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臨近,那位將要在萬眾矚目下與天地弈劍的劍者確實已漏出不少消息了。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那實在是一個很新的名字,在劍道江湖裏稱得上是初來乍到。很寥寥的戰績,無可談及的出身,大概能搜檢到些他在西池與楊家渡的消息,是作為衙門劍手和水幫搏殺,但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什麽了。


    既不知道他的樣貌,也不知道他的師承,更不知道二天論那邊為何會選擇他。


    但他的對手,那位四殿下卻一直光明而清晰。


    這位行止純樸的皇子絕非隻有虛無的聲名流傳,初來神京的裴液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是因為縣城少年了解江湖的唯一方式就是幾份過時的鶴鳧冊,而在真正的江湖中,人們其實早已習慣神京有這樣一位神話般的皇子。


    天理院和皇室從未掩藏他,當然他也並不進入江湖,第一次露麵是在十五歲的時候,那時他踏入六生,並且剛剛邁入《易》之門檻,十四年來他讀書學理,修習為君之道,從未有過搏鬥的訓練。


    那年他參加了羽鱗試,卻不是鳧台,而是鶴台,隻打了一場,嚐試以《易》勝過了一位玄門緇衣,並沒顯得太吃力。


    第二年神京棋會,天下棋手俱至此地,不乏棋藝通神的宗師國手,這位皇子從未學過圍棋,第一台上場時才開始了解規則,而後三天十九場連勝奪魁,瞧著並不比吃飯喝水困難。


    其間天理院似乎在讓這位殿下嚐試接觸這個世界,而無論天象數算兵法,還是陣道器道靈術,他都顯現出令人驚豔的資質,尤其在數算棋類一途上,他簡直近於生而知之。


    再後來便是大祭之上,其人未登皇位,已能向麒麟問詔,在聖人牽手之下,這位殿下親筆寫出麒麟詔文,人言能上通天意者,正是如此。


    這位殿下不在江湖之中,但幾乎整個江湖都知道神京存在這樣一位“昊天之子”,而最後一次的傳聞是在三年之前,那位雲琅山的少劍君問劍神京,至天理院中與這位殿下相談了一日。


    四殿下不修劍,少劍君也沒與他弈劍,兩人作別時認真手談一局,末了仍是少劍君投子認負。


    如今三年過去了,這位四殿下修為隻前邁了一境,但竟已將《易》盡數修成,成為了連接大唐與昊天最密切最牢固的橋梁,立嗣還差些日子,但在人們心中其已是下一任的唐皇,真正的天意代行者。


    如今他就立在冬劍台上。


    是的,十日劍賭的一方於今日緩緩登上了這座劍台,細雪飄著,他依然是素衣草鞋,手中空空如也。


    冬劍集在剛剛已評出了次第,它不是擂台般賽程明確,勝敗兩極的東西,在樓閣流水的簇擁中,出身修為不同的劍者們是切磋般互相對弈,最出眾的幾位會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果然又是幾乎全由修劍院的劍生們包攬。


    楊真冰,左丘龍華,韓修本,寧樹紅,薑銀兒……這些立在年輕一輩頂端的名字如今全都落在實人身上。


    【劍妖】果然像一塊冰,人冷劍也冷,黑衣負著六柄劍,正是最正統的白鹿宮作風,剛剛他是先輸一而後連勝二十九,幾乎每一個有些表現的劍者都從他劍下走過,無不被那鬼魅般的劍光折服。


    人們在看這位少年輕鬆地勝過一位位對手時,目光總是忍不住挪向那襲素衣草鞋的身影。


    天山的【飛瓊】玉女,體態修長高大,負著寬厚古劍亦有翩翩之感,天山遙在大唐之西,“高風天落”之劍也久未現於神京了。


    弈劍南宗雖然也遠,卻在江湖上十分活躍,韓修本這些天常在神京活動,很多人都已認得了這位強大的真傳,席上他與他們推杯換盞,劍台上他一柄劍同樣輕鬆地連勝九場。


    寧樹紅倒沒有傳說中那樣凶神惡煞,反而出乎意料地含笑有禮,她的劍最直來直去,為人最明快瀟灑,很多人都在一日之內為這襲帶些冷峭的紅衣傾倒。


    而最驚豔的還是那位初次露麵的神宵真傳,她年紀很幼,行跡也還很少,但關注鶴鳧冊的人們絕不陌生這個名字,她立的位置還比較靠後,但每期總有額外的提及,因為她攀升的速度實在太快了,這樣在鳧榜上如順水行舟的劍者往往最後總是前三十裏的一位。


