,是世界人民永遠要提高警惕的!”


    高鐵林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在返回指揮部的路上,當他們經過日本難民駐地的時候,看見鶴田洋一和良子一起,拽著哭哭涕涕的阿玉往回走。阿玉的嘴裏還念念有詞:“我該怎麽辦呢?還是讓我去死吧,要不然在這裏也是等死。我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連一口吃的都沒有了,也不能跟人家要,誰這個時候還能有吃的?”


    良子說:“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請求中國人救救我們。”


    阿玉說:“或者幹脆到他們的家裏去……”


    鶴田洋一問:“到他們家去做什麽?做媳婦嗎?”


    阿玉抹了一把淚說:“如果真能給中國人做媳婦也不是什麽壞事……看看咱們現在的樣子,你想做人家的媳婦,人家還不願意要呢。”


    高鐵林將這些話斷斷續續地聽到耳朵裏,知道這個叫阿玉的女人因為餓得受不了了,到山裏跳崖自殺,被鶴田洋一和良子救下來。他覺得納悶,便徑自往大召威弘的窩棚走去。正在這時,又看見幾個日本難民從窩棚裏抬出一個剛剛餓死的人,在經過高鐵林身邊時連頭都沒抬,饑寒交迫已經使他們麻木了。


    高鐵林加快了腳步,隨從人員也緊緊跟上。


    大召威弘聽到有人敲窩棚的橫木,便麻利地站出來。見是高鐵林,戰戰兢兢地說:“長官……您有事?”


    高鐵林說:“我看見又有一些日本難民死了?”


    大召威弘歎息一聲說:“天冷……沒東西吃,挺不住了。”


    “入冬的時候分給你們的糧食都吃完了?”高鐵林納悶地問。


    大召威弘點點頭,不敢多說什麽。


    高鐵林一聽,吸了一口氣,望著一個挨一個的窩棚自言自語:“那麽多糧食……怎麽這麽快就吃沒了?”說著,他默默地走開了。


    鬆藏作次笑嘻嘻地走過來,看見高鐵林緊鎖眉頭,就緊張得不行,便把笑嘻嘻改作一臉的訕笑,向高鐵林等人點頭哈腰,這些日本難民就他不會說一句中國話。高鐵林沒有搭理他,他看著這些中國長官的背影,搖了搖頭,也覺得有些別扭。


    鬆藏作次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著問題,他已經深刻地認識到,要想在這裏好好混下去,就必須和這裏的共產黨長官處好關係。一來可以受到保護,吃些偏食,就像大召威弘和大召亞美那樣;二來可以掩飾自己,就是自己幹了壞事,他們也不會懷疑到自己的頭上,就像搶那個婊子的黃豆,鶴田一下子就找到了我,這怎麽行,這是絕對不行的!


    他正自悶頭走著,猛抬頭看見良子從阿玉家出來,便迎了上去。良子一看見他,扭頭就走。鬆藏作次緊跑幾步,攔住了她:“良子,你幹嗎總是躲著我?”良子眼睛一瞪:“離我遠點兒,遠點兒!”鬆藏作次忸怩作態地說:“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唉,我真對不起鶴田兄弟,”他伸出一隻手,照自己的臉上輕輕地抽一下,“我該死……我不是人……不過良子,看在咱倆的情分上,幫個忙好嗎?”良子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我沒空!”說完,便徑自走路。鬆藏作次在她身後一邊跟著一邊說:“啊,是這樣……剛才我遇到幾個共產黨的長官,想跟他們打個招呼,可你看我,連一句滿洲話都不會說。”良子頭也不回地說:“你以前不是瞧不起滿洲人嗎,恥於說滿洲話嗎,現在怎麽想起學來了?”鬆藏作次嘬著牙花子說:“唉……現在不學看來不行了。良子,你教教我滿洲話‘你好’怎麽說?就教我這一句,好嗎?”


    良子一怔,停住了腳步,忽然想出了報複他的好辦法,便說:“用中國話說‘你好’?”鬆藏作次滿臉堆笑:“唉,是是是。”良子想了想說:“中國話‘你好’就是‘你媽死啦’。”鬆藏作次學著說:“啊,‘你媽死啦’。”良子笑道:“對,就這樣,‘你媽死啦’。”鬆藏作次又重複了一遍:“你媽死啦。”良子說:“記住了?”


    鬆藏作次高興地說:“記住了,‘你媽死啦’。”


    良子又一本正經地捉弄他說:“說這句話時臉上一定要保持微笑。開始的時候,中國人聽到你的問候會很生氣,甚至會動手打你。但不要怕,那是因為你的發音有問題,中國人可能有些誤會。你要堅持說下去,反複說,甚至大聲喊,直到他們喜歡你為止,知道嗎?”


