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鄺修河的電話, 羅輝正準備下班,因為心思不在這上邊, 所以頗為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哪位?”


    “我是鄺修河。”很低沉的聲音,誠懇而溫和。


    他一怔, 幾乎有些失態,驚慌得差點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哦,那個啊,你好。”


    鄺修河無聲笑笑,他居然想約他吃飯!掛了電話好一陣子羅輝都沒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整理好物事,上了車頭腦慢慢冷了下來, 忍不住連自己都鄙視自己——他這是哪門子的高興呢?他和他, 從來不是一路上的人!


    對著鏡子自嘲一笑,卻仍是忍不住整整衣冠,終究是緊張的,盡管心裏明白, 除了是和韓佳音有關, 大抵他也不會想得起他來。


    隻是,佳音,又有什麽事嗎?


    他去得早了,等了足足有半小時之多,鄺修河才踩著時間準點到來,他臉上仍是一逕自如的微笑,走過來對羅輝伸出手:“對不起, 讓你久等了吧?”


    “沒有,是我來早了,反正左右無事,這裏環境不錯,聽聽音樂也是好的。”


    很客氣的開場白,但內容卻出乎羅輝意料並沒有順理成章般往韓佳音身上打轉。點好餐,鄺修河拿出一份資料,是美國一個工作室就中醫中藥方麵的研究成果。


    那個研究室,羅輝聽說過,讀書的時候還以它為目標,總想著可以進到裏麵擴大自己家裏祖傳的中醫研究戰果,對於中醫目前不尷不尬的地位來說,能擁有一個很好很先進的研究場地,是他父親此生最大的夢想。


    他不解,抬起頭。


    “這研究所是我一個朋友的,他近來回中國想我幫他找個助手,可是尋來尋去也沒合意的,我知道羅先生是中醫世家出身,不知道對這個有沒有興趣。”


    若是換作以往,羅輝必定欣然前往,可現在,這個熟悉得讓他曾經心生厭煩的城市突然又有了讓他眷戀的魅力。但那些隱秘的心事,自是不能和麵前的人說,他笑了笑,很誠懇地答謝:“這麽好的機會,多少人求之不得?可或許是老了,總覺得一把年紀了離鄉別景去討生活,太需要勇氣,能讓我多考慮一下嗎?”


    “好,畢竟這是大事,充分考慮清楚才行,你要是不想去也沒有關係。”


    他說這話時眼神澄徹語氣溫和,褪去著名實業家的光環,他已光華盡斂,讓羅輝覺得此刻坐在他麵前的鄺修河就像小時候父親收藏的那塊和田玉,透體墨色,燥悶的夏日裏抓在手中枕在臉上,頓覺寒涼一線,清涼入骨。


    不自禁便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嗯?”想是沒聽清,鄺修河挑眉詢問。


    羅輝想了想,重又念了一遍後麵兩句,笑著說:“佳音是好福氣,這輩子還能遇見你這樣的人。”


    鄺修河聞言麵露讚賞,連帶著表情也豐富了許多:“倒過來也可以這樣講,是我好福氣,這輩子還能遇到值得自己珍視和喜歡的人。隻是這詩前麵還有兩句,‘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難怪佳音老是會提到你,她的心思可能也就你能體會得到……因為她有這樣的擔心,所以我才希望我們可以如最普通的平常人,戀愛,結婚還有生子。”


    聽他這樣說,羅輝很想自己能夠替佳音開心些,可人就是這樣,哪怕是最好的朋友,看他的人生風光燦爛,也會生出嫉妒忌之心,難免酸澀失意。


    鄺修河倒是沒理會到羅輝的黯自神傷,望著他一臉淺笑地繼續說:“下周末我們有個聚會,也算是我和佳音訂婚的宴席,不過為了給保密我並沒有告訴她,但還是想請你出席,你是佳音的朋友,又和韓伯母相熟,所以順帶著想請你在那天晚上幫忙照顧一下她,不知道你賞不賞這個臉呢?”


    他語氣懇切,言辭謙遜,溫文爾雅自有一股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更何況羅輝也不想拒絕。於他來說,鄺修河是永不可靠近的人物,但,矛盾得很,心裏麵卻是極力地想離他更近一些。


    受了鄺修河的請柬,閑聊都很愉悅。轉出來卻看見韓佳音,攜著韓母提著大包小袋。發現他們兩個在一起,她自是有些驚訝:“咦,你們怎麽在一起?”


    “碰見了,就一起喝了一杯。”鄺修河望了一眼羅輝,笑了笑說。


    佳音不疑有它,順從地讓鄺修河接過手中的東西,韓母到底對羅輝熟些,行了幾步便退後來悄聲告訴他:“我最近在超市新買了一種麵粉,做湯圓很好吃,哪天你過來嚐嚐。”


    羅輝笑著應了,老太太現在無事就愛琢磨著做些吃的,這他也是早就聽佳音說了的,不過她手藝也確實是好,他第一次吃時差點還以為是從哪家名店大廚那裏打包來的,至今想起仍是回味無窮。


    抬起頭,佳音正巧笑俏兮的走在鄺修河旁邊,一臉燦爛與嬌羞。也許她心裏仍有著對未來諸多變數的不肯定以及過去不幸福的陰影,但此刻,她是真的努力了,努力地享受著愛與被愛的快樂與溫馨。


    有些感情,本該受到祝福與成全,而有些,如鏡花水月夢一場,隻適合隨風逝去,永遠遺忘。


    周日,佳音和韓母才堪堪穿戴好,鄺修河就帶著江河來接她們了。


    小家夥嘴最是甜,也可能是鄺修河早就囑咐過了的,他一進門倒沒像往常般如小猴子似地跳將進來,在門口對著韓母規規矩矩地喊:“奶奶好。”