    九月更新的鳧榜中六百六十七越至五百四十五,而在十二月更新的鳧榜中其人竟驟然越至一百二十六位,現在其人在來到神京後有過一次出手,隻是大多人得不到任何消息。


    【小白龍】薑銀兒,這位傳說中的道家少女第一次在神京露麵,人們這時理解為什麽她有此綽號,實在是真如生於高山靈水之中,角雕珊瑚,鱗沐甘醴,方得這樣一副幹淨正直的身心。


    她是今日道韻最足、靈氣最充溢的一柄劍,戰績不大好看,隻打了五場,二敗三勝,隻不過她敗的是張朝與寧樹紅,勝的卻是韓修本、左丘,與楊真冰。


    另有諸多各有千秋,風姿過人的劍者,神京劍集曆來是年輕一輩的盛會,許多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今日都在這裏現身。


    不過現在是薑銀兒站在了四殿下之前。


    劍集將要落幕之時,這位幼鶴般的少女立在台心橫劍,抱拳向台東認真道:“神宵弟子薑銀兒,境界七生,佩劍【照神】,望一見四殿下之‘天麟易’。”


    觀者一時安靜,確實很多人都已見到那襲素衣了,他就安靜地立在東台,一個人望天等待著,沒在意什麽歡呼,也沒投以什麽注視。


    仿佛與這場劍集割離,倒與風雪融在一起。


    他確實不是為冬劍集而來,隻是劍集結束之後,就是明日的賭測劍權了,他隻是先立在了這裏。


    這時他將目光看向前方抱拳的身影,平和地點了點頭。


    劍台上全然寂靜,大家都沒預料到這一幕,但沒有人不想看這一幕。


    薑銀兒抱了個劍禮,輕輕抿了抿唇,劍從鞘中無聲流出,雪花落在上麵,又轉瞬滑落。


    少女已經從崔姑娘那裏聽說過“天麟易”的事情了。


    前麵些天世兄在修劍院琢磨“劍態”,她常常過去旁觀和幫忙切磋,世兄還會在頭一天專門問她想吃的東西,第二天來時給她帶上。隻是她本來也是山裏孩子,聽說過的神京吃食也就那麽幾樣,後來說不出來了,世兄就會自己做主給她帶小零嘴兒,說是“別人遞給我兩口,我嚐著不錯,就給你買些”,也不知誰總給世兄遞零食。


    而近十天來沒再見到世兄了,據說大朝議那天他跟著讀書的那位哲子投水而死了,神京的氣氛壓抑而湧動,一天與二天之爭籠罩在這座天子城上,世兄將作為賭測的一方在明日登上這座劍台。


    薑銀兒心中一直很感恩這位溫暖的世兄,來到神京之後總蒙他照顧。她也很欽佩他那驚豔的馭劍,有時她想不到一副凡軀何以能勝過《易》的雙眼與天樓之力,但念及那道幻樓裏七步逼退鶴咎,徑直斬落高台佛麵的挺拔背影,又覺得如果是這位世兄的話似乎也不無可能。


    不過這本來也是她自己要做的事情。


    師父說學藝下山,行俠仗義,她前些天到神京時就知道了幻樓之事,這些天裏修劍院裏沒課的時候她就往京兆府去,或者從同修與路人口中打聽那位宰相的事情,然而許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一個惡人得到懲處。


    少女抬頭看去,風雪中隱約的華蓋,其下是那襲蒼老的紫衣,坐於大椅之上,依然安然地品著清茗。


    那位謝捕官說,製訂唐律的人不會被唐律所製,她大概理解了這句話,不過那位臉色沉默的捕官還是夜複一夜地認真搜集著那些罪證,仿佛並不覺得自己做的是無用之功。


    “等裴液證明了二天論吧。”黃昏下謝捕官倚著石獅,低頭查驗著捕快們剛遞上來的證詞,微啞道,“天理變,朝廷就要轉向;朝廷轉向,宰相就要換人,那時就是我們府衙做出努力的時候。”


    薑銀兒聽完這句話想了挺久,確認自己能為此做出的唯一貢獻,就是在這時立在這位殿下麵前。


    固不能勝之,亦可見之。


    昊天……是怎麽戰鬥的呢?


