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門上晨鍾隆隆敲響,皇帝儀仗鑾駕整裝,自午門而出向北行進,黃土壅道兩側張起了黃色的圍子,每五步一個親兵戒嚴,千軍萬馬,蹄聲急遝,揚起滾滾煙塵,數十裏的隊伍直朝遠處迤邐而去。


    皇後由宮女扶著緩緩下了城門樓子,肩輿停在台階下也不坐,心事重重地沿著宮牆夾道往回走。初寒比個手勢讓人在後頭遠遠跟著,自己快步趕上去,低低呼了聲“主子”。


    皇後頭上戴著白玉鑲金的扁方,大團的通花簇擁著,兩側是明黃的箴管配綠鬆石的穗子,日頭低下一晃,滿目的富貴逼人,那是國母才有的尊崇。


    可她卻失魂落魄的,初寒叫了聲才回過神,轉臉看她,“什麽事?”


    初寒說:“萬歲爺走了。”


    皇後茫然重複了一遍,“嗯,萬歲爺走了。”


    初寒有些著急,想是那天皇帝來慈寧宮說了通炸廟的話,又急赤白臉的砍了鴿子劉的腦袋,這下真把皇後給鎮住了,情急之下便說:“主子,萬歲爺走了,不在宮裏了,錦書這會兒落了單,還不頒懿旨嗎?”


    皇後積糊起來,“往哪兒頒啊!你不明白萬歲爺的意思嗎?明擺著不讓動手!都成了這樣了,還讓我怎麽辦啊!太後那兒也不吭氣兒,到了這褃節上反倒沒了主意。她是怕萬歲爺和她翻臉,我要是死梗脖子,回頭準得鬧饑荒。”


    這事兒辦得!看來是沒法子了,隻好先撂了手再說。初寒安慰道:“主子您也別上火,總有捏著把柄的時候,到那會兒再往狠了治就成了,不急在這一時。您上頭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呢,焉知她們不比您著急?別說錦書不過是個宮女,就算是晉了位份,當了小主,您要拿捏她還不是分分鍾的事兒!”


    皇後拉下別在蝴蝶扣上的帕子掖了掖鼻子,囑咐道:“是這理兒,先放一放吧,眼下有更要緊的事。今天有一批到了年紀的宮女要放出去,你傳話給金迎福,讓他打發人上順貞門和神武門上說一聲,要一個個仔細的查,但凡沒有內務府記檔的東西,誰要是膽敢私自挾帶出去,一經查出就治重罪,先關進北五所去,說不出來路的就按偷盜論處,削籍還是杖斃,叫慎刑司看著辦。”


    初寒道嗻,又說:“主子,通主子的產期就在這兩天,聽說要叫娘家往宮裏帶產婆子,昨兒使了人來問,說討主子一個示下,我推說主子正禮佛,沒把人往裏帶。”


    皇後拉著臉說:“什麽時候開過這先例了?宮裏這麽多的禦醫和穩婆,竟沒有一個伺候得了她?龍子龍孫固然尊貴,規矩還是要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內廷帶,那也忒不像話了。那兒要是再來問,你就說我說的,不成!”


    “可太子妃的人選不是定了端郡王家的縣主嗎?”初寒道,“咱們太不通人情怕不好。”


    皇後冷聲道:“那怎麽?我還得嘿嘍兒著她?能配太子是他們的造化,咱們不是普通人家,結了親他們還是奴才!再說人是看了,萬歲爺沒賜婚,什麽都是空的。我瞧這意思恐怕是要等選秀女呢,最後到底指派誰家真說不準。”稍平了思緒,想想一點兒不通融倒顯得自己心眼窄,於是不情不願地放話,“念在她是頭一胎,準端郡王夫人和他們家老誥命進宮來陪著她,就這樣吧!”


    宮牆上蹲著的幾隻鴿子撲啦啦騰飛出去,皇後抬頭看一眼,瞧見那鴿子又覺得鬧心起來,頹然道:“乏了,回去吧。”


    慈寧宮那邊苓子正和太皇太後磕頭道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祖宗,奴才這一出去這輩子就沒有福分再見您了,奴才再給您磕個頭。”邊叩邊道,“奴才家去了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奴才托人給老祖宗打個長生牌位,見天的敬香上供奉,企盼老祖宗長命百歲。奴才下輩子托生到老祖宗家裏做隻牛,做匹馬,還兢兢業業的伺候老祖宗。”


    苓子不同於旁人,打從一進宮就給塔嬤嬤挑中了放到太皇太後身邊,從八仙桌那麽高眼瞅著長成大姑娘,那情分不是一般二般的。太皇太後抹著眼淚說:“好丫頭,咱們緣分到頭了,該撂手就別惦記著,自己好好的,配人要擦亮了眼睛,找個好女婿,一輩子受用不盡。”


    苓子抽抽搭搭地伏在地上應,“奴才謹記老祖宗教誨。”


    太皇太後上了年紀,怕哭得時候長了傷身子,便賞了東西,揮手道:“成了,你們姐妹們說說體己話吧,我這兒不用伺候了。”


    眾人得了令都退出明間兒,聚到配殿外的出廊下相互道別。幾個平素要好的含著淚,慈寧宮裏是不許大哭的,大家隻有生生憋著,擼手串,插頭花,臨別道珍重。錦書和她的話頭幾天都說盡了,這會兒隻有無語凝噎。


    宮女放出去是不叫同個宮當差的人送的,有內務府統一分派了太監護送到順貞門上,一一查驗了再往神武門上送。當初應選從神武門進來,如今出去還從那兒走,也算是殊途同歸,善始善終了。


    內務府太監在宮門上等得不耐了,壓著聲道:“姑娘,別舍不得,外頭是花花世界,且有樂子呢!時候到了,出去吧。”


    苓子依依不舍的別過眾人,挎著包袱跟老太監走了。人漸次散開,春榮倚著廊柱,一抹一把辛酸淚,“這丫頭奔好日子去了。”


    錦書知道她心裏難受,不單是為和苓子分離,更多的是哀悼自己的青春。過了年二十三了,女人的大好時光過去了一大半,她是太皇太後點了名頭要留下的,往後出不去,唯一的機會就是等太皇太後指婚,可年紀大了,不是配給死了老婆的做填房,就是給王公大臣做姨娘,哪還能期盼好姻緣呢!再或者太皇太後打定了主意留一輩子,那就連那點兒念想也沒了,唯有一拍大腿歎一聲“完菜”,然後認命地把後半生也一並交給這深宮大院。


    錦書過去握了握她的手,大有同病相憐的感慨,笑道:“會好的,眼下熬可,總還有出頭的時候。實在的不成了,就挑個俊俏的菜戶搭夥過日子吧榮嬤嬤。”


    春榮抬手在她白嫩嫩的臉頰上掐了一把,“好啊,愈發瘋得沒邊了!萬歲爺一走你就活泛了?等著吧,你也就樂十來天,等聖駕回鑾,我瞧你怎麽樣。”


    她的笑容慢慢隱退,到最後連一絲一縷都不見了。低著頭,沉沉的劉海覆蓋住光潔的前額,隻看見兩粒珍珠耳墜微微的顫動。


    春榮滯了滯,“怎麽了?”


    原當她八成是惱了,誰知她抬起頭,臉上又是笑眯眯的,“你成天的念叨萬歲爺,是瞧上了他的好模樣?你在老祖宗跟前多賣個乖,討個好的,興許老祖宗就把你給了萬歲爺了。”


    春榮紅了臉,嗔道:“再混說,我拿火筷子夾你舌頭啦!”


    錦書笑得不行,“還臊呢!平日裏挺厲害一個人,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


    春榮叫她取笑得沒法,跺了跺腳道:“爛了舌頭的,回頭讓老公公背進‘又日新’才好!不和你鬧了,你好生伺候著吧,我下值了。”


    錦書點頭應了,裏頭小宮女打了簾子出來納福,“姑姑,老祖宗叫敬煙呢!”


    她哎了聲,轉身進明間去了。


    崔貴祥這時在門上囑咐當值的太監量正殿的尺寸,好預備入夏用的天棚。正舔著毛筆記數呢,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崔貴祥回頭看,是三個內務府的太監,領頭的是藍頂子的掌事王保。


    “諳達,您這一向可好?”王保熱絡地走過來打千兒。


    崔貴祥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小子是分派在慎刑司那裏的,通常有他的地方準沒什麽好事,今天怎麽到慈寧宮來了?想歸想,也要回個禮才好,於是把紙筆遞給身後的太監,拱手笑道:“勞您記掛,我挺好。您今兒是有什麽公差?”


    王保道:“有這麽件事兒,咱們今兒奉皇後懿旨在順貞門上把門,查點各宮人出宮攜帶的包袱。您老也知道,近來有人把宮裏的東西往外倒賣,所以皇後主子特吩咐往細了查。”


    話說半截頓住了,崔貴祥道:“應該的,那就查唄。”


    王保道:“這一查查出事來了。慈寧宮今兒有人出去吧?叫向苓的。”


    崔貴祥吃了一驚,“是有這麽個人,是太皇太後身邊敬煙上的。怎麽了?出岔子了?”


    王保皮笑肉不笑的胡嚕了兩下手,“可不,但凡主子們的賞賜都照冊子上核對了,多出樣物件來。”


    崔貴祥思量了一下,“會不會是小姐妹送的,沒記檔也是有的。”


    王保嘖嘖的咋舌,“我也說呢,可出手忒闊綽了點兒!您知道那玩意兒能置辦多少房產?靠著吃瓦片能吃上八十年的!是隻富貴玉堂春的鐲子!您上琉璃廠打聽去,沒有十萬八萬的銀子您都買不來!”


    崔貴祥隱隱覺得不安,要壞事了!他努力定了神問:“有主了?”


    王保點了點頭,“說是老佛爺跟前的慕容錦書送的。諳達,把她叫出來跟我們走吧,回清楚了還讓回來。”


    崔貴祥歎了口氣,真是個七災八難的,怎麽又攤上了這事兒!他無可奈何地說:“你等等,我進去悄悄叫她,別驚動了老佛爺。”走了兩步重退回來,拉過王保道,“這事兒得悠著點,有話問話,可千萬不能上刑!萬歲爺的心思咱們心照不宣,碰壞了半點兒憑你幾個腦袋也不夠使的。再者,說不定這東西就是禦賜的。”


    王保自然知道厲害,應道:“這我明白,可皇後主子那兒聽說了,發了話要親自審呢,我也做不了主。”


    崔貴祥腦子裏一炸,這回是要上綱上線了,小命懸乎!他顫巍巍點頭,臉色霎時煞白,轉過身一步步朝前挪,暈乎乎覺得天地宮殿都轉起圈來。怎麽辦哪?得想轍!想什麽轍呢?他沒了主意。


    錦書伺候太皇太後抽了兩鍋煙,到了歇午覺的時候,司衾的進來接手了,她揉捏著兩根燙得生疼的手指頭退出西偏殿,正看見崔貴祥躬著背進來,就偷著親親熱熱叫聲“幹爸爸”。


    崔貴祥眼神晦暗,啞著嗓子道:“出事兒啦!內務府太監傳你過堂問話,你送給苓子的鐲子是哪兒來的?”


    錦書心頭突突地跳,老實道:“是太子爺給我的。”


    崔貴祥直搖頭,“糊塗孩子,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麽好隨便送人!宮裏正查往外順東西的人,你這是不明不白的撞槍口上去了,還害了苓子!”


    錦書一聽連累了苓子就發了急,“是太子爺送的,不是我偷的啊,他們查明了沒有?”


    崔貴祥琢磨下,問:“太子爺給你東西記沒記檔?”


