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天已經很晚了,忙了一天的亞美正在整理東西。困意向她襲來,她打了一個嗬欠,揉了揉酸痛的雙眼,想早些休息了,因為明天的忙碌不會比今天差。這時,有人敲門,她背對著房門心不在焉地說:“請進,門沒閂。”高鐵林推門進來,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觀察著亞美的背影,還有這間屋子。他發現亞美明顯瘦了,但更顯得幹練。這間屋子明顯很小,卻被她收拾得幹淨整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張擦得明晃晃的桌子,上麵赫然放著一個圓筒形的精美茶葉罐。高鐵林眼睛一亮。


    亞美突然停下手裏的活計,感覺有些不對勁,怎麽敲門的人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轉過身來。當她看見是高鐵林時,剛想驚叫,又立刻停下來,然後眼充滿哀怨地死死地盯著他。


    高鐵林把微笑僵硬在臉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當他終於看到她張開雙臂向自己撲來時,他張開雙臂接納了她。亞美把他抱得很緊,在他的懷裏埋怨道:“政委,你……怎麽才來呀。”他輕輕地撫摸著亞美的肩頭,笑道:“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噢,不僅我來了,新任邵團長、姚教導員和馬連長都來了。國民黨公開挑起內戰,咱們獨立團奉命南下接受新的任務。‘軍調處執行部三人小組’第四十三小組也轉到了安東。”


    亞美笑了,摸了摸眼角的淚珠:“太好啦,我們又在一起了!”


    高鐵林一聽,轉了一下眼珠,“哧”地笑了。他感覺亞美最在意的好像是與誰在一起,那神聖的關乎自己祖國和同胞命運的遣返工作都顯得無足輕重了。便覺得這可能就是一個姑娘家的不同,內心世界的不同。於是他說:“從明天開始你將被調到‘第四十三小組’擔任日語翻譯。”


    亞美似乎沒聽懂,看著他“嗯”了一聲。


    高鐵林繼續說:“從明天開始,你就閑不著了。我們要按照‘遣返協議’的要求對難民收容所裏的所有難民逐一甄別,揪出混在其中企圖逃脫審判的戰犯和有血債的關東軍。”


    亞美好像突然明白似的立刻敬禮:“保證完成任務!”然後她鬆懈下來抿嘴一笑說:“喝茶嗎?我去替你沏一杯。”說著她順手拿起桌子上的茶葉罐,“你看,好茶呢。”她把茶葉罐遞到高鐵林麵前。


    “我看見了,你是從哪兒搞到的?”高鐵林接到手裏樂不可支地說。亞美歪著脖子說:“雷醫生給的……作為獎勵。我沒舍得喝,給你留著呢……我知道你喜歡喝茶。”


    高鐵林明知故問地說:“是嗎?我記得你哥哥大召先生也愛喝茶……難道不是給他留的嗎?”


    亞美一聽,頓時斂笑為嗔,說:“真不懂人心……”然後她又擺弄著茶葉罐低頭說,“我哥哥……他不願喝中國茶。”


    “是啊,正因為這樣,他必須得回日本。”高鐵林突然嚴肅地說。


    亞美一聽,轉眼看著高鐵林,說:“可我……願意喝中國茶!”聲音出奇地響脆,目光出奇地亮閃。高鐵林看著她,竟然怔住了。


    亞美莞爾一笑,走過去沏茶了。然後,便響起了茶具清脆悅耳的響聲。很快,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便擺在高鐵林的麵前。茶香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


    高鐵林俯下身子聞了聞,然後閉著雙眼吸一口氣說:“哈,好香啊……謝謝你亞美。”然後他端起茶便品嚐起來。


    “我真羨慕鐵花。”亞美見高鐵林已經完全陷入茶道裏,突然大聲說。


    “什麽?”高鐵林抬起頭望著她說。


    “鐵花……有這麽一個好哥哥。”亞美說著,卻沒敢正視他。


    高鐵林笑道:“你覺得我好嗎?不……你並不真正了解我。”


    亞美幾乎是爭辯說:“我了解你!你正直、善良、心胸寬廣、思維敏捷,而且……還富有愛心。”隻是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低垂著,盯著地麵。


    高鐵林把茶放在桌子上,看著亞美。有片刻工夫,她看上去很痛苦。亞美意識到高鐵林在注視自己,轉身躲開他的視線,滿臉籠罩著憂傷的神情。


    高鐵林輕聲說:“亞美,你怎麽了?”


