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在那裏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麵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餘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裏,既幽默風趣,又風霜刀劍,讓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作罷。


    一進山門,餘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撿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裏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餘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蔭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餘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


    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裏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他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他們張著一張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十分貪婪地親吻著空氣,仿佛繈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他們餓了有多久了。


    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喂,小餘。”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餘真的汗刷地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麽時候也來了?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誌同道合了?”他說。


    餘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他大笑:“不需要了。”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仿佛她是一個幼稚孩子。餘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團”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簽,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簽。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福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餘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餘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裏的人背後叫我什麽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餘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餘真隻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餘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餘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麽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比你差遠了。”餘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餘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裏最早的一個。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裏。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麽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黨”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曆。她寧可他們都是全新的。這碰麵總是讓全新的感覺有些磕巴。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


    “最近怎麽樣?”


    “好。你呢?”


    “我也好。”


    餘真越來越順利地朝自己的想象靠近:長發披肩,長裙飄飄,穿“淑女屋”“素衣坊”風格的衣服,內衣和外衣上常常綴著蕾絲花邊和皺縐紗。見人嘴角微微上挑,笑不露齒。最生氣時也隻是用手端著下巴,絕無惡聲。她舉止優雅,言語明淨,安恬祥和,細膩體貼,誠摯可靠,能迅速贏得大多數人的信任。兩年前丈夫去新疆旅遊,帶回來一個有趣的玩意兒:三隻猴子,一隻捂著眼睛,一隻捂著嘴巴,一隻捂著耳朵。丈夫說新疆人解釋這三隻猴子的意思分別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它們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大學時代。她絕對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自己就可以做到,其他兩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實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她會驚奇地瞪大眼睛,用純真的眼神表示著無辜,讓對方收斂或羞愧。


    沒辦法。她隻有這樣。那個強暴她的男人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在這之前,她一直排斥自己是個女人。她討厭例假,討厭乳房悄悄鼓起,討厭下身的蜷曲體毛,討厭長長的不好收拾的頭發,討厭鮮花,討厭手帕……討厭女人的瑣屑、細膩、拐彎抹角和閑言碎語。她本能地覺得男人更簡單,更爽氣,更酷烈,更過癮。她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積極靠攏著,覺得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於她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碰到了那個男人。他對她做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他在她頭上最後的那個輕輕的撫摸帶走了什麽。他把她貼在身體表麵的男兒氣全部撕走了。此後,她所有的努力方向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努力方向,她所有的未來生活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未來生活,不,實際上她還不如一個普通女人。她的起點比她們低。她被強暴過,她身體的記憶和心的記憶有著致命的疼痛。她從離地一米的牆頭一下子跌到了低地一米的坑裏。她需要做的,隻是爬到地麵上。


    四年的時間,她預備讓自己在領到大學畢業證的同時,也領到一個經典女孩的畢業證。她確信自己做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出色。唯一和別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從不接受一個男孩子的單獨約會。對青春情事漠然置之。


    也有對她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一個接一個。交往略深些,那些男生總是忍不住要動手動腳,一看他們的樣子她就心煩。冷眼看著他們蝴蝶般又飛向別的女生,她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們不厭其煩玩耍著的各種戀愛遊戲,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和她無關。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老祖母,一下子從十六歲蹦到了六十歲。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遙不可及——也根本不想及。


    曾收到一個男生寫的情書,是所有情書裏最打動她的一封。他寫得很溫和,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種水波氤氳的親切氣息。他說他留意她很長時間了,雖然她經常孤獨沉默,對男生拒之千裏,但在他眼裏她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一個。他說喧嘩者往往華而不實,黯淡者往往滿懷珠寶。他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神秘的疼痛。如果她經曆了什麽創傷,他願意為她清洗傷口,也願意為她撫平傷痕。


    這封冒失而又真誠,幼稚而又善良的情書讓她的心顫了一顫。但很快就靜止了。後來,她隻有冷笑:她的創傷,她的疼痛,隻是她的。他背不起。她不要他背。而且,她有創傷麽?不,沒有。也沒有疼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流行的性產品廣告語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拒絕一切形式的悲憫,哪怕是以愛情的名義。


    她來到校外的精品店裏,買了一隻水晶幸運瓶,把那封情書撕碎,放在瓶子裏。過了三天,那個男生打電話約她,她來到他的麵前,把瓶子舉起來,隔著瓶子裏的碎屑,她看到他驚恐的臉。


    她傷害了他。她隻有這樣。她不傷害他,他就有可能傷害她。沒人教她,但她自己明白: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是最不大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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