    “這東西是他外頭淘騰來的,不是大內的,他說沒記檔。”她慌亂的抓住崔貴祥的袖子,“隻要問太子爺就能弄明白的,他們也得講理啊。”


    崔貴祥臉色灰敗,“慎刑司可不是個講理的地方,何況皇後要親自過問,倘或她知道東西是太子爺送的,隻怕更是火上澆油。”他回頭朝慈寧門上看,王保帶著兩個太監凶神惡煞地往殿裏張望,拖是拖不過去的,他計較一番道,“孩子,別怕,你就咬定是太子爺給的,我馬上打發人上景仁宮請太子爺去。”


    錦書點點頭,跟在崔貴祥身後出了慈寧門,王保迎上來,上下打量個透徹,微一躬身道:“姑娘,跟我走吧。”


    崔總管笑著對他說:“王掌事兒,人交給您了。”


    王保拱了拱手,“謝謝諳達行方便。”言罷一揮手,兩個太監上來一左一右挾住了錦書,推搡著往北五所去了。


    崔貴祥的笑容一瞬便斂去了,急忙招手喚來門上的平安,“快快快,回太子爺去,錦書押到北邊去了,叫他趕緊想法子撈人。”


    平安早就受了太子所托留意錦書的動靜,又逢總管差遣,撒腿就跑得沒了蹤跡。


    崔總管勉力定神,盤算著太皇太後才安置,眼下是沒什麽事的,匆匆和入畫交代一聲就往敬事房走。敬事房在南書房的東梢間,崔總管從月華門進去,等趕到敬事房時早已氣喘籲籲,汗如雨下。


    正在值房裏查閱各宮門禁記錄的趙積安嚇了一跳,忙起身迎出來,邊扶他進門邊道:“您老這是怎麽了?”倒了杯茶擱到他麵前,“別急,先喝口茶,喘口氣,慢慢地說。”


    崔總管哧哧喘著,手上比劃了半天,“上諭呢?”


    趙積安直起了脖子,“指婚了?”


    崔貴祥道:“不是,皇後拿了人,是別的事兒。”


    “那不成啊,”趙積安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萬歲爺有嚴旨,這道上諭是對付賜婚的,別的地方用不上啊,請出來不是鬧笑話嗎?回頭還要辦咱們妄頒聖諭的罪,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崔貴祥傻了眼,“李玉貴那榆木腦袋,他說是保命符來著,我隻當萬歲爺下了赦令呢!”


    趙積安著實不明白這幾位總管是為了什麽,一個前朝的帝姬,用得著他們這麽處處維護嗎!不過轉念一思忖,九成是看準了行市,想著借把東風好上青天呢!萬歲爺肯在她身上動心思,足以證明那丫頭有前途。他又是算計又是比較,掙紮著要不要也湊湊趣兒,又怕種下去的是花,收上來的是刺,到底身份明擺在麵前,就是給她架個雲梯,她又能爬多高?


    崔貴祥著急上火得不成,本以為還能有個奔頭,結果是個誤會,恐怕萬歲爺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吧,早知道幹脆留道金牌多好!他蔫頭搭腦地站起來,心想如今隻有瞧太子的了,自己是黔驢技窮,再想不出還有誰能幫得上忙。這會子不求太子能一氣兒救出她來,隻要拖住了,等萬歲爺回來,這事兒就好辦了。


    皇後親審的案子和旁的不同,得另辟出地方來。景棋閣盡北頭有個小院,正臨著北五所,大家管這兒叫東北三所。這院子的正門常年關著,門上貼著內務府的十字封條,以前是用來關押獲罪嬪妃的,也就是所謂的冷宮。人進出走西邊的腰子門,錦書被架進了院裏,這裏靜悄悄的,雖不荒涼,卻也叫人心裏生寒。


    王保命人把她帶到西頭上的一間屋子前,屋門由外倒鎖著,窗戶全是釘死的。看園子的老太監提溜著一大串鑰匙來落鎖開門,兩手一推,門臼吱呀地響,站在檻外往裏看,似乎是堆了雜物,裏頭光線很暗,錦書正心驚著,冷不防身後被人攮了一記,踉蹌著便進了屋子。


    苓子也在這間屋子裏關著,見她險些摔倒便過來相扶。錦書抬頭看她,她臉上仍有淚痕,心裏隻覺對她不住,抓著她的手道:“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叫我說什麽好呢,你怨我吧,是我害了你。”


    苓子搖搖頭道:“我不怪你,誰也沒想到會成這樣。”


    王保叉著腰在門前站著,咭咭笑道:“你們姐倆商量商量吧!我好心奉勸你們一句,痛痛快快招了少受皮肉之苦,何苦和自己過不去呢!就說年輕糊塗不懂事,求皇後主子開恩,大不了挨上幾十杖,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回頭攆出了宮,不削籍也不留檔,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外頭照樣過舒心日子,豈不自在?”


    苓子冷冷地笑,“諳達這話岔了,不是咱們幹的事兒何苦承認?我在宮裏這些年,規矩還是明白的。從沒有犯了事兒說過就能過去的,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咱們認了是死,不認或者還有活路,您說咱們是求死還是求活?”


    錦書一向隻知道苓子沒心沒肺大咧咧的,沒想到認真論起來,說出的話也句句擲地有聲,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王保這一套哄哄剛進宮的新人還猶可,要在老人兒麵前賣弄可不成,誰要是信了他,那殺頭就在眼前了。


    王保一哂,“真真好心當作驢肝肺!在我麵前尖牙利齒的不中用,有本事和皇後主子理論去吧。”


    錦書道:“諳達,這鐲子是我送苓子的,萬事不與她相幹,有什麽罪責我一人承擔,請諳達放她出去,別誤了出宮的時辰。”


    王保回過頭去,對身後的小太監嘖嘖訕笑道:“瞧瞧人家多重情義!不過我說錦姑娘,這可不是您三言兩語就能辦妥的,誰知道你們倆是不是同夥,說得難聽點,一個偷,一個往外倒賣,誰又能擔保一定沒有這樣的事兒呢!”


    錦書聽了這話氣白了臉,橫豎是有理說不清了,索性抿了嘴,和苓子相互扶持著退到牆根的立櫃前席地坐下。


    王保頗有些尷尬的僵立著,臉上掛不住,卻又心存忌諱不敢拿她怎麽樣,隻有咬牙切齒地說:“錦姑娘果然與眾不同,這個時候還穩如泰山不動,叫王某很是佩服。咱們好話也說得盡夠了,這會子該說說正格的了。我來問你,這富貴玉堂春是哪裏偷來的?”


    錦書隻道:“我頭裏就和諳達說過了,不是我偷的,是太子爺送我的,若是諳達不信隻管去問太子爺。”


    小太監搬了一張條凳在門前,王保打著橫地坐下,氣勢洶洶道:“姑娘,您是拿我當傻子哄呢?太子爺不明不白的賞你東西幹什麽?賞了不記檔,更是大大的不合規矩。再說了,就算真有這事兒,你不感念主子的恩德,還拿著主子的賞賜隨便送人,你這是對上的大不敬,論著罪也得不著好處。這謊撒得過大了可不好收場,我要是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牽五絆六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扯上太子爺做什麽?太子爺正臥床養身子的當口,誰也不敢擅自去叨擾他老人家,您是拿咱們逗悶子呢?打量往主子爺那兒一推,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錦書別過了臉,雖經王保聲色俱厲的呼喝,麵上卻並無懼色,她蔑然道:“我說出了來曆你們不去查,硬逼我說是偷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道理。反正是落在你們手裏了,諳達瞧著該怎麽發落,由得您了。”


    王保幹瞪眼,半晌哼哼冷笑起來,“好一張利嘴啊!這樁案子是慎刑司督辦的,你且扛著吧,上頭發句話叫上刑,姑娘這細皮嫩肉怕是傷不起,到時候傳夾棍,傳杖,不說數字,就打死算完哪,您想好了?”


    到了眼下自己哪裏做得了主!就算是死,也不能落這樣的罪名!她強作鎮定,緩緩道:“不知諳達仔細看過那物件沒有,那鐲子雖然貴重,卻不是內造的東西,條子內側雕著‘餘獨不覺’四個字,是民間家傳的,太子爺無意間得了賞給我的,沒有進內務府的庫,自然就用不上記檔,是不是這個道理?”


    王保還真被說得回不上話來,那鐲子翠得好,可的確不是禦用的,路數不對,連耍狠都使不上勁兒。正噎著,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雜遝而來,忙起來撤了座兒,箭袖甩得啪啪地響,遙遙一個千兒打下去,嗓門洪亮地高唱道:“奴才王保,給皇後主子請安啦!”


    皇後穿黑領片金花紋褐袍,外麵罩一件綠葉鑲黑邊的金繡大褂,頭上梳著大髻,飾點翠,珠珀垂肩。兩手焐著銅手爐,每邁一步,四支鏤金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便叮然作響,在宮女嬤嬤的簇擁之下從腰子門上款款而來。


    王保和慎刑司的兩個太監單膝跪迎,錦書和苓子隨即也跪下磕頭。皇後漸漸走近,跨進門檻就不挪步了,隻看見鳳頭鞋上的珠穗層層疊疊的堆砌著,流蘇一樣垂在盆底鞋的一周,華麗得不容人逼視。


    “怎麽樣了?”皇後問。二月打了頭,仍舊是寒風蕭瑟。這排房子坐西朝東照不進日頭,愈發的陰冷刺骨,皇後有些不耐,語氣也不好,對王保道,“起來回話。”


    王保謝了恩站起來,垂手回道:“稟主子,奴才問了半天,這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一口咬定了鐲子是太子爺送的。奴才想太子爺這會兒傷著,也不能去擾了爺的清淨,既然主子來了,就請皇後主子發落吧。”


    皇後笑道:“這話說的!本宮不過是應著萬歲爺的旨意督辦,查斷是你們內務府和慎刑司的事,你要當甩手掌櫃可不成,我今兒隻作旁聽,決計不能沒過你的次序去。”


    皇後這一說王保就明白了,這件事兒明擺著讓從重了辦,因著關係到太子,她縱是又恨又怨,到底不好放開了手腳。要解決麻煩,又不肯沾上半點髒腥,那就得靠他們這些碎催了。王保是皇後的家生奴才,萬歲爺取了天下,他為了進宮伺候才淨了身、去了勢,隻要是皇後的意思,他沒有不從命的。


    “那就請主子上坐。”王保甩個眼色給手底下的太監,他們抬了把楠木雕龍圈椅到正門前,然後紛紛到槅門兩側站定,那架勢,真如刑部衙門審案子的威嚴。


    皇後那兒不叫起來,錦書和苓子便默默跪著。錦書心裏沒底,料想著這回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自己也就罷了,苓子跟著遭罪,萬萬說不過去,便壯了膽兒衝皇後磕頭進言,“奴才啟稟皇後娘娘,今兒是我師傅出宮的日子,這鐲子是我送她的,一來作孝敬,二來留念想,有什麽過錯奴才承擔,請主子看在我師傅服侍了老祖宗八年的分上,容我師傅先出去,奴才在這兒聽憑王諳達的發落。”


    皇後笑了笑,“我雖然知道苓姑娘伺候老祖宗的功勞,卻不好隨意放她走啊,你們倆如今是拴在一起的,這贓物查不清來路,誰也不能離開東北三所。”


    聽聽這話,什麽叫贓物?那是釘死了沒有開恩的機會了!王保的眼皮子垂下來,心想眼下要放向苓不是不能夠,隻要慕容錦書承認是偷來的,讓皇後按偷盜的罪過論處,什麽地方、時候、人手,一概不問,因為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確實不是大內的東西,怎麽交代呢!可隻要她一點頭,這就算有主了,哪管那些個鹹的淡的!