    亞美低頭不語,過了好長時間,才抬起頭,用一種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說:“我……我想一輩子都待在你的身邊。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我沒別的辦法。我們幾乎國破家亡了,我感覺自己沒有任何依靠。”亞美有些哽咽了,兩滴大大的淚掉在了地上。


    高鐵林站起身來又撫摩著亞美的雙肩說:“為什麽要這麽想?我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得承認作為一個日本人這很不容易……可我們都會把你當作朋友看待的。我不想讓你難過,但我得告訴你,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你還年輕。”


    亞美睜開淚眼看著他,然後淒傷地把瘦弱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


    時間過去了好久,躲在外麵的朝山由美子實在捕捉不到更新鮮的鏡頭,隻好在這個時候按動了快門。但她相信,更好的鏡頭總會有的,隻要這個可恥的日本姑娘還活著。


    而身為中國姑娘的高鐵花受到的感情煎熬比亞美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自打哈爾濱一別後,馬震海天天都在想她,想得他有時候直打自己嘴巴子。來安東之前他就暗自發誓,必須對高鐵花有一個交代了,否則,他這個出名的神槍手連槍都打不準了,那怎麽行!


    當然,高鐵花早就感覺到了馬震海對自己的感情,但由於她的心裏埋藏著來自矢村英介那裏的哀愁,使她無法盡快做出決定。她深知,即便矢村英介還活著,她不可能也不應該愛上這個男人。但內心的愁苦使她很難在短時間內與別的男人保持某種特殊關係。所以,麵對馬震海在夜深人靜時坐在自己麵前一再追問:“你喜歡我嗎?到底喜歡不喜歡?”她的雙眼流露出酸悲之色,說:“馬營長,俺過去生活中有些事……俺可能永遠不願……這是不公平的,讓你以為……”


    馬震海一聽,急了。心想:難道這兩個字就這麽難說出口嗎?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如今鬼子投降了,我馬震海也該歇一歇了,娶著心愛的媳婦成個家啥的。想到這裏他大聲說:“鐵花,首先我要糾正你,我現在是‘馬連長’;其次,如果你不喜歡我,就直說,好讓我死了這份心不再糾纏你!”


    “喜歡……非常喜歡!”這迫不及待的解釋,連高鐵花自己都感到震驚,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隻是……你再讓我好好想想。過一段時間,我會告訴你。”


    馬震海聽其言察其色,長出一口氣說:“那好,咱倆的事……我看火候還不到,那就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高鐵花久久地盯著這個勇敢的男人,往事一時湧上心頭。那激動人心的回憶使她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種難以抑製的渴望。這使她驚恐極了,於是她堅持說:“這也是俺對你的全部請求……”


    聽此話,粗中有細的馬震海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說:“鐵花同誌,聽你的意思我們好像永遠沒有到火候的時候……那‘過一段時間’不知有多漫長?”


    高鐵花滿臉的痛苦:“馬營長……俺怎麽說才能讓你知道俺多麽感激你的一片深情?俺怎麽說才能讓你知道俺懂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俺不能……至少現在俺不能很快答應做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


    馬震海一聽,“啪”地拍一下腰裏的槍說:“鐵花,是不是有人欺負過你,告訴我,老子先崩了他再說……沒事的鐵花,我喜歡的是你現在的人,不是你過去的事。”


    高鐵花感到莫大的痛苦與哀傷,透過眼中的殘淚她尷尬地一笑,說:“不,你誤會了……我……什麽也沒發生過,隻是……唉,不說了,等送走這些難民後,俺再把一切都告訴你。”


    “難民,又是難民!”馬震海氣惱地說完,抓起桌子上那杯晾涼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轉身就走了。


    房門關上後,鐵花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那年輕漂亮的麵孔頓時掛滿了淚珠,她不願意傷害他的感情,從而對自己十分生氣。


    她失眠了,心亂如麻地折騰了一夜。


    早上,高鐵林來了。他端詳著自己的妹妹,發現她臉色奇怪地蒼白,便問道:“鐵花,怎麽了,不舒服?”


    高鐵花抬起一雙悲哀的大眼睛望著哥哥,說:“俺很好……可能是太累了。沒事,哥!休息休息就會好。”


    高鐵林說:“真的嗎?要不要到雷醫生那裏看看?”