    薑銀兒垂眸撫劍,風雪中響起一道劍聲。


    《鳳遊》,她隻學會了第一式,也把這一式用得足夠好。


    【春水瀉影,冰鑒照神】


    劍身映出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台上是凜冽的風雪,劍中卻是溫柔的春水,與在幻樓的應用相反,少女不再以此劍瀉去對手意劍,而是作為先手,以之將對手納入其中。


    這一瞬每個人都不自覺望向了那柄冰鑒般的【照神】,春的世界霎時籠罩劍台……唯獨漏去了那位殿下。


    薑銀兒的心肺忽然被莫名的力量攫住,那道身影依然安靜地立在那裏,沒有躲開,也沒有阻擋,依然如看客般旁觀著她的出劍。


    薑銀兒這時忽然想到是這位殿下的情意層根本不受影響,但即便琉璃劍主的【明鏡冰鑒】遇上意劍也要勘破,少女從未知道還有這樣完全不被意劍選中的人。


    但這時不是琢磨的時候了,薑銀兒覆刃收劍,就算意劍無用,他至少有自己的身軀,她仗劍揉身而上,而就是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少女忽然遍身冷意地發現……她已經鎖定不了敵人了。


    是的,那道身影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但劍的視野中沒有他,她不知道該如何對這道身影出劍了,她僵立在風雪之中,忽然感覺像是魚遊在火裏。


    四麵八方都向她傳來敵意,但少女四顧回頭,卻什麽都沒看見,她努力尋找一個可以出劍的對象,但台上似乎隻有她一人……分明有什麽在令她的劍感尖銳鳴叫,是劍主正在受到進攻!


    但就是什麽也瞧不見,沒有兵器,也沒有術法,雪在視野中飄飛,靴子踩出聲音,前方那道身影開始模糊,手中的劍越來越重……少女怔怔立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敵人是什麽了。


    蒼茫的,無垠的雪。


    辛巳年神京的第一場雪,大如鵝毛,飄了一個晝夜,當然足以淹沒一位挺劍的少女。


    “叮啷”一聲,劍在雪中墜地,薑銀兒怔怔看去,手已被凍得通紅。


    其實不止少女見證了。


    籠罩在這片天地中的所有人,這一刻都感受到了那種令人心悸的龐大。


    何為天地之動,無數人是一生也感知不到的。


    就如一隻小蝦在島上過了一生,從未想象過巢穴旁堅硬的珊瑚也能被破壞,直到有一天,身下的巨鯨翻身了。


    自己賴以生活的一切,陽光、空氣、風水……竟然是有意誌的,那就是人麵對天地之動的無力與恐慌。


    雪靜靜地飄落著,那道身影安然立於其中,抬頭望著天空。


    我即是天地。


    ……


    ……


    裴液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包裹與窒息、困乏與昏噩。


    即便已身在心神境中,依然難以免除這種無所不在的感覺,隻是當那些文字刻畫在紫林之上後,裴液真心實意地感受到了那種明澈,正來自於一字一句的規摹。


    這個問題,有什麽難解的呢?


    正如你對那些繁複的禮製漠不關心……你真的對所謂“真理”有什麽追求嗎?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什麽萬世真理需要人們去奉行,那麽你所尊奉的,不也就是“天”嗎?


    太裝模作樣了,你為了大局,真的可以將自己的劍歸入鞘中嗎?那你現在還在少隴做少羽監呢。


    就算真有這麽一個世之真理,你就會聽它的話嗎?


    如果它讓你放棄殺死李度呢?


    裴液安靜怔著,忽然有些自嘲地咧了下嘴。


    一直以來,當然是……我想殺誰就殺誰。


    少年一瞬間攫住了這枚心中真意,竹上心簡同時起效,如一條條絲帶環繞過來,將一個難以捉摸的、沒有形體的東西規摹出了確定的形狀。


    裴液就在這一瞬間驚醒,身上寒毛乍悚,他意識到自己握住這枚劍態了,猛地睜開眼,如嗆水般咳了好幾口,身邊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裴液喘著氣直起身來,是漆黑的星夜,許綽披著氅在燭火下看著他。


    “我要……一柄劍……”裴液握著劍柄微啞道,癡怔地看著前方,小天地無比活躍地環繞在他周圍,“快給我一柄真正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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