    王保很有些提點的意思,他衝錦書道:“你也別撐著了,老老實實說了算了,宮裏有規矩擺著,拿著人贓,問清了隻罰當事兒的,絕不牽累不相幹的人。既然是你送給你師傅的,這事兒也好辦,你趕緊痛快招了,也省得她陪你連坐。”


    皇後端坐著,就那麽淡淡看著她,麵無表情,也不發話,仿佛是有足夠的時間和她耗著似的。錦書隻覺悲憤又無望,這分明是脅迫她認這莫須有的罪名,皇後作壁上觀,王保這麽斷完全是她授意的,她指婚不成,又恰逢這樣的好時機,怎麽舍得輕易放棄,必是想盡了法子要處置她了。


    她轉過臉看苓子,她的發髻微微鬆散,鬢邊汗濕了,劉海沉沉貼在額角。大約是想明白了皇後的用意,眼裏湧出驚慌來,麵上隻強作沉著。回看她一眼,襴袖下的手指用力握了握她的,悄悄搖了下頭。


    錦書鼻子直發酸,陷進兩難之中難以自拔。自己不順著皇後的意思,到最後肯定得連累苓子,她那樣大好的人生怎麽能毀在自己手上!


    皇後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有什麽進展,心下不耐煩起來,拿眼一瞟王保,那邊立刻會意了,跨前一步陰惻惻道:“二位真夠硬氣的,那我就不客氣了。既這麽,兩個都是賊,兩個都要辦,也不必交慎刑司,我這兒就代勞了。傳杖吧,各打四十大板,要是有命活著,打完了發到掖庭局去,這輩子就老死在那裏頭吧!”


    門外靜候的司刑太監邁進來,個個板著臉手持牛筋就要上來捆人,這時候容不得再考慮了,錦書脫口道:“主子,我認罪,東西是我偷的,和我師傅沒關係,請主子開恩放了她,罪責由我一個人領。”皇後和太監宮女們都鬆了口氣,這樣多好,麻利兒就解決了。


    王保把一早準備好的認罪文書拿來讓她畫押,籲道:“沒事兒了,按了手印就成了。”對左右道,“弄清楚了,沒苓子姑娘什麽事兒,別難為苓姑娘,送她上神武門去吧。”


    苓子拉著她的手,哭道:“你這是何苦!”


    錦書看著文書上的指印反倒從容了,她嘴角抿出個苦笑來,“我偷著活了九年,也夠了。你出了宮要好好的,別忘了量衣裳回來的路上我說的話。”


    苓子想起她那時的笑談,說讓她中元節給她上炷香,如今一語成讖,怕是真說中了。她哽咽出聲,點頭道:“我記住了。”


    王保胡亂揮揮手,“行了,說完了就出去吧,這會子不走,回頭生了變數想走也走不成。”


    苓子被推搡出了東北三所,眼下就剩錦書獨個了,皇後臉上現出了悲天憫人的神色,歎息道:“我向來是極喜歡你的,你怎麽糊塗得做出這樣的事來?白糟蹋了老祖宗和我的心。”


    錦書低著頭道:“奴才認罪服法,請皇後娘娘開發。”


    皇後心道沒有一句討饒的話,不愧是姓慕容的,骨子裏那股傲氣到死都滅不了,那還等什麽?她對王保道:“掌事兒的,我不能徇情,你按律法辦吧。”


    王保得了令,一努嘴,他手下的太監架起她往後院裏推。錦書仰起臉,歇山頂的太陽照得滿園生輝,日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她趔趄著往前走,這回不用說,自然是下狠勁地打。死倒不怕,隻是死得忒窩囊,落個做賊的名聲,給祖宗蒙羞了。


    院子正中間擺了張春凳,掌刑的皂衣太監持了笞杖已經在恭候了。這些人打人早打出了門道,一塊豆腐放在地上操練,隻準有響兒,不準打破,等到打完,外麵依舊是正正方方的,裏頭的豆腐都爛了。這買賣在三百六十行裏絕對的靠手藝吃飯,笞杖在手,輕重生殺隻要掌事的一句話。掌刑的遠遠的給皇後打千兒、又給王保打千兒,“請諳達示下。”


    王保兩手縮進袖子裏,冷冰冰地說:“老規矩,四十板子,不許打臉,要打囫圇嘍。”


    所謂的“打囫圇”是行話,就是不傷皮肉,要傷筋骨。掌刑太監應個嗻,左右把錦書按倒在條凳上,拿四扭四花的牛筋來縛住手腳,一繞一抽,綁了個嚴嚴實實。


    宮女受杖刑和太監不一樣,不許墊中衣,不許出聲告饒,掌刑的正要來褪褲子,王保道:“皇後主子放了恩典,念在慕容錦書是貴胄出身,不必去衣受杖了。”


    錦書手腳動彈不得,早就成了待宰的羔羊。恍惚憶起七歲那年,翊坤宮後園子的那株葡萄藤綿綿伸展到了宮牆的頂上,她趁著奶媽子不注意,順著藤蔓往上攀爬,結果上了琉璃瓦頂沒法子下來了,那情形和現在倒有幾分相似。隻是那時放眼一望是連綿的重簷屋頂,這會兒眼尾能看見的,是太監高高舉起的朱紅的刑杖。


    皇後別過了頭,“回去吧,我也不落忍瞧。”


    貼身宮女托扶上她的前臂,眾人簇擁著她往腰門上去,才跨過門檻,迎麵看見太子連輦都未乘,把一幹近侍甩在身後,從遠處疾奔過來。


    皇後怔了怔,不是傷得連床都下不來了嗎,怎麽這會子生龍活虎的?敢情是騙人的!她又恨又氣,正要迎上去質問,誰知太子竟像是沒看見她一樣,和她錯身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


    “給我住手!”他紅了眼,一拳就朝行刑的太監砸過去。


    院子裏的人嚇壞了,慌裏慌張跪了一地。王保爬過去抱住了他的腿,“好主子爺,您消消火,咱們正審案子呢!”


    太子早忘了當年騎在王保脖子上看花燈的情分,大腳一抬就把他踹翻了,喝道:“殺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爺的人?”所有人都懵了,條凳上綁的怎麽成了他的人?太子平時尊貴溫文,誰見過他眥目欲裂的樣子?眾人紛紛以頭杵地,趴著隻顧篩糠起來。


    太子抽出佩刀割斷捆縛錦書的牛筋,那纖細白淨的腕子早瘀紫一片,他霎時心疼得要滴出血。捧起她的臉看,儼然慘白如鬼魅般,他聽見自己腦子裏的弦一根根繃斷了,指著那司刑的太監道:“好啊,你下的狠手真是不賴!幾杖就把人打得倒不上氣兒了!”對王保身後的太監道,“來啊,把他給我按下,叫他也嚐嚐味道!狠狠地打,往死裏打,打死算完!”


    那太監被七手八腳的捆住,戰栗得失了人聲,號道:“太子爺饒命,奴才是奉命行事啊!”


    太子哪管這些,心頭怒火燒得怦然作響,不能對母親撒氣兒,隻有拿底下人泄憤。他打發後麵趕到的馮祿領人把錦書抬上榻輦,替她蓋上了氈子,扶著抬杆在她耳邊道:“你別怕,怪我來晚了,叫你受了委屈,我對不住你。”


    錦書本來體弱,受了三杖已經打掉了半條命,闔眼不應,滿身的冷汗橫流,早就氣若遊絲失了神魂了。太子囑咐把輦抬穩,一麵催人去傳太醫到景仁宮候著,抬輦到了腰門上卻被皇後攔住了。


    皇後沉著臉訓斥,“我瞧你是痰迷了心竅!你眼裏可還有我?一個宮女值得你這樣失體統?她有了罪責,受罰是應當的!”


    太子放了箭袖朝她打千兒,“兒子不敢,兒子給額涅請安。錦書這事兒子聽說了,東西不是她偷的,是兒子贈她的,額涅怎麽不派人來問兒子,就這麽草草定了她的罪呢?”


    皇後噎了下,怒道:“放肆!你這是在責問我?”


    太子躬下身子去,“兒子斷不敢對額涅無禮,兒子是就事論事。額涅以往常教導兒子不可偏聽偏信,兒子時時謹記在心。”


    皇後心涼了大半,沒想到太子會對她說出這番話來,這樣的為他著想,最後卻落下了埋怨,還是皇太後聰明,索性什麽都不做,倒圖個清靜自在。


    皇後氣極,恨道:“我明兒去問問你師傅,他素日是怎麽教導你的,竟連母親也敢頂撞!”


    太子隻道:“兒子絕不敢如此大逆不道,額涅一片疼愛兒子的心,兒子都知道。額涅是大英國母,母儀天下,兒子隻求額涅以慈母之心待錦書,她已經夠可憐的了。”


    皇後擰起了眉頭,“你當真是瘋魔了!為這丫頭謊稱受傷哄騙你皇父和我,等你皇父回來我定叫他罰你!”


    太子嘴角浮出一抹慘淡地笑,“皇父不會罰我,換了今兒是他,怕是比兒子更甚。”


    皇後聽見這話腿上直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左右宮女忙上前攙扶,她竭力維持著威儀,手卻止不住在袖籠裏瑟瑟發顫。


    太子看見母親的臉色倏地煞白,他也覺難過和不忍,這是捅她心窩子的話,不是情急了他不能說出來。萬歲爺對錦書有意,宮裏每個犄角都傳遍了,雖然這事實對自己來說極不堪,可事到如今也回避不得。額涅也是為了這個才下了狠心,多虧了他及時得著信兒,要是再晚來一步,就真要給她收屍了。


    太子側過頭看錦書,她的樣子叫人心驚,像風裏的蠟燭,隨時會熄了似的。他心想再耽擱不得了,於是對皇後拱手道:“額涅,兒子告退了,請恕兒子無狀,回頭兒子再上坤寧宮向您請罪去。”語畢不等皇後應允,即命榻輦前行,火速朝景仁宮去了。


    皇後捏著帕子猛然咳嗽起來,一時咳得幾乎背過氣兒去。宮人們被嚇得誰也不敢出聲,她們在皇後身邊侍候,知道太子素日恭順有加,從沒有今天這樣失態的,想來皇後真是被氣壞了。


    園子裏的掌刑太監如今成了受刑的,隻聽見笞杖隔著衣裳鞭打在皮肉上沉悶的聲響,那呼聲愈加淒厲,漸次啞了,低弱下去。皇後掩著嘴道:“快叫住手,真要打死了。”小宮女應了是,邊跑邊喊住手,那邊杖責這才停下了。


    王保垂著手過來磕頭,“奴才沒辦好差,請主子降罪。”


    皇後隻是長歎,“罷了,這事怨不得你,是她命大,陽壽未盡。”


    王保一迭聲謝恩,站起來邊翻袖子邊問:“主子,那隻鐲子怎麽處置?”


    皇後萎靡的閉了閉眼,“送到坤寧宮去,我自有計較。”王保道嗻,送皇後上了步輦方回身到院子裏去。


    掌刑太監趴在地上哧哧的喘粗氣,眼淚冷汗全混在了一處。王保頹然叫人卸了門板來抬,那太監哀哀呻吟不休,王保拍拍他的腦袋道:“別叫了,咱們今兒犯了太歲,撿著一條命算是造化。虧得沒把那丫頭弄死,否則這一大幫子人,誰都活不成。”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用加餐,卻見春榮熬紅了眼在跟前伺候,不由問道:“錦書哪裏去了?”


    崔貴祥從侍膳太監手裏接過各式點心茶食,一一在矮幾上鋪排開,邊垂著頭道:“回老佛爺的話,錦書那丫頭遭了難了,冤枉的吃了通板子,幸好太子爺趕得急,否則小命就交待了。”於是從前到後仔仔細細和太皇太後說了一遍。


    太皇太後長長哦了聲,“可憐見兒的!慎刑司和內務府督辦的案子就辦成了這樣?倒要問問他王保是怎麽當的差!”又問,“這會子弄明白了?”