    高鐵花竭力掩藏起內心的憂慮,裝出平平常常的樣子說:“真的……我挺好……沒事。”


    高鐵林更加仔細地端詳著妹妹的臉,聯想起馬震海這段日子裏不對勁。整天坐臥不安,動不動就在他麵前提起鐵花的名字,好像突然變成了情種似的。便笑了笑說:“鐵花,跟哥說實話,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高鐵花不安地搖搖頭。


    高鐵林突然一針見血地問道:“告訴俺,是不是馬震海追求你,而你的心裏卻有了別人使你很為難?是不是?”


    高鐵花猶豫地搖搖頭,說:“不……不是這樣的。不過……”


    高鐵林很寬容地說:“鐵花,我不想幹涉你的事,尤其是個人感情問題。你已經是大姑娘了,有權按自己的意願去做任何事。我隻是想,馬連長除了脾氣急了點兒,其他方麵無可挑剔。我的心裏希望他能成為我的妹夫。想想吧……好好想想!”


    高鐵林說完走了,把高鐵花一個人留在了房間裏。


    亞美所參加的甄別檢查工作,繁重而複雜。同時對她的精神和體力都形成了挑戰。日語翻譯隻有她一個,在兩種語言間周旋,勞動量無疑成倍地增加。作為一個日本人,她不願看到難民中隱藏任何一個按條例應該拉出去槍斃的可疑人,這畢竟是她的同胞。可又不能對不起善良的中國人。所以,每拉走一個可疑的人,她的心都要隱隱作痛。


    在她的大力協助下,戰犯、逃犯幾乎無一漏網。就連參加731細菌戰的醫生,盡管偽裝得十分巧妙,都沒有逃掉。


    每聽到從鎮子裏傳來槍斃日本人的槍聲,她都沒有像魯迅筆下的看客那麽麻木。她的心在顫抖中懺悔,她替那些犯下罪惡的同胞向上帝懺悔。祈願戰爭遠離人間,大愛廣布天下。


    高鐵林對於亞美的出色表現非常感激。這天黃昏,他為了讓疲勞的亞美放鬆一下,領著她到野戰醫院後邊的小山包上散散心。


    風輕輕地吹拂著,把遠處的炊煙吹到這裏,裏麵似乎夾雜著微微的飯香,使亞美感受到人間煙火的可貴。這平常而又平常的氛圍,對於她來說卻隱含著莫大的奢望。但她此刻的心裏是喜洋洋的,心情就像天邊的晚霞,把歲月染得火紅而有生氣。她知道,因為和高鐵林單獨在一起,四周的一切,都會讓人感到快樂。


    忽然,高鐵林側過身向亞美問道:“你為什麽不抽出點兒時間去收容所看看你的哥哥?”


    亞美想了想說:“起初我非常想念他,但自從我和你……還有鐵花在一起後就想得比較少了。我覺得跟你們在一起,多了另一種感情,而且這種感情讓我十分滿足。”


    太陽已經落到南大營小教堂的塔尖上。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在夕陽的餘暉下閃閃發光。從教堂方向傳來晚禱的鍾聲。亞美如醉如癡地眺望著遠處,把一條腿蜷縮在身子下麵,帶著一種安謐的神態對高鐵林微笑著:“多麽奇妙、多麽美好的地方!”高鐵林內心暖意融融,覺得亞美目光中的安謐是以前從未見過的,他報之以輕鬆而愉快的觀瞻。


    亞美繼續說:“這裏有一種家的感覺,來這兒好像是我一生的期待。”


    高鐵林說:“我能夠理解你這種感覺,可是……”


    亞美打斷他的話:“別說什麽可是……也別對我說什麽你是中國人,我是日本人。其實,我們都是人……都是有感情的人。”亞美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有些高,她覺得不應該這樣對高鐵林說話,又急忙換作平和的語氣說:“對不起……但願我沒有讓你不高興。”說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高鐵林說:“我這麽說,隻是不願意看到你受到傷害,我不能把你拖到我的天地裏來。我沒權這樣做,沒權把你帶到一個不見得會幸福的地方。”


    亞美說:“你認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其實,我並不奢望什麽,你也不用以為他人著想做借口逃避什麽。我知道那不現實,我隻想讓你知道我的這份感情,無論結果怎樣……好啦,不說這些了。”


    亞美努力使自己的臉上再次露出笑容,但她沒有做到。


    這時,有一對年輕男女經過小山包向教堂慢吞吞地走去。他們一邊勇敢地勾肩搭背,一邊發出哄鬧的笑聲。


    亞美望著勝利後無憂無慮的中國青年男女喃喃道:“我真羨慕他們,勝利後的他


    們……真幸福。”


    高鐵林說:“可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陽。戰爭……沒有戰爭的日子多好!”


