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大概是第一次從這位哲子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即便很細微,也很快淡去,但他目光落在這張接到手裏的字條上,確實安靜了足足三息。


    “……多謝。”朱問點點頭。


    他聲音和語氣都沒什麽動蕩,但裴液莫名覺得那燈下的影子低矮了些,這位年近半百的哲子低頭將字條仔細捋直折好,放入到那個裝著幹花的陶罐裏。


    他裹了裹棉氅,俯下身擦去滴落木板的墨跡,旁邊裴液正要將案桌搬回去,他轉頭道:“不必了。今日補了兩個時辰,明日你下午練劍過後,晚上可再來此補半個時辰,後麵兩天亦可如此。”


    “哦,好。”


    裴液掃了案桌一眼:“……我順便幫您把筆洗了吧。”


    “不必,我還要用。”朱問重新坐在了那張擺著幹花陶罐的舊案前,向他轉過那副深肅的眉眼,如今已有些熟悉,“多謝,沒事,不必掛懷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


    “裴液。”


    “嗯?”裴液停步。


    “你進了學堂,有什麽自己想學的嗎?”朱問望著他,“我瞧你不很愛讀《儀禮》,這兩天我可以教教你。”


    “誰會愛讀《儀禮》啊——”裴液一時脫口而出,下一刻連忙閉嘴。


    但朱問隻依然端嚴安靜地看著他,並無動怒的樣子。


    “那你愛讀什麽呢?我恐怕也指點不了你劍籍,隻能教你些書文上的東西。”


    “書文上的東西……那可能是,詩詞吧。”裴液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詩詞很美。”


    “詩詞……”朱問微怔,“這倒也是須慢慢積累的東西,我也教不了了。”


    “哦,我想也是。”裴液摸頭笑一下,“先生問了我就一答……其實跟朱先生讀《儀禮》也很有所得,不必再額外教我什麽了。”


    朱問點點頭,兩人就此別過。


    裴液提劍下了樓,走到院門時他又回望一眼,見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案前,卻並非端坐的姿勢了,而是向後倚在了窗上,仰頭安靜地望著天上。


    而在他望向的那個東方,冷寂無聲的月正升上高天,美如一輪白玉。


    ……


    ……


    第二天的清晨似乎更冷了些,蟲蟻匿跡,鳥掠寒空,裴液起床洗沐時,昨夜打好的水中已經覆上了一層薄冰。


    裴液將它們揉碎在水裏,浣了手與臉,背好劍時,依然是這座舊宅裏第一個醒來的人。


    今日劍態的修習觸碰到了些鬆動的瓶頸,並非他刻苦的默悟和少女的奇思妙想終於迎來了回報,而是他在走神中莫名想起了昨夜寒天上那輪冷寂的白月,忽然一種渺遠的傷感攫獲了他,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自己心的跳動。


    裴液不大清楚這種感受從何而來,他把這事和崔照夜說了,崔照夜要他多想想月亮,但再也沒那種感覺,兩個人蹙著眉沉默相對。


    “為什麽會想到月亮呢?”崔照夜托腮認真看著他,“裴少俠,你閉上眼認真回想一下,在你心裏……月亮能讓你想起什麽?”


    “……”


    “嗯?”


    “明姑娘?”


    “……我覺得,那是一種境界,跟人沒什麽關係。”少女偏過頭緩緩思忖道,“幹憑想象是不行的,得在那種身心同感的境界裏,你才能再次觸碰到它。”


    “唔。”


    “沒關係,很好,我們終於有進度了!”崔照夜明豔的眼睛並無氣餒之意,“咱們這才認識一個月,就已有了推動,以後一定能創造出更多的劍道成果!”


