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中果然客多。


    這個時間客人們早已齊了,若非新入境的稀奇者,大多人還是往一起去聚。


    裴液沒見過所謂禮佛,此時隻跟著崔照夜一路上行,這樓寬大得確實有些超乎想象,當登上七層後,向前轉過一個長長的廊道,眼前景色頓時豁然開朗。


    樓中間不知挖空了多少層,宛如一個巨大的天井,但這時沒有彩燈舞伎了,輕緩隱約的誦經聲倒開始飄蕩在空中,佛像在四麵的高壁上環繞著,裴液抬頭大略掃了一圈,沒有見到那所謂的“主人”。


    但卻第一次見到其他的客人了。


    豁然開朗之感也在人物上,當先見得就是一身豔烈的紅衣,火燒一般、朱丹一般,就立在他們正前方單手扶著圍欄,周圍也無人與談。


    那顯然是位高挑女子的身形,散發隨手拴係,身後負著一方修長的匣,比尋常劍匣要明顯長上些許。


    聽見腳步她回過頭來,臉上是張霸道的蟒麵。


    裴液正微怔去看,崔照夜已朝她低頭一笑,扯著少年往別處走去。


    出去好幾丈外崔照夜才停下步子,將少年放在了闌幹旁。


    “……怎麽了?”裴液極小聲道,“你認得她嗎?”


    崔照夜偷瞥去一眼:“這有什麽不認得?誰都看得出來,隻沒人敢猜罷了——都知道她這次是要試刀當年【刀鬼】,你給她指破了令她打不成,豈不找你事。”


    裴液怔:“……她是誰?”


    崔照夜看他一眼,小聲笑道:“裴少俠真是不識天下英雄——那正是白鹿宮本代【刀鬼】,如今鶴榜第四的和紅珠。”


    “唔……”


    崔照夜笑了下,便拉他去看另一處臥於梁上的劍客,但裴液從怔然中回過神來,卻是先攔道:“這位【刀鬼】前輩,今年多少歲了?”


    “……雖然你叫聲‘前輩’也值當,不過人家才三十二三的樣子,算是極為、極為年輕的當代江湖神話啦。”


    裴液聞言卻鬆口氣,自語道:“那果然還是不如明姑娘。”


    “……”


    而就與此同時,裴液身上猛地一悚,那是一道極具壓力的目光驟然落在了他身上,裴液僵了一霎,偏頭看去,剛剛那張蟒麵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麵具自然是麵無表情。


    片刻後這張蟒麵才移開目光,垂眼去看樓下。


    裴液固然沒生出冷汗,心肺也是此時才開始跳動,旁邊崔照夜的聲音這時傳入耳朵:“哎呀少俠,這裏又沒有隔音陣式的。”


    “……現在我已知道了。”他平靜道。


    “這人看起來很在意明姑娘。”他在心中和黑貓小聲道。


    這時他按照少女剛剛的指示去看,那梁上劍客正沒個正形地倚躺著,衣擺和一條腿一齊垂落,布裹的劍放在肚皮上,說不上昏沉還是愜意地眯著眼,手握一枚酒葫蘆往嘴裏倒著。


    臉上卻是戴了一張和藹可親的大黃狗麵具,頗有幾分市井滑稽。


    崔照夜笑道:“這人使劍的,裴少俠認不認得?”


    裴液蹙眉看了片刻,搖了搖頭——使劍並不比使刀的在裴少俠麵前多幾分薄麵,他心想這人即便脫光了自己也不一定猜出,何況裹得這般嚴實。


    “哈哈,少俠不認得我卻認得,這是南國劍客周是色,劍用得很好,我還給他寫過劍評呢。”崔照夜笑,“走,咱們去給他戳破了!”


    裴液還在想怎麽打招呼的事情,少女已扯著他來到梁下,抬頭笑道:“周是色,現在喝醉了一會兒就不用丟人嗎?今日的劍客很厲害,你一定要墊底啦!”


    “嗯~~”梁上人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更顯邋遢,“蛾眉使我讒,芳姿令我憂……崔小姐,你又胡說了。”


    “怎麽,你近日劍術有什麽精進嗎?”


    “非也非也。”周是色醉眯著眼,唱戲般吟道,“周某今日,不出劍。”


    “咦,原來是做縮頭烏龜。”


    “無事殼裏住,有肉才伸頭……崔小姐若能與我一張香箋,約在黃昏之後。”周是色摘下麵具,側傾過臉來,卻是張五官清俊,而須發糟亂的麵容,自以為溫柔地一笑道,“我為美人出劍一回又何妨?”


    崔照夜笑道:“滾。”


    “唔~”周是色哀吟一聲,躺回梁上,“今日一共幾個美人,大美人不敢問,小美人讓我滾……”


    “歡閣裏都是美人,大小男女都有呢。”


    “那些豈是美人,那是可憐人啊……”周是色長歎一聲道,“不碰,不碰……唉,世胄躡高位,不如飲美酒!”