    亞美感歎道:“是呀,假如中國和日本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該多好哇!”


    突然,亞美輕輕地“呀”了一聲。


    高鐵林急忙問:“怎麽啦?”


    亞美指著自己的右眼說:“一顆沙粒……迷眼睛了,能幫我把它弄出來嗎?”


    高鐵林說:“怎麽弄?”


    亞美不住地眨著眼睛說:“翻開眼皮,用舌尖一舔就出來了。”


    “哦,”高鐵林有些為難,“誰教你這樣做的,能行嗎?”


    “我媽媽。”亞美有些急,用手觸動了高鐵林一下,“你快點吧。”


    高鐵林隻好伸出雙手去翻開亞美的眼皮,果然發現一顆很小很小的沙粒,於是低下頭用舌尖去舔。但因為舔的時候眼睛看不到,高鐵林試了幾試,舔了好長時間,才把它舔出來。


    亞美眨眨眼睛,說:“這下好多了。”


    沒人知道,躲在遠處的朝山由美子把這一幕拍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她確實以為高鐵林與亞美就是在接吻;也許是這位本來就風情萬種的女人比當事人提前激動起來,她並沒有拍到她想要的東西,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亞美那雙失去沙子的眼睛卻突然注滿柔情,她久久地盯視著高鐵林,恨不得用這目光把他融化掉。當亞美發現高鐵林也呼吸不勻的時候,她撲了上去,抱住高鐵林的脖子狠狠地把火熱的雙唇湊了上去。


    高鐵林被撲倒了,他不明白這個瘦弱的女子怎麽突然間來了這麽大的力氣。當他有意無意地費了一番周折把她推開的時候,覺得比指揮一場戰鬥還要累。他覺得亞美有些過分了,但他還是諒解了她。因為他覺得這良辰美景無疑是姑娘家懷春的好時候,這個日本姑娘當然也不例外。要怪就怪那粒可惡的沙子吧,它就像伊甸園裏的毒蛇,引誘了純真的亞當和夏娃!


    躲過甄別檢查的青山重夫更覺得自己技高一籌。也是在這個夜晚,春風得意的他秘密會見中鄉上尉,地點是離收容所很近的小樹林裏。


    “佐野帶來多少人?”青山重夫開頭便問。


    “118人。”中鄉上尉答。


    青山重夫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你們來得很及時。現在國共兩黨正在為爭奪本溪地區的控製權而打得炮火連天。我敢斷言,用不了多久,駐防在臨河的共軍主力就將全部調往本溪,最多隻能留下一個連的兵力,這裏將成為一座空城。臨河有一個日軍的戰俘營和一個難民收容所。戰俘營裏至少有兩千多關東軍戰俘,而收容所裏的日本難民多達萬餘人,這是一支了不起的力量。我的計劃是,一旦駐紮在臨河的共軍主力調往本溪,就借機鼓動收容所裏萬餘名難民鬧事。然後佐野中佐再趁機搞一起暴動,救出關押在戰俘營裏的2000多名戰俘。到那時,無論那些難民願不願意,都得同我們一起對抗中國人,與我們同舟共濟,為帝國盡忠。我們一旦在臨河得手,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就會效仿。這樣一來,滯留在滿洲的近200多萬日本難民就很難在短時間內遣返回國,有了這些“森林”和“海灘”的掩護,滿洲大地就將盛開永遠不敗的‘山裏的櫻花’。”


    中鄉上尉一立正說:“將軍英明!”