    崔貴祥道:“都明白了,原是一場誤會,罪名洗清了,隻是皮肉受苦。那些執杖的下了死手,聽說三杖下去就打得人不會捯氣兒了。”


    太皇太後念了句阿彌陀佛,“真真是群黑了心肝的,要是自己家裏的姊妹能下得去那樣的手嗎?當差當得久了,愈發沒了人情味兒。”


    崔貴祥嘴上應是,隻不好多說什麽。其實太皇太後心裏明鏡似的,要沒有皇後的授意,王保小小的內務府掌事兒,有那麽大的膽子隨意處置慈寧宮的人嗎?太皇太後還是維護孫子媳婦的,這種事說到底也不會認真追究誰的責任,過去就過去了。一個宮女,就是皇上再喜歡,又沒晉位,犯上點什麽事兒受了責罰,倘或命薄被打死了,那罪名肯定坐實了,反正也沒人會幫著申冤;倘或命大沒死成,上頭不過說兩句暖心的話,也就完了。洗清了罪名算還了公道已經是萬幸,還能怎麽樣呢!


    太皇太後喝著杏仁露問:“這會兒人在哪兒呢?”


    崔貴祥躬著身子回道:“太子爺把人抬到景仁宮去了。”


    太皇太後聽了半晌沒言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新傷不宜搬動,暫且就讓她在景仁宮養著吧,等好些了再讓回榻榻裏去。總管,回頭你替我去瞧瞧,就說委屈她了,老祖宗心裏都知道,叫她安心將養,往後虧待不了她。”又突然想起太子的傷來,奇道,“你們太子爺不是扭傷了脖子嗎?昨兒我瞧他去他還躺在炕上直哼哼呢……”


    崔貴祥臉上立馬色彩斑斕起來,他憋著笑說:“太子爺有神靈護佑,想是好得快吧,這會子又生龍活虎了。”


    太皇太後前後一琢磨,總算是想明白了,這孩子真是煞費苦心,八成是料定了錦書會有坎兒,這才詐傷留下的。也虧得他在,否則錦書怕真沒命了。話又說回來,憑著皇帝的能耐,怎麽會瞧不出太子是嚇人的呢,真難為這爺倆唱雙簧!太皇太後又發起了愁,了不得啊,這樣子下去怎麽收場?非得鬧出大笑話來不可!


    “崔貴祥,我前兩天聽說皇帝殺了圓明園的一個太監,這話你怎麽沒和我說?”太皇太後看崔貴祥背躬得像隻蝦子似的,就知道他是疏忽了,便道,“我整日不出門,是個瞎子,聾子,我拿你當明白人,沒曾想你比我還糊塗。”


    崔貴祥忙道:“奴才是知道這事的,隻唯恐惹得老佛爺不高興,這才有意瞞著您的。依奴才看,您上了歲數,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緊,好些事兒也不必太揪細,由得他們去就是了。”


    太皇太後搖頭,“我生來是個操心的命,平民百姓家尚且有各樣的挑費要過問,何況咱們這樣的。”


    加餐用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後撂了四棱象牙鑲金筷子,崔總管打發人往下撤盤子,太皇太後回頭看看春榮,那丫頭大概是才沾著枕頭就給鬧起來的,眼下強打這精神上值,臉上仍有倦容,便對她道:“你回值房裏歇會子去吧,這麽著非把人熬幹了不可。”


    春榮笑道:“謝老祖宗恩典,奴才不累。”


    “混說什麽,又不是鐵打的。”太皇太後對身邊的人向來體恤,說就是養隻貓兒狗兒也要愛惜,何況人家辭了家小,起早貪黑的伺候你,是奴才不錯,卻也得當人看才行。


    崔貴祥和煦道:“老佛爺既發了話,那是你的福分,快去歇著吧。”


    春榮謝了恩方退出去,崔總管又把殿裏侍立的人支出去,隻留了入畫和綠蕪在跟前,這才道:“容奴才給您回稟,萬歲爺法辦的是圓明園上虞處養鴿子的太監,名叫劉登科……”


    太皇太後把手伸到窗屜子下,就著太陽光仔細打量造辦處新鍛造的琺琅護甲,瞧崔貴祥頓住了就催促道:“你接著說。”


    崔貴祥是善於察言觀色的,看太皇太後從容的樣子,大約是真不了解裏頭的緣故。入畫和綠蕪自然是知道的,這種消息在下麵傳得頂快,她們乖巧地垂著頭,低眉順眼地站著,心裏盼著看老祖宗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崔貴祥有些忐忑,他小心地奏道:“太後和皇後主子商量著給錦書配人,這事兒叫萬歲爺知道了。”


    太皇太後調過目光來,“配人?配什麽人?”崔貴祥尷尬道,“奴才說了老佛爺可別上火,兩位主子要把錦書配給劉太監來著。”


    太皇太後目瞪口呆,她說皇帝怎麽會和圓明園的太監過不去呢,原來是這麽回事。太後和皇後要治錦書,就想出這下三濫的招數來?瞧瞧怎麽樣?沒吃著羊肉,倒惹了一身騷!


    太皇太後大搖其頭,“這娘倆,說她們什麽好呢。真要給她們辦成了,那可是缺了大德了!好好一個孩子不就糟蹋了嗎!”


    崔貴祥應道:“是這話。朝堂之上的大人們雖都忠心耿耿,可總有些念著舊情兒的,要是叫他們知道咱們連個小女孩都算計,豈不寒了臣子們的心麽!”


    太皇太後道:“要得天下,必先得人心。她們隻圖眼前,卻不知道這樣是給皇帝出難題了,倘若那些遺老們問起太常帝姬來,叫皇帝怎麽說?就說賜婚嫁給太監了?”她連連拍桌子,“造孽造孽!定是那起子爛了腸子的東西出的主意,害人不淺!”


    崔貴祥鄭重地打了個千兒,“奴才心裏有個想頭,要請老佛爺一個示下。”


    太皇太後對入畫和綠蕪道:“你們先出去。”


    崔貴祥眼看著人都退出了偏殿才道:“奴才敢問老佛爺,往後對錦書可有了什麽打算?”


    太皇太後支著頭靠在石青金錢蟒引枕上,喃喃歎道:“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這丫頭是個燙手的山芋,抓不住,也扔不得。她進慈寧宮這些時候,沒有歪心思,辦事妥妥當當的,說實在的我心裏著實喜歡她,如果沒有皇帝和太子裹亂,我真想把她當親孫女似的帶在身邊,可眼下怎麽辦呢?我是一點法子沒有!太子急赤白臉的,皇帝回來了還不知怎麽樣呢!”


    崔貴祥試探道:“老佛爺瞧人準,依著您看,幹脆把她給了太子成不成?她和太子爺打小就有情分,太子爺對她又是那樣……”


    “絕不能夠。”太皇太後板著臉道,“我不能冒這個險,誰能保得住她不會生出禍心來?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帝,要把她放在屋子裏,我頭一個不答應!”


    崔貴祥無奈道:“那老佛爺索性把她打發出去吧,學世宗處置大將軍王那樣,把她送進昌瑞山去守孝陵,不在主子爺們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沒那些是非了。”


    太皇太後直著兩眼沉思,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派她去給祖宗守陵,再派人緊緊盯著她,就算慕容十六出現了也能來個甕中捉鱉,到時候一道處置了,皇帝也無話可說。即便是痛,咬咬牙,便會過去的。


    時近掌燈,天上淅瀝瀝下起雨來,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閣裏重又燒起了火炕,地中間點了炭盆子,拿落地銅絲罩罩住,炭火燒得嗶啵有聲,滿屋子溫暖得如陽春三月一般。


    錦書昏沉沉臥在榻上,先前叫禦醫瞧了,太子身邊的宮女幫著上了散瘀的藥,這會子雖還疼,倒不如之前那樣厲害了,尚且能夠忍住。


    太子站在廊下囑咐銅茶炊煎藥,她趴在大引枕上勉力抬了抬頭,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紗,隔著綃紗望過去,隻見外麵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風燈在夜風裏微微搖曳,燈光水波一樣的蕩漾著,滿簷的清輝,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馬褂上。


    臥得時候久了身上發酸,她動了動,不想牽扯到了臀股之間的傷,猛然痛得她滿頭大汗,低聲呻吟著隻管嘶嘶抽氣兒。侍立的宮女忙過來照應,絞了帕子給她擦,一麵道:“可動不得,你要什麽吩咐我,我替你辦。”


    錦書慘白著一張臉強道了謝,隻覺得身上出了層汗,褻衣膩在背上,那絲棉被微微一掀攪動起一股涼風,她心裏便空空的沒了著落。


    門邊的宮女打了膛簾子,太子背著手跨進來,身後跟著個太監,拿紅漆盤托了一大碗湯藥過來。他在條炕前的杌子上落座,探前身子看她,濃黑的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晦暗。


    錦書瞥了瞥碗裏的藥汁,還沒喝,舌根就沉得發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備了蜜餞,喝藥吧。”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又笑,“怎麽孩子似的,還要我哄你?傷得那樣重,不吃藥不成,回頭屁股開花我可不問了。”


    錦書的臉慢慢紅起來,“你還是斯文人呢!說的是什麽話!”


    太子樂了,“不說屁股說什麽?‘尊臀’嗎?”錦書撩起被子捂住臉,又羞又惱不再搭理他了。


    太子的嘴角漸漸垂下來,他心裏惶惶的,不知怎麽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膚,說到頭都是那鐲子惹的禍,可她為什麽把他送的東西給了別人?難道半點不在乎他的心意嗎?他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出不得口,她傷成了這樣,自己還在那上頭糾纏,未免過於小家子氣了。


    她還蒙著臉,他說:“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嗎?”一麵扯下被子,從太監手裏接過素帕,替她掖去鬢角的汗。


    他的動作很自然,完全沒有一絲猶疑,仿佛兩人從來都是這樣親昵貼近的。錦書有些不自在,又避讓不得,愈發局促起來,太子慢慢道:“今兒的事我想著都後怕,虧得趕上了,否則怎麽辦呢?”


    錦書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沒什麽可怨的,到了那邊倒好了,大家都輕省。”


    “你……”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蹙著眉道,“你別這麽說,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奴才都給你陪葬,讓他們到那邊伺候你。”


    錦書看著他,眼神灼灼,“他們不過是聽命於人,你殺了他們無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風,多添幾個枉死的冤魂罷了。”


    太子張口結舌,這話是沒錯兒,他能做的確實少之又少,隻有這樣而已。皇後是他母親,他不論多恨也不好對她怎麽樣,唯有更仔細的護著她,他說:“你好好養著,這趟就是他們殺我的頭,我也不叫你回慈寧宮了。你就留在這裏,等萬歲爺回鑾我去求賜婚,你有了名分,他們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來害你了。”


    錦書慌起來,急道:“不成,這是多大的事啊,別說你求不來,恐怕還要害了你。我是什麽身份自己知道,做個奴才尚可,要受抬舉是萬萬不能的,你別去碰那軟釘子,我哪裏值得你這樣。”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淒惻道:“我日日活得心驚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諭降下來,命我迎娶什麽郡王的女兒。又擔心皇父對你……到最後我豈不成了唐朝的壽王李瑁?”


    錦書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應當感動得熱淚盈眶才對,可此情此景,她當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傷,她真想放開嗓子笑兩聲。這樣的話該當是在夕陽下,在波光瀲灩的海子邊說才對。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坐都不能坐,還是趴在炕頭上的。他握著她的手,滿眼含情脈脈……她終於噗地笑出來,這一笑又拉著了傷處,她啊的一聲,疼得直咧嘴兒。


    太子虎起了臉,“活該,沒心沒肺的……”說到後麵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臉皮上捏了捏,“今兒且看在‘尊臀’的分上不和你計較,否則我定要罰你。”


    錦書嗔道:“你別忘了,論輩分我長你一輩,你敢捏我的臉?太子爺就是這樣敬老尊賢的?”