    鬆藏作次嘿嘿一笑說:“謝謝了良子,還是你對我好。”說完他一步三搖地跑開了,恨不能馬上就見到一個共產黨的長官。


    良子望著他的背影低聲罵道:“哼,這回你要倒黴了!”


    自從學了這句中國話之後,鬆藏作次幾乎寢食難安,總要躍躍欲試,一天天地不著家,看到一般的中國人他還舍不得說,非要見到共產黨的長官才開金口。機會說來就來了。這天他看見蔡大胡子和黃秋實從縣城回來,朝著指揮部走去。他迎麵趕上去,看著蔡大胡子滿臉堆笑地說:“長官,你媽死啦!”蔡大胡子一愣,沒想到這個日本人竟敢當麵罵自己,一把揪住他說:“你剛才說什麽?”


    鬆藏作次望著滿臉怒氣的蔡大胡子嚇了一跳,但他立刻想起良子的囑咐,以為是自己發音不正確。於是,他又結結實實地說了一句:“你媽死啦,長官。”蔡大胡子火了,一拳將他打倒,罵道:“你媽才死了呢!你個狗日的!”


    站在一邊的黃秋實糊塗了,不明白這個日本難民怎麽敢無緣無故地張嘴罵人,而且還是罵的脾氣暴躁的蔡大胡子。


    蔡大胡子走過去又狠狠地踹了鬆藏作次兩腳。鬆藏作次疼得在地上直打滾,但嘴裏還不停地喊:“你媽死啦……你媽死啦……”


    蔡大胡子又要上前去打,被黃秋實一把拉住了:“排長,別打了!他大概是瘋了。”蔡大胡子忽然覺得這個難民不正常,罵道:“滾!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是,長官。你……媽……死……啦。”鬆藏作次忍著疼痛還在拉著腔調說。


    蔡大胡子和黃秋實沒再理他,轉身走了。


    59


    1945年12月,方正縣人民政府在它的最高首腦高鐵林的疑惑中成立了,牌子被小魏和黃秋實掛在團指揮部的院門外。高鐵林躇躊滿誌地站在牌子底下,看著老百姓在歡呼,聽著人民群眾的鞭炮聲、鑼鼓聲。可他的腦子裏還是被兩件事占滿了。其一就是他的疑惑,明明從蘇軍那裏給日本難民拉來35車糧食,怎麽這麽快就吃沒了呢?當他想到馬震海可能從中做了手腳的時候,久經沙場的他險些冒出一身冷汗。如果那樣,馬震海就犯下了違抗軍令的律條。在這種特殊的時刻,這個罪過可不輕;另外一件事,還是日本難民如何吃飯、如何熬過這個冬的問題。民主政府尚在初建,沒有能力拿出足夠的物資滿足日本難民的需要。再到蘇軍那裏去要,是根本不可能的。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號召中國老百姓一同伸手救日本難民一把,使他們絕處逢生。中國革命靠的就是老百姓,革命勝利了還要靠老百姓繼續新的革命。“中國老百姓,偉大呀!”高鐵林最後發出這樣的感慨。


    曾經想自殺的阿玉,如今奄奄一息躺在草墊子上的阿玉,在她的窩棚裏首先迎來了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國農民。


    “俺叫趙清泉,是方正縣人民政府的農民,到俺家去吧,把三個孩子也帶上。俺那裏沒什麽好吃好穿的,可俺娘老好了,她不會讓你們娘兒幾個餓死的。”


    走投無路的阿玉完全聽懂了這個男人的意思,艱難地爬起來,攏了攏蓬亂不堪的頭發,又抹一把滿臉的灰塵,“天哪,真的有中國男人要接我去做媳婦!”這是阿玉產生的第一個念頭。看著這個樸實、厚道的中國男人,她一時間竟有些羞澀。她看了看自己的三個孩子說:“我……還有三個孩子呢。”


    “俺不是說了嘛,把他們都帶上,俺都要了。”


    阿玉的心開始在她那衰弱的身體裏“咚咚”亂跳。她望著這位善良的中國男人,使勁點點頭,眼睛裏有淚水在打轉。趙清泉把三個孩子還有阿玉一個一個地抱到自己的爬犁上,再把準備好的厚厚的棉被緊緊地裹在她們身上。然後他坐在爬犁的前頭,揚起大鞭子,啪的一聲響,“走嘍!”他清清亮亮地吆喝一嗓子,爬犁開始徐徐起動,後來越來越快,幾乎在白雪上飛馳,那唰唰的聲音就像北風拚命地刮。


    趙清泉一邊揚鞭趕著爬犁,一邊哼唱著東北二人轉,這是一個快樂的東北男人。阿玉緊緊地抱著自己的三個孩子,突如其來的幸福使她感到恍如做夢。又想到自己跨越千山萬水來到滿洲,最終竟落得這樣的下場,淚水冷冰冰地掛在她的臉上。


    很快,趙清泉把馬爬犁趕進一個用樺木板搭成的院子裏,朝亮著燈的屋子大聲喊道:“娘!俺把他們娘兒幾個都接來了!”