    青山重夫拍拍他的肩說:“回去告訴佐野,什麽時候動手,我會用老辦法與你們聯係。”


    中鄉上尉說:“明白!”然後眨眼之間消失在黑暗中。


    69


    國民黨部隊與東北民主聯軍在本溪一帶激戰正酣。


    為及時遣返滯留在安東一帶的日本難民,中共代表隻好準備請求國、共、美三人小組的美方代表貝克上校出麵調停本溪戰事。但因事情複雜,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然而一些日本難民歸心似箭,不惜鋌而走險。而這一點正好被人認為是可以利用的機會,於是,有預謀地製造事端開始了。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風高雲淡。川田順子、百合子和一些難民躲在鴨綠江邊的草叢裏,正在尋找偷渡的機會。牽頭的一個男人學著野鴨子叫了兩聲,一條小舢板便從黑暗中悄悄地劃過來。偷渡者們急不可待地跳上去。然後,小舢板在夜色的掩護下向對岸劃去。


    突然,江麵上出現蘇軍巡邏艦,劃船的男人一邊停下槳板,一邊向舢板上的人壓低聲音喊叫:“趴下,趴下!都趴下,不要出聲!”驚慌失措的偷渡者們都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蘇軍的巡邏艇越駛越近,卻沒有發現像一片樹葉一樣漂在江麵上的小舢板。眼看著蘇軍巡邏艇駛過去了,偷渡者們都暗自慶幸,長出一口氣。可就在這時,躲在岸邊草叢中的中鄉上尉向手下人命令道:“開槍!”刹那間兩支藏在草叢中的機關槍噴著火舌向小舢板和蘇軍巡邏艇一起開火。聽到槍聲的巡邏艇立刻將探照燈掉轉過來,巨大的光柱恰好照到小舢板上,“有人偷渡——有人偷渡——”隨著一名蘇軍士兵的大叫,一排排密集的子彈打過來,偷渡者們有的想起身跳江,但行動沒有子彈來得快,他們正好站起身來,子彈正好打中了他們。隨著一聲聲慘叫,偷渡者紛紛中彈落江,小舢板也隨即被打成了篩子,飄飄悠悠地等待著沉入水底。


    纏在川田順子腰間的日本軍票被子彈打散,像一片片鵝毛一樣飄到江麵上。百合子手裏拿著的那個小口袋被打飛了,裏麵的小石子帶著哀傷的樂感“嘩嘩啦啦”地跳進江裏,不亞於一個師團的全軍覆沒。


    中鄉上尉見目的已經達到,不再與蘇軍戀戰,指揮手下人迅速撤離。


    日本難民偷渡被擊斃的事第二天就被獨立團指揮部知道了。胃一直不好的姚長青走進高鐵林的辦公室說:“他們……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


    高鐵林一言不發地來回踱步,他的雙眉緊鎖著,似乎也搞不明白眼看就回到了家門口的難民怎麽能這樣!


    姚長青揮舞著剛才還用來捂胸口的手鄭重地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必須加強對收容所的監管,否則還會有人偷渡越境。”


    “通知下去,收容所裏的日本難民未經許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外出,違者將受到嚴厲處罰!”高鐵林義正詞嚴地說。但他馬上又有些氣餒,臉上是痛苦的表情,“話又說回來……我們也有責任哪。”


    “我們有什麽責任?”姚長青又把手捂住胸口說。


    高鐵林看了看他說:“我們的思想工作沒做到家呀。這些日本難民可以說是受盡了精神上的煎熬和肉體上的折磨,他們現在需要的是安慰,人性化的安慰。他們確實是歸心似箭,任何打擊都有可能讓他們鋌而走險,使我們功虧一簣。他們的忍耐力,可以說到極限了,換作我們,也未必比他們做得更好。”


    “通知下去,所有的聯軍指戰員,還有我們接觸到的任何一個中國人,都要仔細耐心地體察每一個日本難民的思想動向,真誠而熱心地幫他們解決心中的矛盾與困厄,力爭讓他們安下心來,等待遣返日期的到來,最終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到日本去。”


    姚長青首先平靜下來,他讚許地點點頭。


    “哎,夥計,你的胃怎麽樣了?”高鐵林看著姚長青的胸口突然說。


    “還是老樣子,沒啥!”姚長青故作堅強地說。


    高鐵林說:“今晚你就到野戰醫院去,讓雷醫生好好檢查一下,沒有我的命令絕不能出來!”


    姚長青笑了:“夥計,你連醫院也管了?”高鐵林一聽也笑了。


    姚長青接著說:“那檢查站這邊怎麽辦?”