    他舉酒又飲。


    “這是我最喜歡的劍客裴液,介紹給你啦,以後見到記得問好。”


    “知道了。”周是色含糊應道。


    崔照夜回過頭來,裴液眉頭微蹙,低聲道:“‘歡閣’是什麽?”


    崔照夜頓了下,似乎看見少年麵具下幹淨俊朗的麵容,她猶豫一下,打岔般笑道:“裴少俠問這個幹什麽,可不許學壞哦。”


    裴液認真看著她:“是不是鯉館那些人?”


    崔照夜也斂了表情,輕輕點了點頭。


    而後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唔……”裴液若有所思,忽而偏頭笑,“你那是什麽表情?——又不是崔姑娘做的事,崔姑娘在我心中人很好的。”


    崔照夜立刻綻出個好看的笑顏,很快又叉腰道:“我和許館主站在一邊的,誰怕你遷怒我啦……我是怕你自己生氣。”


    她顯然從什麽地方聽說過一些這位少年的過往,一定都和以命搏惡有關。


    “啊,我已經長大很多了。”裴液笑,簡直有些赧然,“你不要亂打探以前的事情……誒,那邊還好多人呢。”


    裴液這回主動把目光向周圍掃去時,入眼而奪目者確實更多了。


    明燭光裏,一襲身材頎長的道袍帶著白鶴麵,以鶴羽簪發,立在闌幹旁閑適地與人對談著,間或從手裏拿一片黃金或一枚玉石吞下。


    ——裴液一定看清了,那絕不是丹藥或者什麽相似之物,就是實實在在的黃金白玉。“是道家全真一脈。”崔照夜在旁邊順著他目光看去,“全真派內修內丹,是玄門正宗修行;外煉外丹,隻做各類日用輔益。但後來他們苦心研得了【丹田橋】這一物質,使得許多物質可以避開人體,直達經脈樹,再輔以特定功法,從此外丹便也成一修煉之道……書上說服黃金、吞白玉,也唯有於他們身上可以見到了。”


    裴液頗感神奇地看著:“那崔姑娘知道他是誰嗎?”


    “嗯……”崔照夜點著下巴想著,“全真神丹常來神京售賣,在城裏的弟子倒是不少,至於能來幻樓的……不會是【赤雪流朱】寧朝列吧?”


    裴液顧不上問這人有何厲害,已被他對麵那人吸引了目光,那是個隻著一身青袍,氣質溫雅昳麗的年輕男子,他戴了一隻頗有趣的雞麵。隻遠遠看去,就似已想到他禮貌而溫緩的語聲——可能因小染風寒而有些薄弱,但一定是認真地看著你。


    這人沒有修為。


    崔照夜顯然也一時認不出來了,而隨著目光放去,認不出來的人顯然更多:


    一位佩劍的年輕修者倚在柱下的陰影裏,衣裝款式極簡,臉上帶著一張神秘的玄蛇之麵,整個人也仿佛一道影子,裴液見他第一眼,劍感就無比活躍的跳動起來。


    一位玄衣公子安靜地立在闌幹前,他的麵具竟是冰冷的鐵鑄,乃是一張威冷的虎麵。他顯然有些年輕得過分,但這威嚴的裝扮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失當,隻烘托出難掩的尊貴。他也確實在這樣的場合中都足夠鶴立雞群,身邊空無一人,淡眸隻不時瞥一眼他人。


    更奪目的則是一張龍麵,其色暗紅如楓,衣著貴綢佩玉,正搖著扇子朝梁上周是色走去,步伐很輕快,麵具下的神情似乎也是在笑。


    ……


    樓上之人此時約有二十,裴液自然認不得他們,他們也不認得裴液,不過崔照夜雖然賴了周是色的指控,也很快被別人認了出來,笑著摘下了麵具。


    這些公子小姐前來寒暄時裴液便安靜地立在少女身後,一言不發地四顧,說不上是神秘還是乖巧。崔照夜自然也含笑不語,不會在這時透露他身份,於是竟有人問她這樣氣質純真的小仆是從哪裏找來。


    尤其當鍾磬敲響,佛會開始,各色點心開始推了上來,崔照夜很精心地挑選了幾樣好吃的並掌分給他,落在人眼裏更是頗有得寵之感。


    就是在這時裴液回過頭,再次見到了那位年輕的探花郎,誦經聲正漸漸渾厚起來,他正坐在一蒲團上發怔地看著裴液,見少年回過頭才醒了下神,偏頭望向下麵燃起的香燭。


    但很快目光又移到那位雞麵文人身上。


    盧岫麵具也已拎在手中,正在很遠的地方與另一仍戴著麵具的公子交談,裴液不知道這位探花郎是被人認出還是本就沒被允許偽裝,稍微猶豫了下,便朝他走了過去。


    裴液一來便明白了他為何坐在這裏——盧岫自是修者,但這清弱讀書郎身無修為,一個時辰來攀樓跑腿、處處討意顯然負擔甚重,隻到了這時才有個空閑歇歇。


    “我叫裴液,你莫叫破我。”裴液在他旁邊坐下,遞他一枚點心,“兄台貴姓?”


