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吹麵,裴液走出修文館,太陽剛好從東邊一點點跳出來。


    雖然一夜未眠,但並未在神思緊繃的苦想或激戰中度過,真氣回路一直在不受阻礙地流轉,那麽這樣的閑飲已是休憩。


    昨夜的飲樂於他而言算得上“受寵若驚”,雖然投壺弈劍之時全然未想,但此時出了門卻難免意外許綽竟然留他暢飲一夜。


    這位館主在他眼中一直是個神秘高位者,不論是秋驥子這樣的人提及都言稱“桐君”,還是她隨手調動中隱現出的可怖影響力裴液見麵常以“您”稱呼,並非隻因年長和搭救之恩。


    正如齊昭華所言:“和恩君要保持合適的距離。”


    裴液覺得自己不用怎麽保持,兩人自然就在一種信而不昵的距離上。


    有時他們談笑兩句,隻是正事之間的佐料,更多的時候她深如淵穀、清正從容,裴液提出所需,她隨手就能給予落實。


    而昨夜對飲這位館主固然也未和他說什麽心裏話、更沒什麽親近的動作,但那副活潑自然的情態一定很少有人得見。


    對他也有些過於.平等相待了。裴液不知自己為何得如此恩重,也許她確實早已在信裏認識了他吧。


    裴液不再多想,拎著這壺酒便回泰山醫樓,當即置換給了屈忻。


    灰衣少女提著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敲破個口,伸指沾取嚐了嚐,竟然偏頭看他:“偷的?”


    “.朋友送的。”


    屈忻點點頭:“十年麟血釀,寶酒,能調配很多藥方——好好結交這個朋友,下次我還收。”


    轉頭上樓。


    裴液立刻大跨一步攔住她:“別蒙混,還得補我差價呢。”


    “好吧,那補你十兩。”


    “二十兩。”


    “好,二十兩。”


    “.那三十兩。”


    屈忻看他。


    “二十兩就二十兩。”裴液讓開路。


    “剩下的就當郵費了。”他補充道。


    拿得這二十兩,兼以從齊昭華那兒借來的五十兩大鈔,再加上蛟環裏的七十兩,裴液現下手上有一百四十兩的巨款。


    裴液懷好這些錢,問了問路便往書局走去。


    在書局裏裴液挑了許久,將書一本本取下來搬到車上,有蒙學書、有儒家典籍、有詩詞,但更多的還是傳奇話本以及大量的修行、劍術的基礎理論。


    這些東西都不稀奇,雖然貴些,但也說不上哪家秘傳,隻是往往隻有在神京,才能買到版本如此新、卷數如此全的書籍。


    將兩箱子書載上車馬,裴液才又回了醫樓。


    “這些東西你也轉交玉翡山就好,請他們幫忙送去奉懷武館。”裴液向屈忻交代完畢,自己尋了間靜室,花了很久寫了幾封信,提筆到最後一封時他勾勾抹抹、斟斟酌酌,又時不時發呆良久,最後才抄出來清晰的一版。


    然後他將這幾封信也分別裝好夾進書裏,向屈忻道:“先摞你這兒吧,反正你也不急走,等過兩天我再拿幾本書來,另外也置換些銀票一並帶上。”


    少女除了醫術和診金外並無什麽計較的事,吩咐人安置好後,兩人便就此分開。


    至此事情告一段落,太平漕幫背後丘天雨在弄什麽把戲還待細細推察,裴液迎著午後的夕陽漫步著,緩緩踱回了修劍院。


    在這個過程中,黑貓從旁邊屋簷重新躍上了他的肩膀。


    裴液笑著把它抱在懷裏:“我怎麽覺得你有點兒樂不思蜀。”


    小獸有些疲累地打個哈欠,這些天來盯太平漕幫動向、勾連傳訊、看顧證物.確實倚仗它良多,裴液才能毫無顧忌地在西池之上拔劍。而事畢之後,它依然寄放在許綽那邊待了幾天。


    這時它抬起碧眸望他一眼:“你弄不清咱倆誰是劉禪、誰是孔明嗎?”