    裴液並不是很想跟她創造更多的劍道成果,其實他已經感覺一天一兩銀子都要得有些少了,低頭沉默收拾好自己的劍,在少女“明天見”的揮手裏離開了劍場。


    在靈悟這件事情上,裴液還是更相信自己一些。


    他來到天理院時,月亮確實又已經掛在了天東,與昨夜一般無二的寧靜氛圍,唯一不同的是,書樓二層竟然沒有亮起燈燭,整座小院都浸沒在夜初暗淡中。


    裴液向書樓走去,穿過正堂後卻見到一個倚著柱子的背影,就獨自坐在後院的簷下望著池塘——卻是方繼道。


    裴液有些訝異地來到他身邊,方繼道朝他抬起頭來,卻露出個有些惺忪的笑容:“裴兄來了——漏了一天課,要補四個晚上啊。”


    “你怎麽在這兒。”裴液拍了拍他有些單薄的士服,肩膀已經有些冰涼,“不怕風寒啊。”


    “本來想先披件袍子的,但莫名就是想過來看看。”書生笑起來總是頗為溫暖,“裴兄,我剛還在這兒睡了一覺呢,你猜我夢見什麽?”


    裴液睜大眼:“在這兒睡?你還夢,沒給你凍死。”


    “倚在柱子上就困了,反正迷迷糊糊的……你且猜。”


    “夢見齊昭華親你。”


    “……”方繼道裹了裹衣服,“我夢見一個老了的我在旁邊跟我說話。”


    “多老?”


    “四五十吧。”方繼道望著前麵的池塘,“他說這塘眼看要結冰了,問我覺得會是什麽結果?”


    “嗯。”


    “我說我當然不知道了,朱師都是靠它來判定答案呢。”方繼道卻是開始感到冷了,縮起了腿,“他便問我希望會是什麽結果。”


    “你答呢?”


    “我……自然是第一求真,第二希望是二天。”方繼道仰著頭,“他卻笑了下,沒說話,我正想問他,卻被一陣風刮醒了。”


    方繼道轉過頭來打量了打量少年:“對,他剛剛就站你這兒。”


    裴液下睨他:“好無聊的夢。”


    “……”方繼道輕歎一聲,“確實是我這幾天晚上有些憂思難寐,竟坐在這兒睡著了,不過我是覺得這夢跟真的一樣——人還能夢到自己二十年後的樣子嗎,真是奇妙。”


    裴液知道他為何憂思,這是齊昭華苦心許久的事情,這是朱哲子十年的心血,這是士林五姓注目的地方……書生已決心要扛起這杆旗子,但他並不是那種不怕辜負別人期望的人。


    裴液給他渡了些暖身的真氣:“行了,回去好好睡吧——我先問你,朱先生去哪兒了?”


    “今日放課後,先生說去皇城一趟,晚上會回來的。”方繼道看他,“但做什麽我也沒有多問,我陪你等等吧。”


    “不必,你回去睡吧。”


    裴液打發走了書生,院中隻剩他一人,這種時候少年自然不會想多讀兩頁書,他按劍看著階下的後院……忽然很有種想走下去的衝動。


    崔照夜所言的那種“境界”似乎如在指尖,冷月倒映在塘中,裴液定定望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


    朱問並沒有嚴令禁止他們踏入此院,也沒圍上柵欄,不過裴液還是不想添什麽麻煩,他一個人安靜地漫步在書樓前麵的小院裏,很莫名的,按劍走在這裏時,他確實感覺自己似乎……離天地更近。


    鬆、柏、月影,許多東西似乎都更加清晰起來,事物之間的界限仿佛消失了,人如化入其中。


    裴液有些癡怔地徜徉在這方境界裏,不知何時已忍不住拔劍出來,闔著眼,也不拘什麽劍招,就在小院中隨意舞了起來。


    劍如一條絲線,牽著少年的身體,裴液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夢中,但這一刻他確實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們所言的“天地對人的支配”。


    寓形宇內,豈複得脫?劍與人理應化入其中,順著月光、順著柏影,脫形尋本,方能觸及天地深處永恒的“道”。


    對無數修道者來說這應當是令人欣羨嫉妒的冥悟,天下九成的修者終身求道,卻至死不知“道”在何處,少年在這樣的年紀緣見一麵,往後多少年的修道之路都清明了幾分。


    然而對漸漸回過神,持劍怔立的裴液來說,這是場令他有些壓抑沉默的邂逅。


    他在修劍院裏苦思修研兩旬,和崔照夜及閣守們不斷努力,不是為了在這裏告訴自己,你的劍應該順天而行的。


    他可以學這樣的劍,也一定能用得不輸給任何人,但在這時,在辛巳年臘月的神京城,他要的是另一條道路。


    而且一定得是從麵前這蒼渺之天中破出來!


