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音色極美,清脆如同玉璜相擊。略有走調也都唱得過了。宮燈被風吹地影影幢幢,流蘇輕擺,在地上拖著條條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兩靨生笑,卻顯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還在,如果這隻是家中一場平常的慶生宴,文嫣必然會更快樂些吧。


    絳萼已唱到,“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婷婷當當人人……”


    本就溫軟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轉,有如鶯啼。


    眾女三三兩兩地喝彩,正當笑鬧成一團時。殿門的傳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華欣公主到——”


    殿中頃刻間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斂衽行禮。


    子虞聽到一道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落落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裏顯得尤為分明,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輕慢節奏,在殿前停頓住。


    “我和皇妹來瞧瞧,別壞了大家的興致。”


    子虞抬眼看去,燈光幽暗,奇異地在二皇子和華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層紗似的,讓人瞧不清楚。


    眾人重又回席,宮人已在主位添了兩副碗筷。華欣公主款步上前,眾人這才一睹傳說中的絕色佳人。燈光下她麵如美玉,待仔細望去,眾人心中俱是一震,難以用言語描繪的姿容,清麗難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華欣公主一掃眾人,抿唇笑道:“經過門口的時候,聽到裏麵熱鬧非凡,就想和皇兄進來瞧瞧,倒讓大家拘謹了。”


    瑤姬一晚上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說道:“本來也要將這幾個丫頭交給公主,她們都是機靈聰明的人,以後會成為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開,“我早就想來看看幾位姐妹了,可禮官總說不到時候。今天可總算碰上了。”


    眾人見她言笑宴宴平易近人,很快就拋開了拘束。


    華欣公主久居深宮,且甚得皇帝寵愛,身旁的宮人哪敢同她說一兩句閑話。而此刻席間皆是同齡少女,其中幾位本就要隨她同去北國,言語間也就少了些忌諱,幾個少女說起宮內宮外的閑話來,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讓宮人滿上酒,慢慢喝了兩杯,入喉時如淡蜜,後勁卻不小,從胃漸漸湧上一股暖意。他半眯著眼,宮人挑亮了幾盞燈,殿內頓時明亮如白晝。華欣同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說著民間趣事,臉上綻放著笑容。坐在西側的子虞和文嫣低聲議論著什麽,半垂著臉,下頜線條極美,仿佛工筆繪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開視線。風吹過,燈影搖曳,他隻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搖擺起來。


    子虞感覺到身旁專注的視線,飛快地轉頭,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輕輕移開,二皇子笑了笑,雲淡風輕,依舊不失優雅。


    華欣公主此時正和穆雪絳萼說到了七夕放河燈的習俗,大為驚歎。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過了,宮中常例是擺上酒宴,讓宮中女眷歡慶一番。華欣十餘年來,從未聽過河燈一說,側過臉,見到子虞似有觸動,不由問道:“子虞,聽說民間女子在七夕時要放河燈,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燈是民間的習俗,女兒家在這天許了願,放進河燈裏,織女娘娘如果看到了,願望就能實現。”


    華欣公主撫掌道:“有趣!”她在開春時已經行了及笄禮,比起子虞她們年長一歲,心性卻如孩子一般純真爛漫。


    絳萼和穆雪也一臉向往。半個月前,她們正隨瑤姬學習北國典儀,錯過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覺得遺憾。轉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國,哪還有眼前這般快活和自由。


    眾女都想到了一處,臉上都顯得有些鬱鬱寡歡。


    華欣公主對身旁的宮人吩咐,“快去準備幾盞河燈。”轉頭又對眾人道,“我們今日許了願,也去放河燈,或許織女娘娘也能看到。”眾女都稱好。


    宮人們可都愁壞了,這個時候哪裏去弄河燈。可自華欣公主遠嫁北國之事定了下來,皇帝陛下對她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宮人們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宮自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處。不過一盞茶的時候,宮人們已取來了幾盞精巧的河燈。紙肉竹骨,朵朵如蓮花。


