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當然不清楚,他既不知什麽立場,也不懂什麽共識,茫然抬頭望向女子。


    “朱哲子既無門楣,又乏依撐,當年能立於天理院中,乃至如今成士林之馬首,隻因其在天人之觀上不可忽視的成就,足以開宗立派。”許綽倚在靠背上,緩聲向身旁少年講述著,“你未知當年之事——神京士林攘攘,無數名儒為其搖旗呐喊,蓋因不是朱問需要他們的助威,而是他們需要認同朱問來證明自己是有知之士。”


    “然而今日你也看到了,他至今也隻收了一個弟子。”許綽繼續道,“你若稍微了解過些士林風聲,就該知道如今‘朱哲子’這個名字還有沒有當年的威風。”


    “……”裴液不曾了解過,但那夜綠華台上他親耳聽見過兩名士子的言論——何止是沒有威風,簡直有些令人避而遠之。


    “即便沒有如今的壓力,朱問這個名字也已是士林一道令人沉默的舊聲了。”許綽道,“朱問此生至今,隻有兩次立在士林之前,皆掀起動蕩的風暴。第一次便是天人性理的構築,以其超逸慎正驚豔諸人,天下究理之儒景從紛紛,承於此理大翼之下。彼時朱問一介白身,無論入不入天理之院,皆退可為儒道一極,進可為紫衣大公,幾十年後之天下學宗,必應於其身。”


    “但朱問避開了一切洪流,他倒並非一一拒絕那些講學與邀請,而是根本令人找不到,徑自進了天理院中,隻因這是一隱世的遮蔽。”許綽道,“然而其人雖不受聲名,性理之論的光芒卻不會掩去,無數士子蔭於此下,諸多大儒也接過朱問拋下的名利,至此,士林欣欣向榮,應是兩全其美。”


    “然後就是朱問第二次現於人前了。”


    許綽輕歎一聲:“那是他唯一一次開壇講學,應者雲集,他在壇上木聲讀了一篇寫好的文章,你若去找的話還能看見,叫《性理十糾》。”


    裴液怔然看著她。


    “他讀完便走了,掀起的浪潮卻衝向了整個士林,他在文章裏指出了先前性理論的十處致命的錯誤或疑義,將自己的立身之基拆得七零八落。而更加致命的是……他在文末說自己尚無力求得真義。”


    “……”


    許綽沒再說話,裴液也明白了。


    他坐在院中望著夜空,安靜了一會兒。


    “所以你知道朱問是個什麽樣的人。”許綽輕輕叩著桌麵,“他無意從駁雜紛亂的現實中去與人持論辯經,他相信真理就是真理,由之追求的是世界必然存在的唯一真相,再由此返回人間,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正所謂先得天人之理,再通古今之變,而後知治亂之所在。”


    裴液定了一會兒,但下一刻又微微蹙眉道:“可這不就是天理院的信條嗎,難道其他人不是這樣想的?”


    許綽搖搖頭:“天理院剩下三位哲子,南修,盧春水,閭鼎,其中隻有南修是奉行此信條,可惜與我們背道而馳。”


    “為何?”


    “因為南修正是‘二天論’最絕然的反對者,他篤信天一的基本觀,斥罵‘二天論’是許相出於政治目的的偷手,有汙格物求是之精神。”


    “……”


    “某種程度上,他是罵中痛處了。”許綽笑歎一下,“而剩下兩人,你其實都不是全然陌生了——你幻樓所見那名哲子,正是盧春水;而閭鼎,已然花甲之年,正是國子監的祭酒,你在國子監的許多事情,乃至《四氣玉燭劍》的問詢,都是過他手的。”


    “這兩人……有其他立場嗎?”


    許綽默然一下,輕歎:“盧春水是盧家當代梁柱之一,手段高妙,既負世家之勢,又有清美之名,盧家在朝堂影響既遠且深,少不了在儒家內部的紮根;而閭哲子,正是許相的老師。”


    裴液漸漸明白:“他們……其實都更注重眼前的現實。”


    “不錯。”許綽點頭,“他們其實關注的是大唐的命運,隻是正如朱問與南修一樣,一者欲大唐穩固,則立在‘天’上;一者欲大唐久長,則立在‘人’上。”


    裴液點頭恍然:“所以,朱哲子和閭哲子是站在‘二天論’這邊;南哲子與盧哲子是站在‘一天論’那邊。但這四人間的立場目的又全然不同,若換一問題,可能又重新洗牌……”


    他喃喃著,一時頗覺奇妙。


    許綽含笑看著他:“但即便如此,他們四人在明麵上卻一定都極堅決地承認一件事,那正是我們能修改天論的原因——你知道是什麽嗎?”