    “……就叫徐夢郎吧。”這位男子確實唇紅齒白,發絲被薄汗沾在額上,抬手做了個揖禮,“幸會。”


    或許現在這棟樓裏確實隻有裴液身份氣質與他相近,裴液覺出他好像放鬆了些。


    “崔小姐對你真好。”徐夢郎猶豫了下,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小聲道,顯然剛剛少女笑著把點心捧給他的樣子被這書生捕捉。


    “啊……我們是朋友。”裴液有些猶豫道,他自不能直接說“我們不是你們這種關係”,但除此之外要解釋清楚又有些麻煩。


    “我知道,”徐夢郎點點頭,又往崔照夜那邊看去一眼,“我是說……崔小姐人真的很好,竟願意和你‘做朋友’。”


    朝裴液笑了一下。


    “……”裴液沉默,然後笑著搖搖頭,“她願意與我做朋友,我才和她交朋友;我早在修劍院見過盧岫,她平日不理人,我也懶得和她交朋友——你明白嗎?”


    徐夢郎微怔,裴液認真地看著他。


    “大家都一樣。”裴液緩緩道,低頭端起一壺清茶斟給他。


    “……哈哈哈。”徐夢郎忽然低頭而笑,“人人生而自尊,本非他人施舍……多謝你,裴公子,倒是挺久沒人和我說這麽質樸通暢的道理了。”


    “你先誤會我,我本來也沒想和你們讀書人講道理。”裴液笑,他看向下麵,這時候梵音愈盛,一些罕少的樂器也響了起來,天井下卻莫名響起一種隱約的、沙沙的聲音。


    “但是些廢話。”徐夢郎將茶仰頭一口飲盡,低聲道,“裴公子,夢中朱紫、一生抱負、二十年寒窗……因為一張臉麵,就能盡數拋卻嗎?”


    他偏頭一笑:“那我何不家中種地。”


    裴液挑眉:“怎麽,你不理盧岫,探花之位就沒有嗎?”


    “哈哈哈……”徐夢郎偏頭壓死了聲音,“豈是我理不理,我但凡獻媚不熱烈些,連考場都不必進了……哈,倒也多虧生得不錯。”


    裴液確實不解:“何意?”


    徐夢郎挑眉看他:“裴公子好像不生在大唐。”


    “鄉巴佬,初來神京。”


    “神京這些日子鬧得多歡,但凡看看國報呢。”徐夢郎望著闌幹輕歎,這雙柔美的眼第一次顯出淡冷的神色,“‘公薦’不廢,誰能越過世家做官?”


    “……”裴液一瞬間想起來了。


    其實他上學看報,與許綽、與方繼道、與長孫玦交談,從修文館的士子們中間走過,一直都在耳濡目染,隻是武事一直更緊,他從沒想過這些事情罷了。


    應試者科舉前應四處拜謁身份高貴者,遞送文章,這叫做“行卷”;考官不以試卷論高低,而在考試前就已參照達官貴人、文壇名流的意見,按“德才聲望”列出應試者名次,這叫“公薦”。


    不是不約而同的習俗,這就是明文正舉的製度。


    裴液想起了初入京時和朋友們聚餐那夜,齊昭華向他講述的那些話,這時他才明白女子輕歎時的心緒。


    “但是,裴液,你覺得這是我的錯嗎?……為什麽我要去賦詩遊宴?”


    “為什麽我抱著這身‘妍皮癡骨’鬆不開?為什麽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進那些衙門,就得先練這一身諂媚之皮?他又是在什麽上麵輸給了我?”


    “恩君說,像我這樣的人……天下有一百萬。”


    “……是這樣。”裴液默然一下,“你們文人的處境,看來確實艱難很多。”


    “武人若不入門派,又有什麽分別?”徐夢郎挑眉看他。


    “嗯?我們修者也得抱世家的腿嗎?”


    徐夢郎笑:“你都跟著崔小姐攀到這裏了,卻說自己不懂嗎?這算是神京最高的聚宴了吧。”


    裴液沉默一下:“你不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


    “這誰能知道?”


    “……一會兒我便做給你看。”裴液輕歎口氣,卻是安靜看著天井,麵目收斂了起來。


    那是一枚巨大的白蛇頭顱,攀著樓緣浮上來,嘴裏叼著一頁經文,剛剛在他們這一層露出半枚明黃的眼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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