    “來啦,來啦。”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國老太太手裏拎著大皮襖從屋子裏迎出來,熱情地向坐在爬犁上的阿玉招呼道:“快,快進屋,別把熱乎氣都放光啦!”趙清泉也隨後一個一個地把三個孩子都抱進屋,放在暖烘烘的炕頭上。


    渾身凍透的阿玉打量著這暖烘烘的屋子和眼前這位善良的中國老太太,感動得熱淚盈眶,簡直找不出什麽話來感謝這母子倆,隻是不停地鞠躬,嘴裏反複說:“謝謝!謝謝!”當她想到剛才還在地獄裏,這會兒就到了天堂,她又激動得忍不住要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從樺川縣的東大屯到佳木斯,再從佳木斯到哈爾濱。一路上死了那麽多日本人……這會兒我卻坐在這麽暖和的炕上。天哪!這可別再是做夢啊!”


    清泉娘將桌子放在炕上,然後將紅紅的高粱米飯和一小盆豬肉燉粉條端到阿玉和孩子的麵前,說:“看你說的閨女,這哪是做夢呢……吃吧吃吧,你們一定都餓壞了。”


    阿玉呆呆地望著冒著熱氣的飯菜,自逃難以來,她還第一次看到和聞到這麽香的飯菜……她拚命地忍住不斷往外湧出的眼淚。


    清泉娘看著這娘四個實在可憐,鼻子一酸,也要流淚,便說:“別哭啦閨女,快吃,趁熱吃!”


    “唉唉,”阿玉答應著,含淚看一眼老太太,真想喊她一聲“媽”。純子和大弟弟早就忍不住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飯後,時候已經不早了。阿玉帶著三個孩子和清泉娘住在一起,並把炕頭讓給了她們。阿玉的情緒還是一陣陣的激動。睜著幹澀的雙眼,沒有絲毫睡意。“閨女,咋還不睡?”清泉娘悄悄地問,“想啥呢?”阿玉歎息一聲:“啥都想……想那些死去的還有活著的姐妹們,想逃難以來的日子……她們的影子總是在我眼前晃,說話聲總在我耳邊響。”清泉娘勸她說:“想那麽多幹啥?人各有命。你現在要緊的是保住命,然後帶孩子回日本。”


    阿玉一聽坐起來:“大娘……你老叫清泉把我接來,不是讓我給他當媳婦嗎?”


    清泉娘也坐起來,給阿玉披上棉襖:“閨女,你想多了……是民主政府要俺們接濟你們的,叫俺們把那些老的老、小的小還有生病長災的難民接到家裏,好歹熬過這個冬天。俺瞅著你們不過是日本的老百姓,和我們一樣。如今受難了,怪可憐的,就叫清泉隨便找個孩子多的領家來。這不,你們趕上了。”


    阿玉一聽就哭了,怕驚醒孩子,她努力壓抑著哭聲。她忽然變坐為跪,悲淒地說:“大娘……您就要了我吧。我還年輕,能洗衣做飯,我還能給清泉生孩子……娘,你就要了我吧。”


    清泉娘說:“閨女,不是俺嫌棄你。民主政府說了,你們是日本人,還得回日本,你們的家在那兒……”


    還沒等清泉娘把話說完,阿玉就抱住了清泉娘,哭著說:“日本現在完了,已經沒有日本了。還有,我不想再回到那個令人傷心的地方……我們本來就是被他們遺棄在這裏的人。”


    清泉娘也緊緊地摟住了阿玉,像是自言自語:“我能看得出來,你是一個俊俏的閨女,心眼兒也好。清泉他……人老實、厚實,他媳婦前年死了,連個孩子也沒留下。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說個媳婦也不容易!過了年,他就三十三了,也真叫人發愁。俺本來還有兩個兒子,前些年日本人抓勞工把他們都抓走了,這一去就沒回來。幸好那天清泉去給他爹上墳沒趕上,撿了一條命。唉,可憐的孩子。”


    阿玉仔細地聽著,盡管她沒有聽到自己想聽到的那句話,但她已經聽出了話外之音。她抑製不住自己的衝動說:“從今以後,我就和清泉孝敬您老人家。”


    清泉娘把她抱得更緊了,然後又用一隻手渾身上下地摸著阿玉,歎一口氣說:“唉,可憐的孩子,就剩一把骨頭架子了……長上一些肉才好。”