    裴液抬頭看她。


    “天理客觀且至高,現實需依據天理而修正自己。”許綽緩聲道。


    “……”


    裴液一霎明白了。


    蓋因即便盧春水與閭鼎真正目的在於政治博弈或者大唐路線,隻是以天論為手中武器……那首先要維護的,也得是天論本身的權威性。


    如果盧春水表露他所需的僅是五姓治國,根本不在乎什麽昊天之意,那麽首先崩塌的反而正是如今的大唐國體。


    裴液至此才真正明白這天子城裏正在進行的遊戲,無論在國子監當學子還是在修劍院當劍生,都一定不會得到這樣清晰的視野,冬夜很安靜,他也安靜了一會兒。


    他下意識瞥了許綽兩眼,這位女子還是那樣曠世秀群的姿容,在雄主般的從容中又帶些書生般的清弱之氣,兼以柔婉的嫻雅,實在美得很容易令人癡迷。


    不過裴液自認不是這種人,他這時感受到是另一種魅力——他一直聽說許綽在忙,這時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隻覺這位女子就像這龐大帝國的棋手,那腹中不知還蘊藏著多少驚人的遠謀,又有多少已經布下線條。


    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幸坐在身後旁觀。


    “偷看我幹什麽?”許綽挑眉。


    “……”


    裴液沒說話,低頭勾了勾懷裏小貓的下巴。


    許綽視角裏這時少年倒也像一隻時凶時乖的黑貓,這個比喻令她有些莞爾,不禁心想初見時全然認真地待他以誠,把他當個偏執殺神來看。如今瞧來其實比想象中隨和很多,往後可以多逗逗,想來也不會炸毛……


    “那個,《秋千索》什麽時候寫?”這人形小貓忽然抬起了頭,仰頭看著她。


    許綽挑下眉:“還‘什麽時候寫’,我都寫完交過去了。”


    “……?”


    “這是什麽表情,我又不知你什麽時候回來,明天我自己也要忙了,豈有時間一直等你。”許綽低頭翻著書淡聲道,“反正這幾天忙,下次再說吧。”


    裴液瞪著眼,這次深刻感受到被放鴿子的無力感,他沉默了一會兒,伸手道:“拿給我看看。”


    “沒留備份。”


    “啊?”


    “我另抄一份做什麽,反正見了報到處都有,你屆時自己買份看就是。”


    “我現在想看,我等好久了。”裴液蹙眉,“沒稿子……那你心裏不是還記著嗎?”


    “……”許綽沉默一下,“……你是要我給你講故事?”


    “……”裴液頓了頓,“不必。”


    許綽低下頭繼續翻書。


    安靜了一會兒,女子道:“其實這個故事,並不是我現在才開始寫,也並不是我一個人寫的。”


    裴液怔:“什麽?”


    “你若得閑時,可以去書樓裏多翻翻,那裏應該確實有份手稿,不過殘缺不全,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許綽道,“故事中有兩個人物,我和一位朋友就分別揣摩他們的心境……我叫你來,其實正是想你頂替她的角色。”


    她看他兩眼:“剛好你是男子,瞧來好似也有些癡情的潛力,算是合適了。”


    裴液瞪眼,但還不及說什麽,就聽屋中傳來一道嬰孩般尖細幼嫩的叫聲,這下他更瞪大了眼。


    卻見許綽麵色如常地放下書:“行了,我去和汐夜說說話,你自找間屋子睡吧。”


    裴液茫然站起身,這時他蹙眉在想既然她不跟自己寫《秋千索》,那自己為什麽不回修劍院去睡,但還沒想明白,步伐又被身後女子叫住。


    他回過頭,許綽立在階前向他認真道:“崔照夜寄心的‘劍態’很珍貴,明日我會把她叫來幫你,這些日子浪潮愈洶,你在劍上千萬不要鬆懈——其他一切我已算好,唯獨到了最後,我倚仗的其實隻你一人。”