    然後膩過去,一臉仰望地說:“奶奶你長得真和藹哦,一看就是好奶奶。”


    佳音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家夥,還真是有自覺,生怕不討人喜歡,這麽小就知道盡撿別人愛聽的說。


    韓母本有些尷尬,聽佳音說對方有孩子是一回事,真見到又是一回事。可這會看他這麽乖巧,老人家心坎軟,倒是真的動了憐愛的心思,轉過頭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這孩子挺懂事的嘛,也沒你說的那麽皮,你小時候都沒他這麽可愛呢。”


    說著就拉他進房,說是有見麵禮要送。


    也是老家的老規矩了,佳音看著江河歡天喜地牽著老太太的手走了進去,鄺修河走近來扭過她的臉,狀似不甘地說:“還看啦?我發現隻要江河一出現,我就很快被徹底忽略。”


    她笑,故意歎了一口氣:“沒辦法,這年頭,向來嫩的比老的吃香。”


    他刮她的鼻子:“看你這點小心眼兒,還記恨著啦?”眼裏卻是一片驚豔的激賞:“你這衣服很好看,沒發現你倒是真有熟女的味道了,一般小女孩兒哪比得上?”


    佳音麵孔微紅,這衣服還是為了這次聚會特意買的,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被邀請去鄺府,她也難得隆重一番。可到底給他誇得不好意思,故意板著臉訓他:“怎麽了,以為這麽隨便誇上兩句就能抵消了麽?”


    “那該怎麽辦呢?把我這個人賠給你好不好?”


    “我不要。”佳音白他一眼,“你這麽大我還沒地方收藏,要不把我這衣服費用報銷了吧?很貴的呢。”


    說說笑笑,很自如的模樣,其實心裏並不輕鬆,堵堵的好像明明剛才還記得要做什麽事此時卻偏什麽也想不起來一樣,出乎佳音意料,韓母一直都很鎮定,她雖沒什麽大見識,但心裏卻一直以女為傲,並不覺得攀了這富親戚自己就該低了多少姿態去,照樣的雄糾糾氣昂昂,這一點,讓佳音頓覺自愧弗如。


    她們到的時候聚會還沒開始,鄺修河先介紹雙方家長認識,鄺湖山夫婦在自家亭子裏悠閑地喝茶下棋,見她們來了也不是特別欣喜的樣子。倒是江河莽莽撞撞地跑進來,獻寶一樣跑到鄺夫人跟前說:“奶奶,你看韓奶奶送我這東西,漂亮吧?”


    是一塊玉飾的小掛件,青玉雕就,花紋細膩鮮活,佳音還是小時候在奶奶手裏見過。隻知道奶奶那會兒寶貝得很,她碰一下都是不給,本以為是隨了奶奶作陪葬,倒未曾想今日裏讓韓母當禮物送給了江河。


    佳音年輕不識貨,但鄺湖山自是明白人,摸索著掛件把玩了一陣,再抬起頭老花鏡下的眼神熠熠發光:“這禮物太重了,江河這小子怕是配不上。”


    “話不能這樣說。”韓母語氣平淡從容,“江河這孩子乖巧伶俐,又和佳音特別投緣,她特別難的時候,是江河陪她過來的,所以我也沒什麽好送他,就把這個權當見麵禮了吧。”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一件祖傳家寶就這樣稀鬆平常地送了出來,鄺氏夫婦相視一眼,倒也不敢再小瞧了這老太太。餘下的時間都是些客氣的場麵話,鄺夫人自是應景似地誇了佳音幾句。鄺修河怕佳音介意,特地拉她到一邊討人情:“老爺子人就那樣,對誰都假冷淡,待會回去跟媽好好解釋解釋。”


    她不禁失笑:“你這媽叫得倒順口,我們都還沒答應呢。”


    鄺修河假裝驚詫:“祖傳寶物都送出去了,難道還能退貨?”


    是祖傳寶物麽?佳音倒是真不清楚,隻是依稀記得,這物件,原是奶奶準備送給韓家長孫的,可韓母卻僅生了佳音就沒再生過,如今由母親轉送給江河,想來是認同了她的選擇了,她心裏忽地既悲又喜,想到韓父,含飴弄孫的樂趣,他已是永遠享受不到了。


    而母親,不得不為了她的幸福,強打精神來這裏應酬她所完全陌生的人與事,或者這一輩子,也就隻有母親,每一次都如此不悔而堅定地站在她的身邊。


    想想,她其實並不孤單的嗬。望過去,是韓母蒼老但淡定的眉眼,望過來,是鄺修河執著堅定的深情,人生至此,有這樣兩個人可做憑恃與依靠,又夫複何求?


    總是她顧慮太多了吧?


    鄺家的聚會,雖說小,但有頭有麵的也都來了,挽著鄺修河的手從樓上走下來,時光易轉,原也是這樣迅速的一件事。第一次來鄺宅時,她是一個戰戰兢兢的看客,而現在,宛若女主角般在眾人屏息的注目下翩然登場,生活有時就像灰姑娘那輛南瓜變就的馬車,轉瞬能從最普通的成為最耀眼的。


    她依著身邊男人的力量,踩著他的節奏一步一步行下台來,眼下是一片的繽紛燦爛,衣香鬢影,隻晃來晃去都是陌生的麵孔,他小聲地在她耳邊為她介紹,她盡責地微笑舉杯以示回應。然後,正熱鬧時,和人擦肩而過時不小心碰到對方,他掖下的包應聲滑落,稀裏嘩啦流了一大疊照片出來。


    佳音心裏一沉,未及細看,聽入耳的已是一片不絕的唏噓聲,鄺修河抓牢了她的手,說話聲音不大已隱含怒意:“是誰讓記者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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