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沒等太久,大約半個多時辰後,方繼道出門朝他走了過來。


    裴液本來下意識是等個侍者的,但直到跟著方繼道邁過門檻,他才意識這座靜穆的院中其實沒有雜役。


    “咱們現下便一起去見朱哲子,信我已經遞上去了。”方繼道走在前麵,“我大概打探了打探,裴少俠你不列在天理院中,大概隻是跟著朱哲子修學,不過哲子一定是會一視同仁的。”


    “啊,好。”


    裴液其實也不怎麽在意一不一視同仁,他受許綽所遣過來,蓋因作為《二天論》的一道“實證”,而此論正是這位哲子前輩操持,他來此處,是須得明白自己要做什麽。


    不過心底深處他也確實對這些所謂傳續“道統”的大儒有所好奇,心想若真從這裏學幾句話回去,日後在國子監裏也能挺一挺腰板兒。


    此院建製稱不上恢宏,隻正中有座頗肅正的大殿,台前有鼎有香,裏麵好像還塑著像,倒更像是廟宇。


    院中則幾乎都是鬆柏,這些高而大的深青令環境顯出一種蒼勁來,尤其幾乎不見灌木花草,就更有疏直之感。


    這樣的氛圍極為寧肅,裴液確實從沒在任何地方感受到類似的氛圍,國子監也沒有,那裏的書香氣很濃,但更多的是活力,而這裏好像比書墨的味道還要更深沉一些,似乎回到那個一卷卷竹簡的年代。


    “這位朱哲子人怎麽樣?”裴液好奇道,“他拿了信有說什麽嗎?”


    方繼道一怔:“我也不知道,剛剛試上朱先生也沒怎麽說話,拿信後就看了看,叫咱們一同過去。”


    “……哦。”


    “朱先生看起來是位端嚴君子,今年大概也五十歲了。”方繼道頓了一下,邊走邊向這位劍俠朋友介紹,“如今在天理院中稱為‘思性’第一,當年他以構築‘性理論’進入此院,如今多少年過去,承續者還是沒有,連能真正讀懂的也沒多少人。”


    “那很難嗎?”


    “……不是難不難。”方繼道頓一下,“天命玄玄,心性幽幽,要深入其中而不迷失,非得以超人的頭腦,很多人甚至無法進入。”


    “那其實也是天賦了?”


    “……差不多吧。”


    兩人輕聲交談著,裴液確實從未對天理院有過什麽了解,他對這位哲子的印象其實隻有那份故相舊宅的信,那封信措辭悲冷,卻又含一份令人悚栗的決心,那一刻確實觸動了他的心弦。


    在似乎空無一人的寧靜中,兩人向院西而去,過了幾條小徑,掩映間幾道古簷露了出來,地方其實不大不小,大概是個兩進的院子,木門一人多高,整齊關著。


    方繼道立在門前認真正了正衣冠,先對門執了一禮,才抬手輕輕叩門。


    “客請入。”確實是一道平肅的聲音。


    方繼道推開門,裴液就見到了立在階下的這位哲子。


    正如方繼道所言,正是一位端嚴君子。


    衣冠端正,鬢角整齊,眉眼深肅,樣貌也一眼就能記住。


    蓋因那確實是張生得很不知變通的臉,顴骨微顯,兩頰偏瘦,鼻梁陡峭,唇形有棱……眼睛已然偏平,偏偏又生兩條垂眉。


    這張臉無論如何變一變——頰肉豐些痩些,嘴鼻上些下些,眼睛挑些垂些……都能成一和諧之貌,偏偏它竟哪條路也不選,兀自長成了這樣一副麵相。


    雖並不醜,卻太令人一眼難忘。


    “學生方祧,表字繼道,見過先生。”方繼道肅容作揖,深躬一禮。


    裴液怔了下,也有樣學樣:“……學生裴液,見過先生。”


    實話說,裴液幾乎是第一次執如此標準的士人揖禮,尤其是麵對初見之人。


    而禮畢之後竟然沒見回應,麵前之人竟是認真地看著他們。


    “……好,見過了。”其人輕聲道,抬袖拱手還禮,腰身半躬,“我是朱問,表字考之,兩位隨我求道,我當誠心教之,願相得益彰,如鏡相鑒。”


    “那便行禮吧。”其人退後兩步,斂袖等待。


    裴液懵了一下,旁邊方繼道已端步往旁邊而去,裴液這才注意到那邊竟然支著一個裝滿清水的石盆。


    方繼道在其中認真用皂莢浣淨了手,又以淨巾細細擦幹,而後行到朱問之前,麵容端正地跪地叩首,而後朱問上前將其扶起,為他仔細整理了衣冠腰襟,拂去膝上塵土,方繼道再揖而謝,禮便成了。


    方繼道去到朱問身後,然後朱問將目光看向了裴液。


    裴液立著。


    他沉默了一下,抬眸張口道:“朱先生,我能不行這個禮嗎?”


    朱問聞言倒沒有怒色,目光看著他:“此為拜師之禮,你行過此禮,才算入我院門。”


    “……我沒想拜您為師。”裴液頗為耿直。“我是奉許館主之命來為《二天論》之事作助,亦求在您身邊得些裨益。”


    “那你為何持此信而來?”


    “……”裴液怔住。


    “‘兄但有托付者,可持此信置我身邊修學,以續道種。’願求我之道者,入我院門,你既不為求道,何必來此?來此既執了此信,又豈能說為戲言?”朱問端肅看著他,大概自蒙童之後,裴液再沒有這種麵對嚴師的感覺了。


    “行禮罷。”朱問聲音凝肅了些。


    裴液還是沒動,沉默了會兒:“我行個半禮行不行?”


    方繼道眼睛已經瞪得像銅鈴。


    朱問安靜地看著他,目光挪到他腰間之劍上,忽然道:“你已有師承,是不是?”


    裴液再次啞然,他心中自然隻有一位師父,然而師仇未報,他又自認和那道身影相差甚遠,並不肯說出口來。


    朱問卻由此想到了什麽,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哦,怪不得,原是越沐舟的傳人……”


    裴液既沒想到這端肅君子的口中也會吐些淡嗤不屑的意味,更沒想到有人提及這個名字會有這種語氣,他一時有些生氣的瞪大了眼。


    朱問則繼續端肅道:“我不認你為弟子,你也不必拜師了,行個半禮吧……日後多學學德與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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