    “你不疼了?又活泛起來了?長輩?那是老輩子的事兒,我可從沒拿你當長輩。”他別別扭扭的低頭道,“再說了,你老記著輩分,咱們往後怎麽成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炕燒得太熱,暖意直注進心裏去。她歡喜過後又不無憂傷地想,他要是不姓宇文有多好!可惜了,這條路越往後越難走,求什麽將來!也許如曇花,美麗不過一瞬,刹那就凋零殆盡了。


    馮祿打了簾子進來通傳,“主子,崔諳達來瞧錦姑娘了。”


    太子站起身,整了整明黃腰封上的描金葫蘆荷包,沒好氣兒道:“叫他回去,就說勞他掛念,錦書好得很。請他轉告老祖宗,人我留下了,打今兒起不回慈寧宮了。”


    馮祿一聽這氣話不知怎麽才好,隻得不安的衝錦書使眼色。錦書道:“你做什麽對崔總管撒氣?要不是他打發人來告訴你,我這會兒都在閻王殿裏了。況且老祖宗又沒得罪你,你要使性子也不該對她啊,不是寒了她的心麽!”


    太子方覺自己過於意氣用事了,歎了口氣道:“請崔總管進來吧。”


    簷頭鐵馬叮當亂響,細雨簌簌打在雨搭上,紗燈晃得厲害。錦書看見崔貴祥瑟縮著立在漆柱旁靜待,背弓得那樣低。她這才覺得心裏委屈極了,眼淚便湧了出來,洇濕了玉色的貢鍛枕頭。


    崔貴祥垂著手進來打千兒,“奴才給太子爺請安了。”


    太子抬手虛扶一把,“諳達不必多禮。”


    崔貴祥躬身道:“奴才來瞧瞧我們家姑娘。”


    太子頗有些意外,雖然是一個宮當差,但通常直呼名字,若是情分到了才稱“我們姑娘”,崔貴祥是總管太監,比普通人架子還大些,怎麽會說“我們家姑娘”?這是到了何等親切入骨的程度了!


    錦書抽噎著喊“諳達”,崔貴祥到了炕邊,一瞧好好的丫頭給打成了那樣,登時也紅了眼眶,捋了捋她的頭發,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這緊趕慢趕的還是差了半步,我要是一早叫人來回太子爺,興許你就不會受這委屈了。”邊說著邊抹淚問,“眼下怎麽樣了?好點沒?”


    錦書說好些了,又道:“夜裏冷,還下著雨,您來的路上沒淋濕了?”


    崔貴祥咳了聲道:“老佛爺下半晌就打發我來瞧你,可宮裏雜事兒多,我是一時一刻也走不開,好容易挨到了掌燈,太皇太後用了夜宵,正聽人說書呢,我趁著這當口叫添壽把我送過來的。”


    錦書點了頭問:“我師哥呢?這麽大的雨,沒的在門上淋壞了。”


    崔貴祥笑道:“好丫頭,心眼子真好!叫你師哥知道你心疼他,準得高興壞了!你別操心那些個了,好好養傷是正經,這趟遭了大罪,多歇幾天把身子調理好。值上的事你放在一邊,我先調大梅子進明間給春榮打下手,等你大好了再把她換回去。”


    太子在一邊站著,越聽越摸不著頭腦。崔貴祥平時待手下的人是挺客氣,可除了對主子,沒見過他這麽仔細周到的。這哪是總管對宮女的態度,倒像是親爺倆似的。


    馮祿最會見縫插針,他衝太子比了個手勢,太子明白了,崔貴祥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於是他吩咐馮祿,“給崔諳達看座。”


    馮祿忙搬了錦繡墩兒擺到錦書炕前,笑道:“諳達您受累,快坐下歇會子吧。”


    崔貴祥旋了個身給太子打千兒,推辭道:“謝太子爺的恩典,隻是奴才在主子跟前哪有坐的道理!這是折奴才的壽呢,奴才萬萬不敢。”


    太子溫聲道:“諳達別客氣,就衝您今兒對錦書的大恩,我麵前也應當有您的座兒。”


    崔貴祥也不避諱讓太子知道他和錦書的關係,甚至有些有意透露的意思。他充滿慈愛的回頭看錦書一眼,歎道:“這孩子可憐見的!人都說自己的肉自己疼,我再不護著,就沒人能把她放在心坎上了。”


    太子負手道:“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叫不知道的聽著,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呢!”


    錦書知道崔貴祥並不打算瞞著太子,便順著話頭子道:“我磕頭認了崔諳達做幹爸爸,這事兒沒旁人知道,你好歹替我兜著。”


    太子乜起眼打量崔貴祥,隔了會兒哂笑著說:“怪道崔總管這麽上心,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您和錦書沾上了親,這叫孤怎麽好呢?”


    太子雖年輕,到底是皇家血脈。他十三歲參政,在朝堂上與諸臣工周旋也有兩三年的時間,別看他麵上一派溫文,卻是個心思靈巧剔透的人,皇帝曾在中秋大宴上讚他“克寬克仁,深肖朕躬”,那是怎麽的一種肯定,其中的褒揚不言而喻。皇帝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既然太子肖似乃父,他的謀策手段自然也不在話下。


    他嘖嘖道:“我有個地方不明白,想向諳達討教。”


    崔貴祥哈著腰,誠惶誠恐道:“奴才怎麽敢當呢!奴才恭聽太子爺教誨。”


    太子踱到南窗口的寶座上坐定,半真半假道:“諳達,錦書是前朝的帝姬,這事人盡皆知,別人避之唯恐不及,諳達是宮裏的老人了,自然深知道這裏頭的厲害,怎麽您反倒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說實在的,這裏頭的緣故若要細論起來也能猜到八九分。世人熙熙皆為利驅,世人攘攘皆為利往,這順口溜太子六歲的時候就掛在嘴上了。他有意問崔貴祥,不過是給他提個醒兒,別在錦書身上動腦筋,她這小半輩子的苦也吃得盡夠了,到眼下再給誰利用了,那也忒可憐了。


    崔貴祥從南苑王府到如今的皇宮大內,這些年的曆練沉浮,什麽都能看得真真的。太子年紀雖不大,卻不是個甘於渾渾噩噩過太平日子的儲君,他那兩句話在他頭頂上炸了個悶雷,他立馬知道這位爺是不容小覷的,忙謹慎道:“回太子爺的話,要說錦丫頭合奴才的眼緣,太子爺是肯定不信的。奴才敢問爺,您知道孝敦敬皇貴妃嗎?”


    太子點頭道:“我知道,她是先祖高皇帝的妃子,是錦書的姑爸。這事兒和皇貴妃有什麽關係?”


    崔貴祥作個揖道:“那時候還在南苑王府,奴才有一回犯了死罪,是皇貴妃出麵保的奴才。太子爺您出生前皇考皇貴妃就晏駕了,您沒見過她。她這個人啊,性子溫和,向來不愛管園子裏的是非,可那回她說了一句話,就從先皇親兵的手上救下了奴才,後來還給奴才說好話兒,讓太皇太後重用奴才,這才有了我今天的好日子。”他長長歎了歎,“奴才雖卑賤,也沒念過什麽書,卻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如今皇貴妃不在了,錦書是慕容家留下的唯一一支血脈,說句不自量力的話,奴才想憑一己之力多護著她點兒,至少叫她少受罪,也算報了皇貴妃當日的救命之恩。”


    太子眯著眼,目光在他臉上巡視,試圖找出哪怕一丁點的破綻,可崔貴祥老神在在,是鎮定得無可挑剔的從容。太子稍稍放鬆了戒備,隻問:“您老說的都是實話?”


    崔貴祥看了錦書一眼,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是慈愛,他對太子道:“奴才是閹人,六根不全,無兒無女,還求什麽?無非將來老了,有人給我燒香上供,念叨兩句給我醒醒魂兒,也就夠了。”


    太子唔了聲,“諳達能這麽對她真是極難得的,我和諳達的心一樣,都盼著她好。眼下請諳達幫我個忙,我不想讓她回慈寧宮去了,諳達替我到太皇太後跟前回明了,我近日有各省文書要批閱,實在不得閑,等萬歲爺回鑾,我再上老祖宗那裏磕頭請安去。”


    崔貴祥一聽這話有點慌神,他問錦書:“你想好了?此事非同小可,踏錯一步就全完了。”


    錦書蹙眉道:“我才剛還勸太子爺來著,他不聽我的,我也沒法子。”


    “使不得啊!”崔貴祥道,“要不是瞧著你這會子不宜搬動,老祖宗早就叫你回榻榻裏了。她壓根兒沒有要讓你留在景仁宮的意思,我頭裏套她話,依著我看,是捏緊了拳頭,半點鬆動皆無。”轉而下氣兒對太子道:“奴才有幾句話,不知太子爺願不願意聽?”


    太子指著杌子道:“諳達坐下說吧。”


    崔貴祥謝了座,躬身道:“太子爺擔心錦書,奴才知道,可如今闔宮上下憋著壞的、想湊熱鬧、看笑話的人海了去了……不知太子爺聽沒聽說圓明園鴿子劉的事兒?奴才鬥膽勸太子爺一句,皇太後和皇後主子要辦錦書,至少還忌諱太皇太後和萬歲爺,據奴才所知,老佛爺心裏是喜歡錦書的,她在跟前伺候著,隻要是盡心盡力,老佛爺看得見,摸得著,心裏有底,不會將她怎麽樣。可若是離了老佛爺,別有用心的人再在老佛爺麵前煽風點火,難保老佛爺不會對錦書生出芥蒂來,萬一哪天老佛爺鐵了心的要懲處……太子爺,會有比今天更可怕的事生出來!屆時就算是萬歲爺,恐怕也愛莫能助了。”


    太子一激靈,惶惑地看著錦書,心想這話說得沒錯,太皇太後是後宮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就算錦書入了景仁宮,不論是伺候也好,晉位也好,隻要太皇太後動了殺機,錦書就算是生出翅膀來也飛不出紫禁城。自古爺們兒凡做大事者,必是心懷天下先國後家的,誰也不能時時纏綿內廷,她難免有落單的時候,沒了庇佑,大概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了。


    他腦子裏亂作一團,不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究竟要擔心到什麽境地呢!前有額涅的處心積慮,後有皇父的念念不忘,他困頓得就像陷進了泥沼裏似的,怎麽做都不妥,怎麽做都不對,唯恐哪天一眨眼,她被折騰死了,或是充進承德皇帝的後宮了,那他的滿腔熱血一片深情,豈不都化作了塵土麽!


    太子臉色灰敗,思量了半晌方道:“她在慈寧宮也沒什麽,隻是要勞煩諳達替我多照顧,孤這裏先謝過諳達了,您的好處孤記在心上了。”


    崔貴祥忙起來打袖行禮,“主子這話老奴萬萬當不起,請主子放心,隻要老奴活著一天,便一天替她周全。老奴是赤著來精著去的,隻有這麽個幹閨女,可是稀罕得緊哪!”言畢轉身給錦書掖了掖被角,和煦道,“好孩子,你安心養著,暫且把那些拋開,我回了老佛爺那裏也向著你說話,保管你回來了還是妥妥帖帖的。”


    錦書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您這就回去嗎?”