    高鐵林說:“別以為沒有你天就塌了!給我安心住院去,有事我到醫院去找你。”


    姚長青:“這……”


    “去吧,這是命令!”高鐵林大聲說。


    兩道通知下去之後,事情有所改觀,中國人和日本難民的關係有了新的起色。就連馬震海這樣的人,都在時時思索著自己的行為符不符合通知的規定。但仇恨深深埋在他的心裏,有時候,他還是經不起考驗。


    這天,亞美來到專門為日本難民開辟的重病室,為死了三個兒子以及得了精神病的老伴也死了的日本老兵鬆井浩二換藥。當她換完藥準備離開時,日本老兵叫住了她:“等等……護士小姐……”這聲音老邁,氣息將絕。


    亞美俯下身去,向老兵問道:“有事嗎?”


    老兵聲音顫抖地說:“我……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能幫我叫一個中國人來嗎?”


    亞美一怔:“叫一個中國人幹什麽?”


    老兵說:“如果……能叫來更多的……中國人來更好。我有罪……想悔過……請求中國人寬恕。這是我……最後的要求。”


    亞美明白老兵的心思,決定滿足他最後的要求。


    亞美走出重病監護室,正好碰上來醫院看望傷病員的馬震海。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叫道:“馬營長,你能來一下嗎?”


    “什麽事?”馬震海問。


    亞美說:“有個日本老兵快要死了,他讓我找個中國人跟他談談。”


    馬震海吃驚地問:“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


    亞美說:“不知道,也許……他是想懺悔吧!”


    馬震海搖搖頭:“我看你還是找別人吧。”說完就想走。


    亞美四下看看說:“這沒別人……馬營長,這個老兵就要死了,這是他最後的要求……你可以一句話也不說。”


    馬震海突然想到了指揮部的通知,他為難地歎口氣,勉強地跟隨亞美走進病房,很無奈地站在老兵的床邊。日本老兵覺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邊,喃喃低語道:“請坐近一點兒,我現在說話很費力。”


    馬震海皺著眉頭坐在床邊,亞美則悄悄走出病房。


    “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日本老兵的聲音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馬震海無動於衷。日本老兵兩眼呆滯地盯著天花板,嘴裏咕咕噥噥地說:“我知道……在這場戰爭中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了。到處都是死亡……我的三個兒子死了,我的老伴前幾天也死了,我注定也要死掉。可是有一些經曆老折磨著我,我想把它說出來,否則,我死也不得安寧。”


    老兵喘著粗氣,把目光轉向馬震海。


    瀕死的老兵再次開口道:“我叫鬆井浩二……是關東軍的一個老兵,‘滿洲事變’那年來到中國。我必須把一些可怕的、我所親身經曆的事情告訴你。那件事已經過去13年了,沒錯,13年,我犯下的罪行已經有13年……”鬆井浩二停下來不動了。他喉嚨發澀,似乎在吃力地咽下一塊兒東西。“1932年9月15日那天,我們駐紮在撫順平頂山的部隊受到中國自衛軍的襲擊。16日上午,我跟隨我所在的聯隊進襲平頂山實施報複。我們控製了東、西兩個山頭,包圍了全鎮,然後以照相為名,用刺刀把老百姓和礦工逼到平頂山南邊的窪地裏。大約在午後1點鍾,隨著一聲令下,我們用機槍瘋狂地向人群掃射,頓時鮮血四濺,慘叫聲、呼喊聲連成一片……”


    鬆井浩二說不下去了,沉默著,雙手開始發抖。


    “活著的人拚命往外衝,隻有南麵一個缺口,而且早有我們的人設防。衝出去的幸存者很少,足足有3000多中國人倒在血泊中。機槍停止後,整個屠場屍橫遍野,沒死的人都掙紮著往外爬,我們就端著刺刀從北到南往身上刺。當我刺向一個女人時,那個中國女人坐起來,雙手攥住刺刀。我一腳將她踢倒,猛地一刺,刺刀便插進她的胸膛。她始終瞪著憤怒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我,至死都不放……我知道我犯下了罪行,現在,我一閉上眼睛,那個中國女人的眼睛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我不敢死……可我又活不了,我的靈魂不得安寧……”