    華欣公主愛不釋手,將河燈拿在手上賞玩許久。這才帶了眾人繞過重重宮門,來到廣壽宮後的錦湖。夏末時節,湖上綠葉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舊明麗非常。錦湖引的是活水,從廊間小渠流向宮外。


    眾女各自拿了河燈站在水亭旁,十幾個燈籠將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萬點。穆雪突然撲哧一聲笑,惹得亭內眾皆側目。原來她偷偷瞧了絳萼河燈中的紙條。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貼著臉頰輕晃,“七夕時這願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隻怕織女娘娘顧不上來。”


    眾人聽到了絳萼的願望,都笑了出來。絳萼麵上如火燒了般,一把奪過穆雪的河燈,取出字條,穆雪反應不及,她已念了出來,“願嫁北國副使。”這下又換穆雪滿麵通紅。


    眾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罷,見華欣公主愣愣看著湖麵出神,輕聲問道:“公主是在為許願為難?”


    “沒什麽可為難的,”華欣嫣然一笑道,“願北國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強者。”


    子虞暗暗心驚,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柔弱的公主居然會有這樣一個願望。


    文嫣在無人注意時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願望是什麽?”


    子虞笑道:“我還能有什麽願望,希望總有一日回來,與你團聚。”她自己也知道,這願望終究難了些,怕就是織女娘娘見到也實現不了。


    “我猜就是這個。”文嫣道,臉上異乎尋常地平靜如水。


    子虞瞧見她的臉色,眉挑起,問道:“你許了什麽願?”


    文嫣神秘地湊到她的耳旁,悄聲說:“願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權傾天下!”


    子虞大驚,惶然間睜大眼,旁人已經注意到姐妹倆的異樣,把目光投了過來。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裏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不複平靜。


    河燈放入湖中,順著廊間渠道緩緩漂遠,仿如幾點星火遠去,就在眾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蓮忽然左右晃動,呼地一下子熄滅了。


    眾人皆歎息,又暗暗猜測會是誰的河燈。


    多年後想起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盞河燈屬於自己。


    因為,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願望成真!


    到了正月裏,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雪,綿綿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結了一層,像是裹上了銀裝。


    穆雪忽然轉過身,歡喜道:“你瞧院裏那幾株梅花是不是開了?”


    子虞方才已覺得幽香入懷,此刻聽她一提,隻覺得香氣夾著寒冽的晚風撲麵而來,馥鬱沁骨。穆雪提著手中的燈籠往院裏的梅樹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樹椏上覆著皚皚白雪,燈火輝映下,滿樹如開雪花,晶瑩如玉,真如仙宮的玉樹瓊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橫生的樹枝就輕呼,“哎,凍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聲,“寒天臘月,哪有你這樣折花的。”她掏出一塊帕子,蓋在樹枝上,輕輕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著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見了,不由歎息,“以往也總有人誇我伶俐,怎麽到了你和絳萼的麵前,我就變笨了?”


    子虞抿唇笑道:“你這話要說給絳萼聽,她準高興。”


    自放河燈那日絳萼與穆雪互揭心願,兩人就像是針尖對上了麥芒,平日裏為些小事都要爭上兩句。穆雪撇撇嘴,“我才不會說給她聽,”末了又補上一句,“那還不給她樂死。”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回到廣壽宮。她們自中秋之後就搬到了廣壽宮,陪侍在華欣公主身旁。


    才進宮門,等候的內侍已經看見了,笑著上前接過穆雪手上的燈籠和子虞手中的傘。


    掀起門簾,子虞與穆雪走進內殿。鎦金鶴嘴爐裏炭火正旺,融融暖氣四散,仿佛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沒有熏香,兩人方進殿,華欣公主就抬起頭,“好香,是哪裏的梅花開了?”


    子虞將袖子裏的花枝拿出來,說道:“是宮前的那幾株開花了。”


    絳萼道:“我還當那幾株不會開花呢。”穆雪道:“你當它不開,它可開得美呢,比宮裏哪處都美。”絳萼輕橫了她一眼,“宮裏哪處你都去過了?”


    兩個人說著說著竟又要爭論一番,華欣公主忙打斷,“子虞,穆雪,皇後那邊怎麽說?”