    裴液笑:“你是赤兔。下次打架就騎著你。”


    黑貓懶得理他,又從脖下錦囊裏捧出枚丹藥來吃。


    “.這個能給我嚐一口嗎?”裴液看它一口口咬著,忍不住小聲道。


    “.”


    “我就好奇什麽功效。”


    “和你昨夜喝的酒差不多。”


    裴液驚訝:“那酒有什麽功效?”


    他試了試:“真氣也沒見長啊。”


    “不是真氣,是螭火源。”


    裴液這才一怔,果然發現丹田之中,那枚代表與仙狩共生的火巢如飲甘霖般活躍了許多,雖然增幅微弱,但卻實實在在。


    “麟血。”黑貓道,“也是這丹藥的主材。”


    裴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早知道多喝幾杯。”


    “好好努力,以後有的是。”


    裴液蹙眉奇怪地看著它。


    “都是為了北伐嘛。”黑貓淡淡歎息。


    修劍院仍然是靜謐有序的樣子,在神京之中成一世外清修之所。


    天色還早,裴液帶著從博望帶來的那一套玉翡劍理來到藏劍樓中,尋了個安靜的深處,從第一本開始,盤起腿來一頁頁重新翻過,時不時以一根細筆勾畫注寫。


    從八月中接觸蟬雀劍開始,到如今十一月的初旬,裴液在這門劍上下了最多的功夫,也終於抵達了它應許的高峰,使四百年前玉翡之劍,重現於西池之上。


    當時李蔚如將這套寫滿了他幾十年注解與思考的劍理傾囊相授,正是站在這位老人乃至整個翠羽前人搭建的階梯上,裴液才得以摘下這式羽劍,如今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仔細寫回這套書上,【飛羽仙】或許不是玉翡的盡頭,但至少是他手上這套劍冊的盡頭了。


    裴液做這件事情用光了剩下的白晝,當所有劍冊批注完一遍之後,他渾身通暢。沒有明姑娘在旁邊細致講解,他獨自完成了對一脈劍術從始到終、從劍招到劍理的透徹解析,再無什麽短板,它細致周到地在他心中固定了下來。


    安靜的月色下,裴液揉了揉發酸的腕子,緩緩闔上了眼睛。


    在三日的全心習悟與一夜生死置之的搏殺過後,他再一次回顧自己的劍梯,來到這片玄妙的世界。


    光禿荒蕪之中,靈氣盎然的玉蟬翡鳥落在他指上肩上,但這時候不隻有它們了。裴液抬起頭來,莽蒼的天上聚起了寒冷的雲,很快清新的雨珠墜了下來,一點點浸潤了幹硬的土地。它們有些透膚的寒涼,但已經不再刺骨了。


    初春一場雨,萬物始驚蟄。春之意的柱劍已成,這方世界裏,春天已準備好來臨了。


    裴液低頭看著蟬雀被打濕的翅羽,笑了笑:“該給你們種兩棵避雨的樹了。”


    裴液睜開眼睛,離開了這方世界,拎著劍就往樓上走去。


    直到一個高處的靜室,他敲了敲門,裏麵“嗯?”了一聲,他便推開門,躬身一禮:“院長好。”


    秋驥子正沉眸看著一本劍典,抬起眼睛認出來人,沒有說話。


    “《初月北雨》學完了院長,”裴液道,“下一步學哪門好些?”


    秋驥子低頭看了看手上這本和少年同天取下,卻還沒研讀完的劍理,大半夜的,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火氣。


    幾刻鍾後,明月在東,裴液頗為愉悅地看著到手的兩門漂亮新劍,踱步踩著月光回到了小院裏。


    一切還是前些天的樣子,楊真冰一招一式地習劍,地上灑落著月影。一旁的老樹蔭下,顏非卿倚在躺椅上單手把書舉在麵前安靜看著,麵容清淡如仙,另一隻手纏著厚厚的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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