    裴液在院門前怔了怔,女子安靜立在簷下的燭光裏,寒風中一手捏著暖氅,他抿了抿唇,道:“好。”


    ……


    ……


    七生之後所需睡眠越來越少,裴液起床後舊宅還是一片寂靜,想來許綽沒起,崔照夜亦不在這時過來,他出門在旁邊街上吃了屜包子,便迎著晨風往天理院而去。


    冬日的這個時辰街上人流確實稀少些,去幹坐讀書裴液自然沒有那麽積極,他鬆閑地走在街邊,腦子裏琢磨著剛學會的兩式新劍,一會兒又飛到崔照夜所提的新奇境界上。


    他如此望著空處想著,直到身邊的吵嚷越發擾耳才回過神來,怔然向前看去,原來不是天暖人流多了起來,而是他已到聖前坊的地界,所踏足的整條街上,幾乎擠滿了士服的年輕人。


    一瞬間仿佛誤入異境,他先聽見一道聲嘶力竭的呼喊,字句被撕扯得很隱約,大概是“殺人枉法,正道何在”。


    隨之就是一片轟然的洶湧,吵嚷中頗多破碎激烈的詞語,其中夾雜著許多他不認識的名姓。


    但這隻是前方的一小片,整條街的人群已拉成令裴液心驚的長龍,每一處都發生著類似的呼喊,它憤怒激狂地攪動著,仿佛時刻要崩解,又仿佛要在臨死前撞碎些什麽。


    裴液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這確實是他去往天理院的路,他蹙了蹙眉往前走去,漸漸看到更多驚人耳目的東西——有人士服上寫滿了看不懂的狂草,有人免冠徒跣,有人哭喊著,更多的則是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和許多舉起的字幅。


    “開我言路”


    “清正朝堂,鏟除奸佞”


    “還大唐之王法”


    “人間無所樂,生為五姓奴。”


    “……”


    他們不是在街上遊蕩,亦不像有統一的組織,而是不斷從旁邊的街巷中匯入新流,並且往同一目的而去。


    裴液在裏麵甚至看到了數道國子監的士服,他在邊緣牽住一位監生,低聲道:“兄台,發生什麽事了?”


    這人眼眶也是紅的,眸光怔然,抬手先揖,沙啞道:“院中齊老先生因嗬斥王家子縱馬,竟被當街一鞭打死……他老人家桃李天下,為人正直,兩袖清風……誰料落得個這樣下場……”


    裴液沒牽住他胳膊,男子繼續默然隨隊伍向前了,裴液怔了一會兒,也按劍跟著向前走去,隊伍漸漸到了皇城之前。


    裴液這時相隨已有兩刻鍾,仍無有效的幹擾來到這條隊伍,他往兩邊看了看,有些疑惑城衛反應為何如此之慢——下一刻怔然反應過來……如今京兆府已是狄九當家。


    他們經過國子監,國子監門前早已擁擠不堪,這座天下至高的學府今日好像失去了運轉的能力,裴液清楚地看到了些熟悉的麵孔,其中甚至還有不少講習……


    前麵的隊伍終於停下了。


    他遠遠看見一位頭係白巾的士子立上了皇城前的石碑,他手持一卷書高高地舉起,口中呼喝著聽不太清什麽,但隻在幾句話間,整個人群就因此沸騰了起來。


    街盡頭鐵甲銀亮,那是金吾衛被調了過來——這其實是裴液預料之中的事情,他一路上其實已見到幾駕停下的車馬,如今這些人擁在這裏,南衙恐怕至少一半的官員無法入內。


    攜著【同世律】的加持,將衛威嚴的聲音已經傳遍了整街,兵馬鐵牆般逼迫了過來,很多人看見這一幕,士服們開始擾動起來。


    有些身影開始鬆散離開,有些呼聲卻更加聲嘶力竭,裴液敏銳地覺察到某些情緒正在高昂地上升,他情知有什麽東西要爆發,但他從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但就是下一刻他激靈靈一悚,猛地抬頭看向前方。


    那道褻瀆聖賢的、立在石碑上的身影點燃了手中的經卷,嘶聲高呼一聲後,轉身奮然一頭撞在了石碑尖銳的棱角上。


    灰寂的冬日,暗淡的晨天,灰白的擁擠士服……一切冷淡的顏色中,那抹擦下的鮮紅幾乎觸目驚心。


    洶湧的人浪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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