    子虞要了搖頭,“看來不成,皇後娘娘說公主你就要遠嫁北國了,千金之體怎可以身犯險。”


    華欣公主蹙起眉,笑容裏有一絲冰冷,“她當然盼望我嫁得遠遠的。”


    子虞,絳萼,穆雪三人麵麵相覷,神色間都有一些黯然。南國戰敗,割讓三城,華欣公主二月就要遠嫁北國。她們也將作為陪嫁女官一同前去。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種日子臨近的焦慮。三日後就是元宵佳節,華欣公主聽說民間有燈會,自然就想要出宮見識。自決定公主遠嫁後,皇上對公主所求無有不應,唯獨對這件事一直不鬆口。華欣公主沒法了,就想去同皇後說,可惜皇後畢竟不是公主的生母。


    “公主,我們在宮裏玩也挺好的,讓司庫多準備些花燈,我們都掛到廣壽宮的院子裏去。”穆雪見華欣不快,笑著開解。


    子虞將花插進玉壺春瓶裏,回頭道:“院子裏的花開得正好,掛上花燈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宮外人多雜亂,公主見了準心煩。”


    華欣臉色稍霽,聽到最後一句,撲哧笑出聲,“不去就不去了,你們哪來這麽多話。”


    子虞三人聽到她這樣說,定下心來。


    元宵這日,天色如濃墨欲潑,月亮像鬥大的明珠懸空而掛,光華清冷,如玉澤一般。宮中借了月色,宮閣水榭仿佛玲瓏寶箱裏的水晶,隱隱透著銀光。


    子虞提著燈來到興德宮,宮門口高掛著五彩宮燈,殿前隻有幾個宮女閑坐嬉鬧,比平日還清冷,她一打聽,才知道昭儀瑤姬帶著文嫣去了福陽宮的元宵家宴。等了半個多時辰依然不見她們回來,她輕歎,知道在南國的這最後一個元宵終是無法與妹妹一起度過。


    提著琉璃宮燈從花園穿過,順著僻靜的長道回廣壽宮。她走得慢,手上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前方寸大的地方,長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覺得這路怎麽也走不完,又隻能提著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廣壽宮前華燈結彩,子虞踏進宮中,卻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來是華欣公主將宮娥們都帶走了。


    她點了燈,幽幽地在殿內燃起,又拿了燭剪,把燈芯剪亮。燈火驟然光明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


    子虞一驚,手上的銀燭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顧不上撿,轉過身,窗前坐著一個人,紫緞黃花的衣裙,朵朵花兒在光影裏仿佛正在盛開——原來是華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陽宮的元宵宴結束了嗎?”


    華欣轉過臉,淡淡一笑,“我沒去。”


    子虞見她笑容飄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說道:“穆雪和絳萼該不是偷懶玩去了吧。”


    華欣托著腮,說道:“今晚皇城會放煙火,我知道她們想看,就放了她們去。”又問,“子虞你可是去見妹妹了,見著沒有?”


    子虞搖搖頭,“沒有,她陪著昭儀娘娘赴宴去了。”


    “瑤姬沒有孩子,肯定會很疼愛你妹妹的,你可放心了。”華欣說道。


    子虞隨意應了一聲,麵露微笑。心裏卻想,瑤姬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她安心地去北國的一種手段。


    華欣坐在窗前,神態慵懶,緩緩說道:“你們姐妹的感情真好。”


    她的口氣裏不知是歎息還是惆悵,子虞定定地瞧她,隱約看到她的眼裏掩著一絲羨慕。


    “我隻剩下這麽一個妹妹,公主卻還有這麽多兄長姐妹呢。”


    華欣抬起頭,冷笑一聲道:“這麽多兄長姐妹?”略一頓,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們,才不去參加福陽宮的家宴。子虞,你知道嗎?當初戰敗,這麽多兄長姐妹,他們就獨獨推了我去和親,因為我容貌出眾了些,因為我得父皇的寵愛了些,所以就應該由我去犧牲……”