    裴液定了一會兒,他這時有些體會到方繼道壓力深重的憂思了。


    然後他忽然回過頭,見朱問不知何時已立在院邊,其人手裏握著書,立得很靠角落,麵容端肅,似並不想打擾到他。


    “……朱先生。”裴液連忙下意識將劍藏在背後,頗有種出軌被捉般的尷尬,“我……見院裏沒人,隨便練練劍……上午讀的書溫習過了。”


    朱問點點頭,語氣很尋常:“我想起來,你要學《四氣玉燭劍》是不是?”


    “啊……對,托許館主向閭鼎哲子問過,說要過些考核,再看傳不傳授。”


    “你劍上賦性確實很難得,但一力求劍,真氣似乎也沒太落下,是經脈樹有異嗎?”


    裴液驚訝,愣了一會兒,還是如實道:“我丹田脈樹稱為《稟祿》,也叫‘丹田種仙’,能吸收靈玄自行生長——靈玄就是……”


    朱問點點頭,倒是教誨的語氣了:“仙權是神物,但所來未明,你倚仗之時也需謹慎。”


    “……哦。”


    朱問抬手輕咳了兩聲,示意樓上道:“走吧,今日有些晚了,但亦可補半個時辰。”


    依然是二層小樓的臨風台上,一切陳設確實未變,隻昨夜這位哲子似乎把那罐幹花收回了屋中,未令它受霜冷殘損,此時又捧了出來,穩當地放在桌角,拿帕子擦了擦罐子,以拂塵掃了掃莖稈的灰。


    這動作很尋常,朱問就此來到案前,與少年相對而坐,朱問依然展開了那本進度剛剛過半的醫書,裴液則仍讀儀禮,今夜就這樣過去。


    ……


    而在天理院之外,神京城醞釀的風浪已如海上黑雲。


    二天之論依然杳無音信,很多人已在傳言天理院其實無法完成論證,道理自然也很簡單——已經蹉跎了十年,難道今日說成便能成嗎?


    即便那些堅信的聲音心中也難免忐忑,蓋因從來沒有任何能安定人心的隻言片語流出,天理院的牆沉默得與那些鬆柏一樣。


    如今輿論洶洶、人心惶惶,若真可證實,稍微透些風聲出來不行嗎?


    然而就是什麽都沒有,千萬士子的翹首以盼似乎觸動不了那位朱哲子的默口鐵心,實際上士林本來早就對這個名字缺乏信任,許多人斥之為反複小人。


    而在二天論沉寂的時候,統治了大唐幾百年的“昊天傳意”卻一直在露出獠牙。


    在國報,在朝堂,在國子監,一篇篇的文章鐵一般砸下,這次世家不需要去粉飾什麽,曆史、天文、運勢……到處是觸手可及的證據,需要證明那虛無的“性命之天”確實存在的是二天論的支持者,他們才需要挑戰一個已屹立了幾百年的體係。


    而真正在士人們心頭重重一擊的是,號持大唐道統的天理院不止有朱問一人在推進自己的求索。


    南修與盧春水潛心二十年的《天易》,於今日宣布撰成了。


    這是大唐真正試圖立於人間之上的東西,猶如劍之於雲琅。


    那位傳說中的四殿下生於麟目注視之下,長於兩位哲子的親手教導之中,身具麟血,天心知命,從誕世的那一天起,就被稱為上天賜予大唐的孩子。


    天理院寄心於其身,天馬行空地以《易》付之,而隨著這位四殿下真的成為千年來第一個修得《易》之人,可能夢幻般代表著“天——麟——《易》”觀世路徑的建構完成。


    它當然足以證明“昊天傳意”的穩如磐石,亦代表大唐利矛更鋒銳了一分。


    亦代表著……當二天論尚在艱難孵化之時,它的對手已經穿起了神甲。


    這正是此時無數人更加擔憂的東西——即便天理院艱難完成了《二天論》的論證,它又有多少勉強和漏洞呢?


    它又真的能在《天易》麵前站穩腳步嗎?


    但這忐忑的擔憂持續不了多久了,消息最先從禮部傳出,然後吏部通知了每一個有入朝之資的京官,是朱問哲子朝見了聖人,說三日後極寒,神京池塘皆凍,《二天》可見結果,大朝議便在那日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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