    崔貴祥道:“得派值夜的差呢,不能待久嘍。你好好的,我得了閑兒就來瞧你。”旋即給太子請個跪安,“奴才告退了。”


    太子吩咐馮祿道:“道兒遠,多派幾個人送諳達回去。”


    馮祿應個嗻,挑起膛簾子引崔總管出去,錦書屈著四指在炕頭的雕花螺甸小櫃子輕輕的叩,“幹爸爸您好走,我不能送您,您多擔待。”


    崔貴祥回頭笑道:“成了,我心裏有數,別拘什麽禮了,咱們爺倆還計較這些個嗎!”邊說著,邊跨出了暖閣的門檻。


    因著皇帝不在宮中,神武門上的鑾儀衛依著老慣例,戌正時分鳴鍾一百零八響,鍾後便敲鼓起更了。錦書原當太子該回寢宮安置了,不想他到大紫檀雕螭案前坐定了,近侍太監請了燭剪,剪去大案兩頭的燈花,又捧來厚厚一疊奏章伺候他批閱,他執起筆抬頭看她,輕聲道:“我還有折子要看,你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錦書趴得時候長了很是難耐,便小心挪動一下,問道:“你怎麽有折子要閱呢?我聽順子說,萬歲爺準你在宮裏修養,朝廷裏的奏章由奏事處每日往豐台送的。”


    太子搖頭晃腦道:“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兩天湖廣的陳條多,各州府也有些瑣事要交代,我身為東宮,自然要為皇父分憂才是。”


    他卷起常服的袖子蘸墨,邊上伺候文房的小太監早翻好了黃封兒遞到他麵前,他微攏起了眉,一本正經的樣子。太子和皇帝那樣的像,眉眼像,連著舉止表情都是一樣的,叫她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來,仿佛麵前的正是皇帝。


    屋外雨聲颯颯,她半闔著眼朦朦朧朧地想,不知鑾駕在哪裏駐蹕,明明是叫欽天監推算了日子方出巡的,早上還是春日暖陽,入了夜竟又淒風苦雨,時候挑得不好,路上可遭罪了。


    雨勢綿綿,鑾儀冒雨行進數裏,在一片廣袤平原上駐紮。


    禦營行在大如王庭,四周撐起了合抱粗的巨木,頂上蒙的是牛皮,地下鋪的是厚氈,腳一踩上去綿軟無聲。禦前侍衛總管恭恭敬敬送黃帝入禦營,再磕頭行跪安,方卻行退出帳外。尚衣太監半跪著給皇帝摘下右腰的箭囊,又卸了石青色緞繡彩雲藍龍綿甲,那通身的鎏金銅泡釘相碰便叮鐺有聲,交由禦前小太監迎走了,換上了香色地百蝶花卉紋妝花緞棉袍。


    皇帝舒展開手腳往軟塌前去,在狼皮褥子上落了座兒,才鬆快的呼了口氣,李玉貴雙手托了雙彩繡龍鳳緝米珠高靿綿襪來,弓著身子道:“萬歲爺一路也乏了,奴才命人伺候主子泡泡腳,去去寒氣吧。”


    皇帝嗯了聲,別過臉透過帳緣上的紗窗朝外看,三軍營帳直往遠處蜿蜒延伸,當值的兵丁在各營間來回梭巡,高擎的火把上滴了鬆蠟,熊熊燃燒間,照得黑夜宛如白晝。


    李玉貴擊掌傳人把木胎卷邊銀盆搬進來,自己跪下替皇帝脫了靴子,小心抱著“龍足”放進熱水裏,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個宮女,深深低著頭,手掌綿軟溫厚,很有些拿捏穴位的本事。皇帝隻覺通體舒暢,也並不十分在意,隻閉上眼受用著。盆裏的熱氣升騰,不知怎麽竟帶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氣,隱隱綽綽,如蘭似桂,好像在哪裏聞見過……


    皇帝驀地睜開了眼,對那跪著的宮女道:“你抬起頭來。”


    宮女奉旨抬起了臉,隻垂著眼不敢和皇帝對視。皇帝心頭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錦書有五六分的相似,烏發如墨,皮膚白皙,極是落落動人的姿態。有一瞬他竟當是錦書在身邊,差點就要將她圈進懷裏來,暗暗平複了一會兒才強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燭旁站立的李玉貴,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來了!好奴才,你膽子真不小,瞧瞧你當的好差事!”


    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磕著頭顫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哪兒有這膽子!奴才一心一意為主子,蒼天可鑒哪!求主子恕奴才愚鈍,給奴才個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貴直嚇得打擺子,心裏把自己罵了個底朝天。真是豬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錯了哪味藥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汙想出了這個損招,分明是把老命往鍘刀下推!萬歲爺是什麽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洞悉天下,敢在他麵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陽壽長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個屁!這丫頭越像錦書,萬歲爺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換錦書,聖駕之前豈容放肆?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貴一麵應付,一麵打定主意死不認賬。像與不像不過各人的眼光,萬歲爺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他瞧誰都能瞧出錦書的影兒來,那說明情思深重,總不能逼著別人也說像吧!李總管有了譜,反正咬緊牙關不把太子供出來就行,倘或腦子一炸說漏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


    皇帝臉上倒沒有什麽怒容,隻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麽好處,想出這麽憨蠢的路數來?”


    李玉貴一悚,上下牙哢哢地叩起來,連話都說不囫圇了,磕磕巴巴道:“昨兒個太子爺叫人傳話給奴才,說不能隨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囑咐奴才好好服侍萬歲爺,說回去有賞。奴才原就是主子身邊的狗,為主子效命是應當的,斷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爺說不要賞,請主子明鑒啊!”


    皇帝皺了皺眉,牛頭不對馬嘴,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瞞過他去?他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敲木魚三千,難為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還安排了這麽出好戲。


    他轉過臉去看那宮女,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辮梢上的穗子也跟著輕輕的顫。他接了小太監手裏的棉紗帕子抬起腳,那宮女膝行著上前來磕頭,“萬歲爺,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麵半抬,皇帝瞧了一眼,心裏隱隱作痛起來。對著這樣一張臉,即便知道是個贗品,還是狠不下心腸。他把帕子扔在她麵前,她低頭爬過來,把他的腳抱在懷裏細細地擦,他垂眼問她:“你叫什麽?”


    李玉貴躬身把銀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軟鞋上,那宮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襪,一邊應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叫寶楹。”


    叫什麽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問:“你不是禦前的人,原來在哪裏當差?”


    寶楹斂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隨扈的,因著才剛送東西來,諳達讓我進來伺候。”


    李玉貴忙道:“司浴的長青先頭滑了一跤,跌斷了膀子,這會兒正吊著呢,不能當差了,奴才瞧這丫頭機靈,就自作主張叫進來了。”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祈人女子腳金貴,兒子大了,娘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換個襪子都要關上屋門。爺們兒就不一樣了,光腳打天下,百無禁忌,太監伺候得,宮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禦桌前去,邊走邊道:“往後別用這香了。”


    寶楹怔了怔,欠身應了個嗻。李玉貴心下長歎,太子爺這條道兒是走錯了,看看這情形,長相雖是沒法子變的,萬歲爺眼裏錦書還是獨一份,連同樣的熏香都不讓人家用,這不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嗎!


    他抱著胳膊無比惆悵,崔貴祥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怔了,本來是打定了主意把錦書往萬歲爺身邊湊的,誰知道一碗認親茶喝下去就找不著北了,對那丫頭那叫一個心疼肝斷,就跟捧鳳凰似的!她說不樂意叫萬歲爺抬舉,他就幫著想轍,還拖他一塊兒下水。要不是早年換了帖子拜了把子,他才不夾在裏頭找不自在呢!還答應太子給錦書找替身,虧得萬歲爺沒接茬計較,否則依著他精明入骨的盤算,自己到最後定是撐不住的。


    李玉貴垂頭喪氣的琢磨,越琢磨心裏越懸乎,怎麽隱約覺得後脖梗涼颼颼的,像有人在邊上吹風?回頭看,牛皮氈子竟有一處缺了個銅釘,連忙悄悄命殿裏的太監來,拿背頂住豁口。


    要補上銅釘子,必定要弄出些聲響來,他偷覷皇帝,京裏今日的折子還未到,此時是不會安置的。他壯了膽緊走幾步,打了千兒道:“啟稟萬歲爺,奴才鬥膽擾您清淨,東南角上鬆動了,奴才叫人進來坐實嘍。”


    皇帝從書上調開視線應了,又瞥見帳邊侍立的寶楹,心裏莫名煩亂,便擺手道:“你下去吧。”寶楹道是,飛快看了李玉貴一眼,卻行退出了禦營。


    李玉貴放下明黃帳幕,打了氈子出去找人,帳外警備森嚴,來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紅頂子侍衛。他往簷下一站,遠處的侍衛統領立刻舉著火把跑過來,胄甲上的鑲釘相碰嘩啦作響,近前來低聲道:“李總管,萬歲爺可有什麽示下?”


    李玉貴道:“圍營時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個鉚釘,回頭查查是哪個不要命的當的差。您趕緊打發人進去填上吧,萬歲爺正看書呢,倘或驚了聖駕,咱們都吃罪不起。”


    侍衛統領聽了悚然一凜,忙不迭將手裏鬆把遞給隨侍,自己攜了釘錘,尾隨李玉貴入行鑾內。


    帳內帷幕低垂,皇帝穿著石青色兩腋團龍常服,正全神貫注在一本《論衡》上。那帳內巨燭環繞,紗燈吊頂,耀得一室輝煌。皇帝相貌極清雋,隻是眉宇間總歸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貴攏著拂塵想,這些年很少再見皇帝開懷的樣子了,國事家事兩重在身,便是禦了極,高處不勝寒。皇帝弓馬嫻熟,怕是隻有躍上良駒打馬行圍時,方能縱情大笑了。


    侍衛統領到了豁口處,擱下手裏的東西,拂了箭袖給皇帝行禮,喚了聲“萬歲爺”,便是行通傳之事,怕落錘子動靜大,擾了皇帝的駕。皇帝慢慢翻過一頁,手指微一抬,就表示知道了。


    這時外頭虞卒報至中軍,再由隨扈大臣繼善回稟皇帝,說莊親王知道萬歲爺在此處駐蹕,風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裏處,這會子在館子裏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來報信兒。


    皇帝臉上隱有笑意,“難為他了,替王爺備好氈帳和衣裳,省得回頭又落他埋怨。”


    李玉貴喜滋滋應個嗻,心想莊親王一到日頭就出來了,萬歲爺再大的火氣,對著他就滅了大半了。


    繼善道:“說是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入行轅給萬歲爺請安了,還帶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兒給您哪!”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單薄,姊妹們都婚嫁了,朕隻有莊親王一個兄弟,原還想著倚重他,隻可惜他對朝政半點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顆聰明腦袋,心思全花在玩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說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繼善應道:“天下興亡皆在萬歲一人身上,萬歲爺是能者多勞。俗話說天道酬勤,萬歲爺是聖主明君,興國安邦何須假他人之手!咱們大英如今國力強盛,八方來朝,黎民百姓豐衣足食,這全是托了萬歲爺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給朕提醒兒,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責在朕躬。”他撂了書去捏那懷表上的鎏金鈕子,按著時辰換算已到戌時三刻,他靠向九龍鎖子靠背,對一旁侍立的順子道,“你去問問陳蘊錫,奏事處的折子怎麽這會子還沒到?”


    陳蘊錫是後扈大臣,掌管著內務府和奏事處,皇帝點了名頭去問,離著挨訓斥便不遠了。繼善忙離了杌子起身道:“萬歲爺消消火,外頭雨大,想是怯馬,路上耽擱了。”


    那邊哨口的陳大人正急得抓耳撓腮,脖子都盼長了,好容易看見一騎快馬破雨而來,那筆帖式翻身下馬,就地打個千兒,雨水順著玻璃頂子下的紅絨帽纓子嘀嗒直淌,渾身上下濕了個盡夠,卻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雙手呈上,哆嗦著道:“請大人恕罪,前頭大雨衝垮了路,奴才繞了十幾裏來的,求大人在萬歲爺麵前代為解釋。”


    陳蘊錫胡亂擺手道:“你自己說去吧,萬歲爺有話問呢。”


    那筆帖式垂手跟著往禦營前去,帳內太監打起了軟簾,他屈膝跪在行轅外鋪陳的氈子上行大禮,氈子吃夠了水,一壓就往夾褲裏滲,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些個了,一味在帳外遙遙朝皇帝磕頭,“奴才誤了時候,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隻道:“罷了,你近前來回話。”


    李玉貴指派人在禦桌前鋪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問宮裏的情形,便輕輕拍了拍手把帳內近侍都遣出去,又對繼善和陳蘊錫使眼色,那兩人會意,打袖請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


    皇帝麵上平靜無波,瞥了眼疊成一摞的折子,右手撫著桌上的玉柄如意問:“今兒的奏章見少,你們太子爺替朕分憂了?”