    子虞見她眸中異彩連連,情緒似乎激動起來,忙勸,“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這宮裏不多想也不成,”華欣說道,“當初,我以為父皇總會護著我,可我錯了,父皇關心的是他的河山,這麽多子女,他少一個也就少了,又有什麽打緊。我聽說民間的窮人家,日子實在過不去了,就拿了親生兒女去賣,這宮裏也是一樣的。”


    子虞想勸,話到了口邊,轉念一想,公主這是找個地方發泄,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裏好。她轉身泡了兩杯茶,上好的香霧,嫋嫋熱氣中清香四溢。


    華欣話說得多了,心反而倒靜下來,接過茶盅,說道:“我在這宮中十五年,住都住膩了,換個地也好,子虞,二哥說你重情重義,是個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這世上隻剩下兩個親人,二殿下說我重情重義,這是絕不敢當的,我隻不過想要珍惜目前僅擁有的罷了。”


    華欣輕輕握住她的手,“子虞,這次去北國,穆雪和絳萼都是皇後選的,隻有你,隻有你才是讓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當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得像冰,子虞隻覺得寒氣從手心透到心裏,身子一顫,望進華欣公主的眸中,那樣幽深和哀傷,讓她無從拒絕,她重重地一點頭,華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兩人依著窗坐著,絮絮叨叨地又談了些宮裏的事。


    黑夜濃得像墨,化也化不開,燈光幽幽,卻照不亮整個殿堂。忽然碧煙色的窗紗一亮,瞬時殿內亮如白晝,不過須臾間又暗沉如舊。


    子虞推開窗戶,隱約有絲竹聲縹緲地隨風而來,南麵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煙花在天空中綻放,仿佛是曇花展示刹那的芳華。


    華欣也遠眺著,忽道:“不過隻是一瞬的光芒,卻引得天下人都仰頭觀望,煙花真是燦爛。”


    子虞看著天的那頭,茫然間不知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


    元宵節後又無聲無息地下了幾場雪,宮中的彩燈卻依舊高掛。那是皇後娘娘的意思,華欣公主嫁期不遠,宮中就留著元宵的擺設,增添喜氣。皇後既已發下話來,其他宮也不敢怠慢,各種禮物紛至遝來,來往的宮人將廣壽宮前的門檻踩得光溜溜的。


    宮裏的內侍和宮娥們忙著打點行裝,添置首飾衣物。子虞身為女官,也同樣忙地昏天黑地,抽不出閑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來越緊,心裏漸漸也有些焦急。


    “興德宮夜明珠兩顆,羊脂白玉如意一對,昭儀娘娘為公主遠行添妝!”


    聽到禮官高喊,子虞忙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鵝黃的一襲春衫,猶如迎春花一般嬌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興地撲了過來,“姐姐!”


    子虞也高興地笑了出來,“怎麽還這麽莽撞。”她拉過文嫣的手,細細打量,不過月餘不見,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緊緊挨著子虞,一手扯著她的袖子,說道:“姐姐要走了,我隻能莽撞這最後一回了。”


    子虞見殿前內侍來來往往,就領著文嫣到偏殿,那裏僻靜無人,隻放著幾口紅漆箱子,都是華欣公主遠嫁所帶的行裝。


    “他們都說北國人凶悍得很,姐姐跟著公主去不會受苦吧?”文嫣坐在一個箱子上,握著子虞的手問。


    這些日子以來子虞早已聽宮人們議論北國人的強悍,而宮裏也都把隨公主遠嫁視為苦差,仿佛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隨瑤姬學風俗典儀許久,對北國知道較為詳細,自然不擔心。她看著文嫣,柔聲道:“這裏的皇宮和北國的皇宮沒有什麽不同,北國還有大哥在,你不用擔心。”


    文嫣撅起唇,“姐姐別哄我,宮裏讓我們一個留在這裏,一個去北國,我雖然年紀小,也猜得出是為了什麽,姐姐此去北國必然暗藏凶險。”


    子虞想,真是不能把她當孩子了。她伸手攬住文嫣,說道:“我去北國有凶險,你留在這裏也同樣有凶險,曆來皇宮都是一樣的。”她停下想了一會,又道,“我走了以後,這裏隻留下你一個人,你更要處處小心。以前爹爹曾說過,不求榮華一世,但求平安一生。你要牢牢記住這句話,知道嗎?”


