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出來,已是華燈初上,四月的風仍帶著微微的涼意,隻是會所裏暖氣開得太足,一餐飯下來,竟薄有汗意,冷風一吹,韓佳音頓覺豁然開朗,特別清爽。


    “走一走好不好?”鄺修河微微側首,問。


    佳音本想拒絕,卻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下一軟,忍不住點頭說好。


    她原也喜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傷心或者難過的時候,行在人群裏,心境會慢慢變得平和。兩人走得很慢,街上人湧如潮,車水馬龍,一如以往的喧嘩熱鬧,韓佳音卻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偶爾會被過往的人擠到一處,鄺修河溫暖的氣息便若有若無地傳了過來。


    “五年前我妻子離開我,一個人走很遠的路,那時候覺得人生真是寂寞。”鄺修河歎氣,聲音低沉地說。


    這還是他第一次說起他的婚姻,佳音一時訥訥無言,這麽私密的東西,她不見得是個合適的分享者。


    所幸鄺修河似乎也隻是想要一個聽眾罷了,他接著說:“買了一瓶酒,從來沒覺得酒是那麽苦過,也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麽能喝,想醉,卻偏偏出奇地清醒。然後就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她看上去也喝了點酒,自己都笨得要命,偏還來安慰人。”


    “她還真膽大啊。”佳音歎氣,暗問自己要是看到一個男人獨自喝悶酒,打死她也是不敢上前的,哪怕是一個超級無故大帥哥都不行。這年頭,自家的門前雪都不一定掃得完,哪管得他人瓦上霜?


    隻是,如果是帥氣的有錢人嘛,還是可以考慮的吧?或者一腳踢到鐵板,灰姑娘一夜間就撿到了她的水晶鞋。


    正胡思亂想中,鄺修河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以為我無家可歸,給了我十塊錢,知道我要離婚,居然說,‘你要是我老公,我也不要你’,拿手指尖撥撥我的衣服問:‘這衣服,十五塊錢的地攤貨吧?’事實上,那是正宗的armani誒,隻是穿的年份長了些。”他停下來看著韓佳音,眼睛明亮如星,隱含笑意,聲音一掃剛才的落寞,和煦溫情,充滿回憶的甜柔氣息,“這麽不會安慰人的人,你說,她是不是很笨?”


    韓佳音很想說是,隻是他的表情那麽奇怪,奇怪得她什麽話都不敢說,隻傻笑著應和:“好像是很笨啊。”


    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生怕鄺大老板怪她敷衍,耳邊卻聽得他說:“是啊,真的很笨呢。”停了停,似是歎息般,“她說她本來想嫁個有錢人的,可是看我的樣子,決定嫁個小康男人算了,她說女人最向往的生活是,晚上坐在家裏數大把大把老公掙來的票子,邊數邊幸福得歎氣。煮著早餐叫醒賴床的老公,用冰冰的手嗬他的癢,兩個人笑著開始一天的生活,這些,就是幸福得像夢一樣的人生了。”


    佳音聽得駭然,不會是說她吧,還有人和年輕時的自己想法如此一致的?腦海裏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抬起眼睛疑慮地看鄺修河,後者垂頭到她耳邊,輕笑著低聲問:“韓佳音,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她看著他帶笑的眼睛,往事如一段因模糊而擱置的膠片,有一天重新放過竟陡然變得清晰——那一天,沈放吻了她,她一個人跑開想冷靜冷靜,結果就在中央公園遇到一個要離婚的男人。


    隻是,當時的人那麽落拓、頹唐和絕望,委屈得像個迷路了的小孩子,萬萬無法和眼前這個意氣風發,成熟穩重的方略總經理聯係在一起。


    人生,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相逢。她是不是應該努力檢討一下當時的有眼無珠?


    還以為他是乞丐,給他十塊錢?這種事,放在現在,想必是打死都不會做的吧?隻會有多遠就跑多遠,閃得快快的。


    隻有當年,她才出來多久啊,用沈放有話說是心思純得跟一根筋似的,看誰都是好人。


    “好像有點印象了。”佳音赫然,“你變了很多。”


    真像是一曲戲劇,以為自己是漠不關心的看客,轉眼之間,卻成了最為耀眼的主角。撞到“狗屎運”也沒她這麽神奇的吧?當年一不小心的好奇竟在五年後傳出續集來。


    隻是一時摸不到鄺大老板敘舊的目的何在,佳音隻好老老實實地作聆聽狀,一邊努力地回想那天晚上她到底說了些什麽話。


    但是,真的很空白,居然一句都想不起來!


    “隻是身份不同而已,”鄺修河笑容漸斂,聲音裏有幾分蕭索,“那之前我多麽痛恨自己有錢的身份,我討厭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想安排好我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的人生。隻是誰又知道呢?當年她是因為我的身份而愛上我,還是因為我這個人?而我,又是因為想要找個理由反叛既定的人生還是真的一往無前地愛上了她呢?我放棄家庭,放棄出國,和她守在一個小平房裏過日子,那時候雖貧窮還是很快樂的吧?簡單的工作,簡單的日子,所以,當那天以後,我的父親帶著我的孩子來找我,說她拿了一大筆離婚費離開,我就很困惑自己那樣做的意義,因為我最終還是走上了早已給我安排好的路,以愛情的名義背叛人生,隻是多繞過一段路而已。所以……韓佳音,你明白愛情麽?”


    他問。看上去那麽困惑,那麽迷惘,想來同一個問題必是在心頭輾轉千百遍而不得結果。韓佳音聽得都有點受寵若驚,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離鄺修河的過去如此之近。這個她曾經認為是變化萬千的富家公子竟也有如此單純明淨的想法和過去。


    隻是,她明白愛情麽?


    也不見得吧?離婚後她常想,她決定嫁給沈放,不是因為有多愛,而是因為很合適,一樣的家境,一樣的意氣風發,一樣的有著在這個城市紮根生存的夢想,更主要的,他夠努力,那時候的沈放朝氣蓬勃,雄心萬丈,是她以為最合適的潛力股。


    她一向理智,愛情保障不了生活,所以決不會因愛而不顧條件,也不會隻要條件而勉強去愛,為愛而瘋狂,要麽是瘋子,要麽是生活得太好,不經世事,那時的鄺修河顯然是後者。


    想起那句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有幾人能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有幾人能分得清到底轟轟烈烈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才是愛情,還是平平淡淡安安然然悠然寧靜的才是愛情?


    所以,韓佳音說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三十歲了,再談愛情,好像很好笑吧?還不如談股票來得正經。”


    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汗顏,這麽融洽這麽溫柔的氣氛下,說這種話就好像是在西餐廳裏擺火鍋——一點風情都沒有。


    可是,她沒有辦法應和,這種溫柔宛如最韌最堅的陷井,有著令她惶恐不安的力量,她直覺地不想卷進去。


    果然,鄺修河皺眉,但也隻是一瞬,便點點頭說:“是啊,我們是錯過了,最愛做夢的年紀和最美麗的年華。”


    竟是無可奈何惆悵無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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