    聽到這裏,馬震海被仇恨與憤怒燃燒了,他緊緊地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打死這個老不死的東西。他覺得這是一個臨死之前的日本鬼子對自己的侮辱和蔑視。就像殺死自己父親的人臨終前還要將如何殺死的過程告訴自己一樣,還要假惺惺地冠以懺悔的虛名。


    怒不可遏的馬震海站起身來,想離開這裏。


    鬆井浩二似乎猜到了馬震海的心思,乞求道:“不要離開我……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馬震海帶著探明究竟的心理,極不情願地坐下來。


    這個瀕死的老兵閉上眼睛呻吟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顯然力氣已經耗盡:“如今……我們國破家亡了,我們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我孤零零地躺在這裏,帶著我的罪惡等待死亡。我一定得懺悔……我願意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去換來心靈的安寧,好痛痛快快地去死,哪怕是下地獄。謝謝你聽我的懺悔……我不知道你是誰,我隻知道你是一個中國人,這就足夠了。”


    馬震海看著這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本老兵,內心有些震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他知道,這個老兵是真心為自己的罪行而懺悔,可他的罪行是不會得到寬恕的,哪怕是麵對上帝。


    突然,鬆井浩二鬼使神差般坐起來,雙手合十,似乎要祈禱。他艱難地喘息著,似乎死神已扼住了他的喉嚨,“我希望安心地死去,因此我需要……寬恕。如果你能寬恕我,請握……握……”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而是全身抽搐著,發出一聲聲哀鳴。馬震海看著這雙手,似乎看到它們沾滿了鮮血,他無論如何也伸不出自己的手,去握住它們。


    亞美聽到這聲音,急忙跑過來,聰明的她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情景,她跑過去,抓住了老兵的雙手。鬆井浩二翻了翻眼皮,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躺了下去。


    亞美雙眼溢滿淚水,很有負罪感地看著馬震海說:“我知道……他的罪惡……不可能被寬恕,可……”


    馬震海吃驚地看著亞美,一言不發,他想離開病房。


    “等等馬營長……”馬震海停下來。亞美繼續說:“我知道他罪孽深重。可作為一個日本人,我願意替他向中國人贖罪……哪怕一點點。”亞美的淚水已經掛在了腮上。


    馬震海的目光柔和多了,他很低沉地說:“亞美同誌,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不打攪你們了,抱歉!”說完,他大踏步走出病房。


    看著緊緊關死的門,亞美百感交集。她突然想到了高鐵林,如果換作他,他一定不會這樣做。麵對臨死之人的真心懺悔,而不能伸出寬恕的雙手。


    “是的,他一定不會這樣做的!”亞美看著在自己欺騙中死去的老兵,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70


    天氣說熱就熱起來了。


    青山重夫眯縫著眼睛坐在樹蔭下乘涼,忽然看見鬆藏作次走過來。他轉了一下眼珠,從衣兜裏掏出一塊手表扔到鬆藏作次將經過的地方,然後閉上了眼睛。鬆藏作次晃晃悠悠地走過去,根本沒把這個比自己還髒的糟老頭子放在眼裏,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青山重夫的臉上露出狡詐的微笑,看著剛剛走過幾步的鬆藏作次,輕輕喚道:“嘿,先生……”


    鬆藏作次站住了,看了青山重夫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青山重夫又輕輕地喚道:“先生。”鬆藏作次又站住了,往回走了兩步,沒好氣地向青山重夫問道:“老家夥,你是在叫我嗎?”青山重夫說:“當然叫你,這兒除了你沒別人。因此……我想地上那塊手表一定是你丟的。”鬆藏作次眼睛一亮:“手表?在哪兒?”青山重夫懶洋洋地抬起手朝前一指說:“瞧那裏!”鬆藏作次低下頭,果然看見自己的腳下有一塊亮晶晶的手表藏在草叢中,他立刻彎下腰撿起來,驚叫一聲:“噢!天哪!”然後他賊溜溜地看著青山重夫。青山重夫笑了笑說:“那塊手表是你的吧?先生。”鬆藏作次緊緊攥著手表,不住地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是我的,是我的!現在誰還戴得起表呢?真看不出來先生,你是個好人,大大的好人!”