    文嫣點了點頭,把頭偎在子虞的頸窩處,臉上有些笑容,又有些惆悵。


    還是早春之際,窗紗如碧煙,日光照在上麵,隻不過朦朦朧朧的一團。子虞看著光線並不明亮的殿堂,不禁想到曾經在獄中的日子。那時候她和文嫣也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等待著不知吉凶的未來。


    現在雖然早已不在獄中,可她們所麵對的,卻好像絲毫未變。


    這多日來她忙著廣壽宮內的事務,沒有空閑去回想這些。此刻麵對文嫣,不由想起過去種種,那些在家中無憂無慮的日子,那場仿如噩夢的牢獄之災,還有那些早已化成黃土的親人……


    這些過去猶如五味雜陳的湯,她一口口地品嚐了遍,又苦又澀。可就這些苦澀的回憶,如今也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貴,在她心中沉澱如石,又沉又重。


    她理了理文嫣的發,原本滿腹的話別最後隻留下一句,“文嫣,你要平平安安的。”


    二月十四,是個黃道吉日,宜婚嫁。


    皇城外,十裏紅氈,百官列於道旁,為華欣公主送行。


    正午時分,侍衛吹起號角,低沉肅遠。皇帝和皇後的車鑾停在城門口,華蓋如雲,刺目的金黃為天地撐開一方雲天。華欣公主的車駕隨後而行,然後依次才是其他皇子公主。


    為了這一天,廣壽宮整整準備了一月餘。華欣公主的茜紅嫁衣,十餘靈巧的宮人連趕半月才繡完衣裙上的紋飾,金線鑲邊,絢麗得如五彩雲錦。此裙比平常的宮裙長了三尺,裙上繡著鳳凰,裙裾逶迤,豔麗如火,迎風蕩漾,如真鳳翱翔。


    華欣公主梳著雲髻,頭上隻插著一枝鳳釵,精工雕飾,栩栩如生,釵頭銜著明珠一枚,垂下瓔珞許許。上完妝後,華欣轉過臉來問:“我這樣可好?”


    宮人們久久不得言語,片刻後拜地,齊聲道:“公主之豔光,我等不敢逼視。”


    禮樂畢,禁衛軍領道,在紅氈毯前排成兩列。按禮製,公主遠嫁,應在帝後前三拜,以謝天恩。


    華欣公主踏下馬車,身後跟著子虞、絳萼、穆雪三個女官。子虞手奉如意,絳萼和穆雪分別捧著金冊和玉蓮。三人今日也都盛妝以待。


    子虞年後已是十五,正是及笄之年。今日挽起長發,青螺黛眉,額飾花鈿,一襲淺碧的宮裙,堪比那初春抽芽的柳葉。


    皇城口百官齊列,還有百姓圍觀。在華欣公主下馬車後,爭相觀瞻,待看到那如朝霞而來的身影,雖觀者如山如海,全場卻瞬時寂靜無聲。


    明黃的華蓋下,帝後和一眾顯赫貴胄看著徐徐走近的華欣公主。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麵容陰冷,他眯眼看著走到近處的幾個少女,一時也有些迷茫。


    華欣公主自是傾國傾城不說,身後的女官也是一個個容顏如玉,神采奪人。就連車駕旁次一等的宮女也都是婷婷依依,在這早春之際,美人們姍姍前來,如夢如幻。


    皇帝側頭輕輕問:“華欣身邊的人怎麽都是這麽年幼?為何不派個穩妥的老宮人?”


    他問得輕聲,自然隻有並肩而立的皇後聽到,她回答,“北國不同我國,穩妥一點的去了也無用武之地,那幾個丫環雖然年幼,但據說都聰明伶俐,過去些日子都能磨練出來,陛下不用憂心。”


    皇帝點點頭,又問:“那羅家的餘孽呢?”