    筆帖式恭敬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今早各處折子、陳條按著萬歲爺的指派先到了通政司,再送內閣查閱貼黃,分通本、部本,原本是要一並送行轅等候聖裁的,可太子爺的傷今兒下半晌突然好了,打發人來把通本都搬到景仁宮去了,所以奴才帶來的是六部衙門的部本。”


    皇帝慢慢抬起了眼,太子不稱病了,就說明宮裏必然出了事。他心緒漸亂,隻得極力自持,邊問道:“內務府可有折子呈上來?”


    筆帖式道:“有一封奏事處掌印諳達的請安折子,在部本之中,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伸手翻找起來,筆帖式忙躬身上來伺候,從成堆的封進奏章內抽出奏事處的折子呈到皇帝麵前。皇帝拆了封套正要看,卻見那筆帖式還在跟前,一張臉凍成了倭瓜,瞧著就像琉璃廠的小力笨兒,便打發道:“你下去吧,讓人找衣裳你換上。”


    那筆帖式得了皇帝這麽句體恤的話,打心窩子裏的暖和起來,激動得差點沒哭出來,紅著眼眶謝了恩,便麻利兒退到帳外去了。


    皇帝迫切的展開折子,內務府照例先是一通恭請聖安的話,後頭才提到神武門查驗宮女夾帶公中財物的事兒。內務府的掌印和秉筆太監文思那叫一個好,走筆生花,指東打西。內外官員題奏本章一向是有定數的,字不得過三百,內務府的折子到末尾兩句才寫道:“慈寧宮敬煙侍女杖四十,以正法度”,究竟打得怎麽樣,傷得怎麽樣,卻隻字未提。


    皇帝的火氣直拱上來,拍桌子叫李玉貴進來,指著營門道:“把那筆帖式給朕叫來!”


    口諭像回音一樣傳開去,筆帖式剛脫了一半的濕衣裳不得不重穿回去,邊撒丫子跑邊扣扣子,連滾帶爬跪到行轅外磕頭,“奴才德銘見駕。”


    李玉貴白著臉打起門簾,低聲囑咐道:“可要仔細了,把要回的話在腦子裏過幾遍,千萬不能有閃失,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


    把個小小的筆帖式生生嚇壞了,臉上的冷汗跟泄洪似的滾滾而下,篩著糠地進了行在,撲倒在禦桌麵前語不成調,“奴才恭聆聖訓。”


    皇帝合上折子劈頭就甩過來,斥道:“內務府就是這麽辦差的?朕開了太監學堂讓那些個掌印掌事兒的學字,結果怎麽樣?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連個內奏都寫不囫圇!你回去傳旨,內務府掌印太監卸了手頭差事,叫他上北五所當穢差,刷馬桶去!”


    筆帖式駭到了極致,上下牙嗑得哢哢響,一跌聲的應“是”,再憋上一口氣,等著皇帝更洶湧的滔天震怒,誰知候了半天不見有什麽動靜,他心裏愈發的沒底,偷著斜眼瞄金帳邊的李玉貴,那邊垂著眼安然侍立,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又過一盞茶的時候,皇帝方問道:“你在哪個值房當差?”


    叫德銘的筆帖式忙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在外奏事處當差。”


    皇帝咬著牙點頭,外奏事雖和內監不同,不過為了文書便於往來傳遞,值房離得倒不算遠,何況又事關太子,內廷的消息應該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命德銘起來回話,問:“神武門上查出來的宮女倒騰東西的事,是由誰查辦審理的?”


    德銘道:“回萬歲爺的話,由內務府慎刑司查辦的。”頓了頓又添了一句,“皇後主子督辦的。”


    皇帝眯著眼轉動手上的虎骨扳指,背靠著大白狐皮坐褥,心裏一陣陣的發寒,閉著眼幽幽一歎,問:“查出什麽來了?”


    德銘不太明白皇帝怎麽會關心這麽件芝麻綠豆大的事,不過既然過問了,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才好,於是回道:“啟稟萬歲爺,奴才不在內廷上值,知道得並不真切,隻聽說那是件極貴重的玉堂春鐲子,內務府沒有放賞的記錄,問那宮女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慎刑司的掌事就傳了杖,後來太子爺趕到了,這才把人救下來的。據太子爺說,那東西是他賞給那宮女的,多虧趕得及時,掌刑太監下死手地打,三杖下來就隻有出氣兒沒了進氣兒了……”


    李玉貴那邊大驚失色,急忙丟眼色讓德銘住嘴,再說下去不定要出什麽大事呢!萬歲爺脾氣一上來不知道多少人要腦袋點地,他的心差點沒撲騰出腔子來,腿肚子都發軟,半張著嘴心慌的哧哧喘上了。


    皇帝神色如常,麵皮卻泛出青白來,嘴唇越抿越緊,眼神也愈來愈陰鷲,隔了會兒啞著嗓子道:“死了嗎?”


    德銘兩條腿在袍子下抖成了麻花,他結結巴巴道:“回……回萬歲爺的話,大概是沒死,被太子爺接到景仁宮裏去了。”


    皇帝這時已是麵如死灰,隻覺胸口絞痛,頭也脹得生疼,拿手一摸額頭,才發現竟出了那麽多的汗。他站起來,困獸一樣在帳內兜起了圈子。怎麽前腳走,後腳就出了這樣的事?早知如此就該帶她隨扈,果然哪裏都不安全,隻有在他身邊才能萬無一失。皇後啊……他想起皇後就像有柄尖刀在他心頭狠攪似的,和她做了十六年的夫妻,為什麽從沒發現她那樣心機深沉?她一向是端莊典雅的,是大家子出身的嫡小姐,這會子怎麽長出了一張狠毒的嘴臉呢?


    “大概沒死?到底怎麽樣?”皇帝對那模棱兩可的話動了怒,“真是不成體統!在朕跟前用上‘大概’來了?朕瞧你後脖子‘大概’是離了縫了!”


    一聲怒喝驟起,禦營內外不論是太監宮女還是大臣侍衛,皆就地伏跪了下來,嚇得大氣兒不敢出。德銘離得近,就在皇帝麵前侍立,這下更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五髒六腑都移了位,趴在皇帝腳下磕頭如搗蒜,號哭道:“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奴才罪該萬死,求萬歲爺饒命……奴才聽說那位姑娘隻是血瘀,受了點子傷,調理個三五日就會好的。太子爺那兒也沒什麽風聲,想是姑娘沒有大礙才撿點了通本奏章到宮裏批閱的。萬歲給奴才些時候,奴才這就回京探消息去,今夜子時前必定趕回來複命,請萬歲爺恩準。”


    皇帝突然心思一動,何必打發別人去,自己親自回去瞧了豈不更放心?他喊了聲李玉貴,“把朕的油綢雨衣拿來。”


    李總管一聽嚇得夠嗆,這是要幹嗎呀?難不成是要打馬回京?這哪了得!把這幾千號人撂下,把這偌大的行在撂下,堂堂的當今萬歲要獨個兒夜奔上百裏的回紫禁城去,就為個宮女受了責罰,挨了幾板子,要回去親過過眼?這要是傳出去三軍怎麽看待?


    李玉貴不要命了一樣抱住了皇帝要往外邁的腿,一麵比手勢讓人把氈子放下來,咬著牙道:“奴才求萬歲爺三思,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甩手就走啊,萬歲爺切切三思!”


    皇帝早紅了眼,什麽威儀,規矩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時候他就想回去瞧她一眼,他彷徨無措,思之如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麽魔,一夕之間就能變成這樣,總之他就是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放手!”皇帝悶喝,“你這奴才反了天了,再不撒手朕活刮了你!”


    李玉貴把整個人都掛了上去,在他看來這是他表忠心,為主子效命的時候到了,自己雖怕死,可拿這一條爛命換皇上的萬世英名,也算是賺了。所以他寧死不屈,他抱定了決心,萬歲爺您要走,就踩著奴才的屍首過吧!


    皇帝發急上火,憑著他的身手要撂倒一個二尾子太監就跟玩兒似的,他抬起了胳膊,正準備一記手刀劈下去,李玉貴喊道:“主子爺,您不顧龍體,也不顧錦書的性命了嗎?您是要賞綾子還是賜鶴頂紅,別勞煩老佛爺了,奴才代勞就是了。”


    皇帝腦子裏一激靈,像是醒過味兒來了,他茫然站在帳中,就由得李玉貴像隻壁虎樣的扒著他的腿不放。


    李總管兀自豪氣萬丈,他用上了“想當年”這個句子做打頭,動情道:“想當年萬歲爺您有多顧全大局,高祖皇帝晏駕您正攻九門呢,愣是咽了眼淚橫心把京畿拿下來了,才開創了這萬世基業,皇父升天都沒能叫您回頭,眼下要是隻為這事兒冒著雨回去,萬一讓老佛爺知道了,還能饒得過錦書嗎?再說了,錦書這會子在景仁宮呢,太子爺那兒又怎麽說?”


    皇帝這下是徹底冷靜了,心裏琢磨是啊,回去不得,不說宮門下了鑰進不去,就是騰飛進了宮牆,人在太子哪裏,他又能怎麽樣?鬧出了笑話來,反倒失了君父的臉麵。


    他長歎一聲,抖了抖腿,“你還真應了那句話,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李玉貴,你好樣兒的!”


    李玉貴這時方知道後怕了,趕緊撒開手爬退了好幾步,咚咚磕著響頭道:“奴才一片赤誠,也顧不得自己生死了,就想攔著萬歲爺點兒,一時禦前失了儀,甘願受主子責罰。”


    皇帝哼了聲,“你三個月的俸祿沒了,到後扈處領二十板子,小懲大誡吧。”


    李玉貴領旨謝恩退出了禦營,仔仔細細摸了摸頂子和腦袋,還好都在,終於舒舒坦坦長出了一口氣。仨月俸祿沒了就沒了,二十板子不過做做樣子,誰還真往狠了打禦前總管啊!這回的差辦得還不賴,要是能叫萬歲爺寬心,那就更齊全了!


    就著火光他碰巧看見了太子的發小,二等護衛圖裏琛打門前巡營經過,連忙招手叫他過來。


    圖裏琛拱了拱手,“李諳達有什麽吩咐?”李玉貴湊過去咬耳朵,這樣那樣的吩咐了,圖裏琛躬身領命,便回身快步朝上虞處去了。


    接下來該上後扈處吃板子去了,他接過小太監手裏的傘,剛要抬腿挪地方,一對禁軍高擎著火把赫赫揚揚從遠處而來。細一看,領頭的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上身是一襲荔色哆羅呢天馬箭袖,腰間掛著紅色緞串珠繡葫蘆活計,腳步一邁,盡是龍騰虎躍的威風。


    李玉貴猛地傍著了救星,眉開眼笑的迎上去深打了個千兒,“莊王爺,您總算回來了!奴才可想死您老人家啦!”


    莊親王宇文長亭,大英朝唯一的鐵帽子王爺,和當今聖上是一個爹的親兄弟。莊王爺的為人哪,真讓人摸不著邊!他專愛玩兒,對吃食也有研究,你要問他哪裏出的油葫蘆好,他能告訴你,十三陵的最得人意兒,笨、老實、善叫;你要問他哪家館子的哪道菜最出名,他手指頭一點,海福樓的紅燒海參小蹄膀最解饞,一大盤下去,吃一席,飽一集。一集是五天,保管您肚子裏油水夠夠的。


    這人和氣是真的,沒有王爺的架子,就是有時候沒譜。好的時候是好極了,可要是哪天不樂意了,轉臉不認人,和皇帝也敢撈起袖子來掐架,總之挺難琢磨。不過可貴在不耍心眼子,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對朝政不太上心,平常愛提溜個鳥籠上茶館子,還愛票戲。


    說起票戲,嘿,那真是絕活!不論學誰,張嘴就來。武打場上打點兒,腕子甩動開,把單皮打得又爆又脆,趕得上撐場子的老手。說來說去,這位爺啊,絕頂聰明,與人無爭,與事無忤,就是機靈不用在正經地方。小半輩子沒幹過壞事,吃喝玩樂,盡情的受用,連萬歲爺都說他是耗子掉進了米缸裏,世上第一等逍遙快活的人。


    莊王爺人情世故門兒清,他對皇帝禦前伺候的都挺客氣,看見李玉貴緊走上來打千兒,連忙伸手扶了一把,“喲,李大總管!長遠不見,您老身子骨好啊?”