    青山重夫見鬆藏作次上鉤了,便故作熱情地說:“幹嗎不在這兒坐一會兒呢?年輕人。”鬆藏作次對青山重夫的態度立刻大變,一臉微笑地坐到他的身邊,說:“我不明白……你看見我的手表掉在地上,幹嗎要告訴我,不自己留起來?看樣子,你並不傻呀!”青山重夫一笑說:“我一直以為我還不算傻……不過,我以為這塊手表對於我來說已沒有實際意義了,不像你們年輕人,還有活著回到日本的希望。”鬆藏作次說:“咳!老先生,您別這麽說,您心眼兒這麽好,肯定能活到100歲!”青山重夫歎口氣說:“我是想多活幾年,可中國人能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嗎……年輕人?”鬆藏作次覺得奇怪,說:“您這話是什麽意思,不會老糊塗了吧?”青山重夫故作一臉痛苦地說:“你真以為中國人會遣返我們回國嗎?”鬆藏作次說:“高長官他們就是這麽說的!”青山重夫說:“這話你也信?那他們幹嗎不送我們去朝鮮?”鬆藏作次說:“聽說蘇聯人和朝鮮人不讓我們過去。”“你信嗎?”青山重夫突然大聲說。鬆藏作次嚇了一跳,急忙說:“川田順子和百合子就是因為偷渡被蘇聯人打死在鴨綠江裏。”“你看見了?”青山重夫又大聲說。鬆藏作次說:“大召威弘是這麽說的。”青山重夫拍了拍鬆藏作次的肩膀說:“年輕人,你太天真了。”


    鬆藏作次疑惑地看著青山重夫,臉上真表現出幾分天真。


    “實話告訴你吧,川田順子她們是被中國人殺死的,中國人不但殺死她們,而且還要悄悄地殺死這裏的每一個日本人。”青山重夫一臉憤慨地說。


    “這……這……不會吧?”鬆藏作次渾身瑟瑟發抖。


    青山重夫說:“這就是戰敗國的悲哀……想想吧,從中國古代的秦始皇,到我們幕府時代的征夷大將軍,哪個勝利者不是把戰敗者斬盡殺絕?”


    見鬆藏作次嚇得小臉焦黃,青山重夫暗中得意,繼續說:“還記得我們關東軍是怎麽欺騙那些為我們修築要塞的中國勞工的嗎?當要塞工程結束後,關東軍不也說送他們回家嗎?可結果怎麽樣,通通拉到山溝裏活埋、槍斃。這就是戰爭。”


    鬆藏作次嘴唇都哆嗦了,說:“完啦……完啦!這可怎麽辦?難道我們就這樣等死嗎?”


    青山重夫說:“等死?這可不是大日本帝國國民應該說的話!”


    鬆藏作次隱隱感到眼前這個髒兮兮的老頭絕非等閑之輩,立刻對其肅然起敬:“先生……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青山重夫冷笑道:“我是什麽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南大營難民收容所裏的人如何能躲過眼前這一劫!”


    鬆藏作次眼睛一亮,問:“先生,你有什麽辦法嗎?”


    “當然!”青山重夫說,“隻要你按我說的做,就沒有辦不成的事!”然後他一擺手,讓鬆藏作次把耳朵湊過來,他把自己的計劃很有針對性地一五一十地說給了這個頭腦簡單的無賴。


    鬆藏作次聽後,覺得看到了希望:“先生……你可真了不起!”


    青山重夫陰森森地笑了,又從衣兜裏掏出一疊照片,遞給了鬆藏作次。鬆藏作次一看,淫笑道:“噢,天哪!他們怎麽弄這個……這簡直太可恥了!”


    青山重夫又從衣兜裏掏出一塊瑞士產的勞力士手表塞到鬆藏作次的手裏,說:“把那塊扔了吧,這塊的價格是那塊的幾百倍,送給你吧。”


    鬆藏作次一聽,站起身來,想要給青山重夫跪下,被青山重夫製止了。但他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先生……沒想到你這麽偉大,你……可以做天皇了!”


    “不許胡說!”青山重夫厲聲道,“我還有問題要問你。”


    鬆藏作次點頭哈腰地說:“您問吧,先生!”


    “你知道日本人是怎麽處決叛徒的嗎?”青山重夫用冷酷的雙眼緊盯著鬆藏作次說。


    “啊……不……”鬆藏作次嚇壞了,“我發誓……我決不當叛徒!”說完,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與此同時,他看見兩個神秘的人物在不遠處遊蕩著,他們絕不是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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