    “娘——”阿玉大叫一聲,泣不成聲了。


    60


    在這個所有日本難民為吃、住、冷而愁緒萬千的夜裏,在這個剛剛死去全家而遺留下的日本人的窩棚裏,有人發出這樣的對話。


    “我能把你搶劫一空。”男人的聲音。


    “沒那麽容易,我沒睡著。”女人的聲音。


    “356。”男人的聲音。


    “675。”女人的聲音。


    “356、675。”男人的聲音。


    “沒錯,這是個非常安全的數字。”女人的聲音。


    暗語對上,男人陳複明說:“這裏安全嗎?”女人園田早苗回答說:“絕對安全,這個時候沒人到這兒來。”陳複明坐在園田早苗的對麵:“青山重夫還活著。前天夜裏,我們的一個特別行動小組把他的墳墓挖開了,檢查那個冒名頂替的‘青山重夫’。他整整比青山重夫矮了4厘米,而且少兩顆牙齒。”園田早苗說:“不出所料,他果然跟我們玩了一手‘金蟬脫殼’的小把戲。”陳明複說:“你這邊的情況怎麽樣?”園田早苗說:“很好,我已經取得了高岩和青山小雪的信任。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沒有引起任何懷疑。我相信,青山重夫不會離他的女兒很遠,甚至改頭換麵就藏在這些難民當中,隻是沒露麵而已。但他早晚會跳出來,能替我搞到一張他的照片嗎?”陳明複說:“很困難,但我會盡力的。高岩的情況怎麽樣?他是怎麽樣一個人?”園田早苗說:“除了討女人喜歡之外,他非常危險。埋伏在他的身邊不被他識破,那得是很有才華的人。因此,我隻能用別的辦法接近他……”


    “什麽辦法?”


    “我已經使他相信……我愛上了他。”


    園田早苗說完,粲然一笑。陳明複說:“你可千萬別假戲真做。”園田早苗說:“怎麽會呢?我可不能拿自己的寶貴情感和尊嚴開玩笑。”


    “查清他們的目的了嗎?”


    “跟我一樣,盯住青山小雪,然後順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他是為誰服務?”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共產黨。”


    “……”陳明複剛想說什麽,被園田早苗伸手示意打住了。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影子遮住了門口的月光,青山小雪走進來。“小雪!”園田早苗驚呼一聲,“你怎麽找到這來了?有事嗎?”小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


    園田早苗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陳明複轉過臉去,使青山小雪無法看清他的臉,才從小雪突然出現的震驚中恢複了平靜。


    小雪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陳明複,對園田早苗說:“百合子病得很厲害,是內科疾病。光政哥哥說你是內行,要我來找你。”


    園田早苗站起身來,對看不清是誰的陳明複說:“橫田先生,你的病沒大礙,我給你開的藥方收好了,回去吃一些就會好的。”


    陳明複點點頭:“那我們回去了。”


    青山小雪與園田早苗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沒走出多遠,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正看見那個叫橫田的人也站在那裏往這邊望著,然後一閃身,躲在陰暗中不見了。青山小雪內心有些疑惑。


    百合子的病並無大礙,園田早苗回來後,給注射了6毫克的苯海拉明,10分鍾後又重複一次,病情就基本穩定下來了。


    但青山小雪的心卻始終穩定不下來。第二天,她心事重重地找到了高岩,對他說:“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對你說。”高岩看著她那一臉嚴肅的樣子,笑了,說:“說吧,為什麽不說?有事別藏在心裏,那樣會讓你的心裏痛苦。”小雪說:“是這樣……昨天晚上,你叫我去找回園田醫生,可我看到她正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而且,那個男人叫橫田。”高岩很奇怪地看著她,說:“就這些嗎?這好像很正常啊!”小雪繼續說:“可我並不認為那個男人是日本人。”高岩一聽,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去會見關長武時,園田早苗在後跟蹤的情景,他的臉色也沉下來,問:“你為什麽這麽說?”小雪得到了鼓勵,放大聲說:“因為我聽見他說的是中國話。如果他真的是一個日本難民,深更半夜地看醫生,幹嗎要說中國話?滿洲方言味還那麽濃。況且,我在這裏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人。”


    高岩早就意識到園田早苗不是普通的日本醫生。但他為了穩住青山小雪,便裝作很輕鬆的樣子解釋說:“其實……在滿洲,許多日本人在私下裏也常說中國話,比如我就是這樣。別想那麽多,我很早就認識園田醫生,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至於那個橫田……他愛是誰是誰。誰還沒有幾個不讓人知道底細的朋友呢?放心吧,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小雪相信了高岩,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而園田早苗並非這樣,自從她知道青山重夫沒死以後,便注意起青山小雪隨身攜帶的東西,最終她把目標鎖定在那個精致的圍棋盒上。當小雪不在的時候,她偷偷地打開了它,並未發現異常,她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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