    李玉貴受寵若驚,應道:“勞您記掛著,奴才好著呢!王爺這一路辛苦,瞧瞧,袍沿兒都濕透了。”


    莊親王嗨了聲,“這算什麽!前邊換下來的才叫真濕,胳膊一夾都能擰出水來。”言罷又道:“我想起來了,我上月淘騰到幾瓶呂宋國的淡巴菰,那可是鼻煙裏的祖宗,蠟封了好幾十年了。吸兩鼻子,再候著打倆噴嚏,那叫一個鬆快!這會兒在後頭的囊子裏呢,回頭我打發人給您送一瓶去。”


    李玉貴哎喲一歎,搓著手道:“奴才無功不受祿,這怎麽好意思呢!”


    莊親王嘿嘿笑道:“瞧您說的!您這麽起早貪黑的伺候咱們萬歲爺,您沒有功勞,誰還敢居功啊?”說著撂高往行在裏探看,問道,“在裏頭呢?”


    李玉貴知道他問的自然是萬歲爺,忙點頭道:“在呢,今兒心裏不大痛快,您進去可得留神說話。”


    莊親王轉頭看他,很有些疑惑不解,“怎麽話說的?哪個沒眼色的惹著他了?是太子?還是那個愛梗脖子愛較真的昆和台?他可有小兩年的沒拉臉子了,叫你這麽一說,我還有點兒怯呢!”


    李玉貴訕訕笑了笑,心想就您還怯呢?張口閉口“他、他”的,這世上也沒第二個人敢這麽背後呼聖駕的。


    “這事兒啊,咳……狗啃月亮,找不著下嘴的地兒。”李玉貴愁眉苦臉地說:“您見駕去吧,奴才得上後扈處領二十板子去了。”


    莊親王嗬了聲,“怎麽的?這火夠大的!”


    連忙整了衣冠朝行在走去,營帳四圍的禦前侍衛紛紛衝他打千行禮,他笑模笑樣的抬了抬手,到了門前剛要開口,裏麵人打了氈簾子出來,對著他請了個撅屁股安,“王爺回來啦?”


    莊親王一看是慈寧宮的順子便笑了,“咦,你小子得了高枝了?在什麽值上侍候?”


    順子引了他往裏去,一麵悄聲說:“奴才伺候文房。王爺覲見吧,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莊王爺重整了臉色等候司儀太監進去通傳,一會兒裏頭高唱道:“傳,莊親王長亭,入庭麵聖。”


    他垂著手過了一道上用錦幔,眼前豁然開朗,皇帝在行在那頭的寶座前坐著,看上去臉尖了,八成是國事繁重熬瘦了。莊親王不無傷感地想,他這哥哥太不容易了,皇帝當得七勞八傷的,活得一點兒樂子都沒有,太可憐了!往後自己也不遠遊了,就乖乖在京裏待著給他分分憂,宗族裏的那些堂兄弟們都兢兢業業的當差,何況他這個親弟弟呢!


    他上前抹袖子請跪安,“臣,長亭,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快起身。”皇帝從禦桌後快步走出來,一把扶住莊親王的胳膊,“三弟,好兄弟,你可回來了!這一路可好?”


    莊親王道:“蒙萬歲掛念,臣弟一路都順遂,就是淋了點雨,鼻子不通氣兒了。”


    皇帝點了點頭,吩咐道:“給你們王爺端熱薑湯來驅寒。”邊說邊從平金荷包裏掏出個壽字紋的鼻煙壺遞給他,笑道,“試試吧。”


    莊親王抬頭看他,前頭還一本正經,轉眼又露了腚,咧著嘴大剌剌道:“嘿,您多早晚也玩鼻煙了?我還想著這回帶的好東西要勸您嚐個鮮呢。”


    “用不著你勸,老安親王家的長鴻早就打發人送過來了。”皇帝說著,指了下首的杌子,“坐下吧。”


    莊親王也不客氣,謝了恩一屁股落座,拔下鼻煙壺上的塞子道:“臣弟失儀啦。”言罷左右開弓呼呼一吸溜,兩個鼻子眼兒裏立馬吸滿了煙沫子,大張著嘴等候打噴嚏。


    皇帝細打量他,黑了不少,精神頭倒好得很。這弟弟比自己小兩歲,按著序齒行三,打小就是一塊上山下河的好玩伴,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看見他就讓人快活。皇帝瞧慣了他各式各樣的怪腔調,這點醜模樣於他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麽。


    莊親王痛快打了兩個噴嚏,伺候巾櫛的太監送來了帕子,他捂著鼻子一通擤,才說:“這下子通了。”


    皇帝問:“皇考定妃好不好?”


    莊親王說起他那個娘來就頭疼,“好得很,就是才到雲南那會兒臉上曬壞了,脫了一層皮,這陣子對著鏡子長號,見人就讓看眼稍那個指甲蓋大的黑斑。我說先帝爺都去了那麽些年了,還圖什麽漂亮!甭管您是長成一臉大麻子,還是裹上一身的橫肉絲兒,做兒子的不嫌棄就行了。”


    皇帝敞開了笑起來,“是這話。”


    帳內帳外的人聽見皇帝的笑聲,齊齊心落了地,暗拍著前胸出了口氣,幾位禦前管理大臣像撿著了一條命似的,烏著臉垮下了肩頭。


    茶水上的人送了個蓋盅進來,莊親王端過來埋頭唏溜好一通,喝完了掖掖嘴,接茬道:“我在良鄉和她分了道,打發人先把她送回去了,她還說要來瞧您,要跟著上豐台去。我這一路坐車顛得骨頭都散了,她老人家比我還硬朗呢!”


    皇帝道:“你該帶她來才好,又用不著你伺候。”


    那是客套話,莊親王自然是知道的,他也識趣兒,忙道:“得了吧,她說曬傷了肉皮怕回去寒磣,叫人笑話,見天地往臉上抹珍珠粉。我是瞧慣了,可要猛不丁站您麵前,非得驚了聖駕不可。”


    皇帝喝著茶笑了會兒,才道:“你這趟差當得好,河工塘工,水利營田,沒有一樣不妥帖的,回頭要什麽,賞你。”


    莊親王道:“說起賞,您還真該提拔提拔雲南鹽道,那可真是個清水好官,任在那麽肥的缺上,愣是兩袖清風。家裏五間瓦房,沒一個下人伺候,統共十來口人,月例銀子八九兩,人吃牲口嚼的,到了年底就鬧饑荒。他老婆上娘家打秋風去,娘家不待見,罵她嫁了個窮孝廉,她老婆哭著回來抹脖子上吊,虧得救得快,否則家都散了。”


    皇帝想了想,“鹽道上是陳燦,承德三年的貢生殿試二甲。”


    “沒錯。”莊親王點頭,“這年頭這樣的人哪兒找去?好官啊,我使了人掃聽,口碑沒話說。”


    皇帝刮著茶葉沫子說:“那就著吏部調他補按察使的缺兒吧,一年還有萬把兩的養廉銀子好領,總能寬綽些了。”


    莊親王應了個嗻,兄弟倆坐在一塊閑聊。莊親王說回來的路上路過房山,看見褡褳火燒撒家兄弟四個搶秘方打架呢,四個媳婦也參戰,打得袒胸露背,褲子豁到了大腿根,倒在地上又推又揉,那是肉山疊肉山,別提多帶勁了。


    莊王爺邊說邊咽口水,樂不可支的前仰後合,對於他們這些紫禁城裏的斯文人來說,打仗是在肚子裏的,誰見過養尊處優的貴婦們甩了臉子親自上陣的?哎呀,女人對掐和爺們兒不一樣,扯頭發,咬肉,無所不用其極。莊王爺嘖嘖道:“萬歲爺您是沒見著,比唱大戲還好看。”


    皇帝笑道:“你是拿人家的晦氣逗悶子,哪天你們家後園子裏來這麽一出,我看你能不能笑得出來。”


    莊親王豎起了眉毛,“她們敢!叫我知道了抽不死她們!一人打四十板子,看還鬧不鬧!”


    皇帝一聽見廷杖之類的話就戳到了痛處,他心裏發澀,頭暈目眩,腦子裏反複念叨著錦書的名字,頗有些失魂落魄,不過勉力自持罷了。


    莊親王又哪壺不開提哪壺,隨口問道:“才剛我進行在正遇著李玉貴領板子,怎麽了啊?”


    皇帝窒了窒,這還真不好說,告訴他李玉貴為了阻止他連夜回宮,被他給罰了?人家那是盡忠,自己使性子,不問青紅皂白就賞他竹筍烤肉吃?這怎麽出得了口!皇帝潦草道:“那奴才愈發沒規矩,打他是好叫他長記性。”


    莊親王道:“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記得李玉貴是保定人啊。”


    “可不。”皇帝順嘴兒一應。


    莊親王喟歎道:“保定太監好啊,有訣竅,會當差,頭子活絡……”


    正待要再誇兩句,帷幕掀起來了,門外走進來一溜黃帶子,大大小小七八個,目不斜視的朝皇帝打袖點膝,“兒子們給皇父請安。”


    皇帝嗯了聲,小皇子們旋身給莊親王打千兒,“侄兒們給三皇叔請安。”


    莊親王起身樂嗬地拱拱手,“小爺們也吉祥啊。”


    叔侄間的禮見過了,小皇子們圍攏來,因為怵皇父在,所以不敢造次,隻小聲道:“三叔,這趟雲南之行好玩嗎?”


    莊親王道:“還不賴,等你們大了,能替皇父分憂了,就往各處當差去,見識見識外頭,瞧瞧咱們大英的萬裏疆土。”其實他很想和他們聊聊潑水節上,那些傣族姑娘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最後是怕帶壞了孩子,到底忍住了。


    七皇子問:“您上年出京的時候答應咱們什麽來著,您還記得嗎?”


    莊親王豪邁道:“那不能忘!一人一柄百夷彎刀,在我的哈哈珠子肩上扛著呢,回頭我打發他給你們送去。”


    孩子們高興起來,不敢大笑,怕皇父怪罪,隻好使勁憋著歡實在心裏。皇帝有了些年紀就不怎麽喜歡和孩子混在一處了,雖都是他的兒子,卻不像對太子那樣上心,和皇子們保持著距離,也成全了嚴父的威信。


    他攤了折子改朱批,軍機處的奏本大多是各地平息外患的喜信兒,再不就是各府各郡屯兵駐守的調配布陣,或是各前鋒營火銃弓弩的配備補充。事兒繁雜,卻萬變不離其宗,皇帝對軍機事務向來是極熟稔的,勾勾兌兌間審了大半。


    撂了筆抬頭看,幾個皇子早就恭敬站在兩側聆訓,他淡淡道:“今兒瞧你們騎馭有了長進,朕心甚慰,都是你們外諳達的功勞,等回了鑾各人都有封賞。”


    眾皇子躬身齊道:“兒子們代師傅謝主隆恩。”


    皇帝道:“這幾日你們都警醒些,明天到了豐台,朕頭件事就是查閱你們的箭學武習,都給朕拿出看家本事來,誰掉了鏈子,回宮後就上靜室麵壁去。時候不早了,都跪安吧。”


    皇子們領了旨,打千挨個兒卻行退出去,最小的十四皇子人小腿短,還在氈子上絆了一下,元寶一樣仰天倒下,愣是憋著沒敢出聲。二皇子十三歲了,生出了宇文家世傳的大高個子來。他有了做哥哥的沉著,悶聲不響的撈起十四爺的小身子往背上一馱,照舊領著兄弟們緩緩退出了皇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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