    皇後稍抬顎,“就是華欣身後那個奉如意的。”


    帝後說話間,華欣公主已經走到跟前,她神色沉穩,眼角處似乎含著淚,盈盈對著帝後拜倒,“兒臣拜別父皇母後。”長長的裙裾逶迤在地,如一朵牡丹盛開,又如烈焰焚燒,絢麗地叫人移不開眼。


    子虞跟在公主的身後也拜倒在地,她匆匆朝帝後望了一眼,瞥到皇帝略顯蒼白的麵容,心騰地一下抽搐起來,她想,就是這個人,就是他下了旨,滅她滿門。她緊緊握著玉如意,手上一點點滲出了汗,幾乎要將如意滑出手,她隻能死死地緊握。


    一拜,二拜,三拜……


    子虞站起身,覺得五髒六腑都快糾結在一起了,那種又苦又澀的感覺湧到她的心頭,堵得她喘不過氣,明黃華蓋的右邊似乎有道視線注視著她。子虞抬頭看去,二皇子月白錦袍,藩龍金冠束發,站在皇後的身旁,溫柔地注視著場中,不知是看著華欣公主,還是在看子虞。


    皇後幾步上前扶起華欣公主,眼中幾乎要掉下淚來,“兒啊,這一去,真不知何時才能見了。”她滿麵悲傷,不知情的人見了,都要以為華欣是她的親生女兒了。


    華欣公主心中冷笑不止,臉上卻垂下淚珠,嗚咽道:“兒臣也不願遠離父皇母後……”


    皇帝沉聲道:“華欣為了我國與北國不興兵戎遠嫁北國之君,做萬民表率,你們莫作小女兒模樣,讓朕再好好看看華欣。”


    皇後抹著淚回到原位。禮官上前兩步宣讀詔書,聲音又尖又細。


    子虞聽著覺得刺耳,她長籲了口氣,高懸的心漸漸平複。仿佛不堪烈日的光芒,她稍稍側過臉,細密濃黑的眼睫如蝶翼輕闔,眸中映下陰影,越發如夜般深幽。


    禮官讀完詔書,幾個近臣紛紛上前讚揚公主,有的說“公主賢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有的說“公主大義,解我朝之難”,有的更說“公主當萬世流芳”。


    華欣含笑一一點頭。百官的身後站著不少慕“公主傾國”名而來一睹芳容的王孫公子。他們都認為,南國戰敗,隻損失一幹女子又有什麽關係,今日見到城下嫋嫋而立的公主和宮娥,心中震撼不已,這才知道南國損失的將是這麽多青春美麗的女子。


    一會兒功夫,禮官前來報時,皇帝一歎,說道:“華欣,別誤了時辰。”


    華欣又對帝後一拜,“兒臣去了。”


    在禮樂聲中,公主領著女官上了馬車,四匹高大壯碩,四蹄踏雪的白馬開道。馬車緩緩駛離皇城,一旁圍觀的百姓紛紛湧上前,在紅氈道兩側歡送。


    車內很寬敞,可容四個人端坐,還能放下一張矮幾。正值春意料峭的時分,車窗上厚重的帷簾遮住冷風,也同時擋住了那些窺視的目光。


    華欣公主回到車內,眼角的淚光早已不在,她唇畔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本想伸手去掀開車簾,卻停住了手勢。


    “子虞,這一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來的時候,你還想回頭再看一眼嗎?”她轉過頭問。


    子虞想了想,說道:“我想,但不會。”


    坐在公主左側的穆雪不解,“為什麽?”


    “我們沒有回去的路了,所以隻能看向前方的路。”她緩緩道。


    華欣公主掀開車簾,碧空萬裏,漫漫長路直通遠方,似乎與天相接。絳萼和穆雪平日鎖在深宮,此刻看得出了神。


    “這條路真好像是通向天邊的。”絳萼歎道。


    穆雪道:“那我們可不是到天上去做神仙中人了?”


    絳萼掃了她一眼,笑道:“不害臊,你可是拐了彎在誇自己呢!”


    子虞和公主對視一眼,都笑出了聲。這一笑,把剛才肅穆的氣氛一掃而空。


    轆轆的馬車駛過皇城前的官道一路北行,把豆蔻年華,歡笑如歌的她們帶向了另一個陌生的國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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