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鎖鱗辛巳年的尾聲中,獨居相位十年的李度在朝議結束後離開宣政殿,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來到這座大唐政事的最高殿堂,一踏出宮門,許多道青衣朱紫紛紛簇擁住了他。


    從二十餘歲踏入這座天子城時,李度就是名滿神京的風流人物,詩筆風流,容貌昳麗,既有名望,亦有家世,走上政壇之後就一路通暢,做的都是易出政績的差事,從沒什麽坎坷波折,也不曾耽於什麽苦官卑職。


    六部遊轉之後便在聖人案前做中書舍人,也算是兩朝元老,後來進了尚書省,漸成南衙極具份量的一位,在許相之後得以拜為右仆射,總攬尚書省事,沾溉三省,至今已有十年矣。


    得益於大唐牢固的統治體製與在位之明君,兼以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十年來大唐國力日強,李度在位無過無失,朝堂風氣鬆疏,十年相位穩穩當當地度過,如今已將杖朝之年,逢士人起而讓位,宦涯由此可以畫上一個穩滿的句號。


    不過李度雖去,李氏之根脈仍在,許多道別中除了真熟識敬慕者,不少亦是為了示好。


    南衙各處權位的交接前兩天已然開始,將在今日全部完成,當然不是交給元照,李度能權壓南衙,不是因為一個仆射之位,而是因為“李度”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十年。握在手裏的龐大權力將散歸南衙,元照想要,尚得費勁重新去拾取了。


    圍攏之人幾十上百,年事已高的李相自然沒有精力一一立談了,即便在前麵十年的相位上,其實也總需名望與家世做台階才能與這位老人攀談兩句。


    李相在眾卿靜立的目送中登上黑色佛繪的車馬,掀簾向眾人微笑一下,就此駛離了大明宮,從朱雀通衢漸漸消沒。


    東八坊寬平的長街上,一百四十九輛名駒寶車已經列在道旁,清一色的黑駒沉木,每一輛都足為九卿之駕,在這裏卻隻是裝載的一節。


    即便在貴人雲集的東八坊中,李相的宅邸也是最威貴大氣的幾座之一,樓閣錯落,書卵雕薪,名物寶珍不計其數,要從神京歸去西隴,兩千裏間這條車隊就如一條黑色的長龍。


    其實幾天來神京坊間也開始傳出些風聲了,說相位好像真要更換,不過畢竟是朝堂秘事,百官尚且有些猝不及防,坊間自然更是隻能捕風捉影。


    但當今日黃昏之時,人們看著這條驚人的車隊長龍從東八坊緩緩駛出,近乎無窮無盡,所有目見之人才從驚訝驚愕到立定怔然再到沉默不語,直到整條街都陷入詭異的寂靜,隻有車馬轔轔之聲。


    終於確信了那位李相將告老還鄉的傳言。


    “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七……天啊,怎麽還望不到頭啊。”長孫玦立在道旁,兜帽下的神色有些怔然,厚厚的袖中伸出一根手指點著。


    許是經年與書卷為伴的緣故,少女的眼力其實稍稍不佳,平日並不大顯,但當極目遠望的時候就顯出模糊,她蹙眉望著街道的盡頭,那一輛輛黑色的馬車整齊得宛如複製,眼睛一個恍惚,已數亂了。


    崔照夜在旁邊牽著她的手:“走吧,別數了,人家十年經營,這些帶走的才隻是冰山一角呢——你們長孫家世在京裏,是不是也斂得金山銀山?”


    長孫玦一下瞪大了眼:“我們家才沒有呢。”


    薑銀兒偏頭有些好奇地看來:“長孫小姐家中是居什麽要職?”


    長孫玦被崔照夜牽著向前走去,認真道:“我祖父是太常卿,家父亦在太常寺供職,兄長倒是在西北軍中……我家世代是詩書禮儀之官,平日隻是編書祭禮,隻跟舊書為伍,哪裏碰得到什麽金銀。”


    這話倒是非虛,名望甚高的太常寺卿是有名的清高古板,家風也甚嚴,長孫家在神京隻有一座不大的舊宅,一家三世同住一起,剛剛好能住下。


    崔照夜道:“你家仗著職務之便,藏了許多好書古書呢,還專門有個什麽‘鐵琴樓’。”


    “書的事怎麽能算?”長孫玦辯駁,“而且父親說那都是沒人要,他才拾回來的。”


    長孫玦不和她鬥嘴,前趨兩步環住薑銀兒的胳膊:“薑仙長,過幾日有空,我帶你回家裏去看,剛好有許多道家孤本,我也讀不懂呢。”


    “好啊。”


    三人是剛剛從國子監過來,崔照夜這兩天見不到那位深居修養的少年,但冬劍集上立在天麟易前的道家少女也是現今聲名鵲起的年輕劍者,幾天來崔照夜帶著她在神京遊逛,談論江湖劍事,兩人在劍道上知見都很深,談得也很愉快。


    今日國子監徹底放課,有近十天的春假,兩人才去接了長孫,同往修劍院而去。


    畢竟好幾天過去,少年總該恢複不少精神了。崔照夜想和他聊劍態和那雪中一劍,薑銀兒想問問少年年關在哪裏過,長孫玦不知要問裴同窗什麽,但她很願意坐在旁邊聽。


    國子監往南一繞便是修劍院幽寂的單街,竹林冬日不凋,整條街上平日也隻有劍院相關的身影,無非是劍生與幾位愛出門的道啟。


    然而今日三人來到門前,卻見一道頗為陌生的身影,正立定抬頭確認著牌匾,既未穿劍服,也顯然不是道啟的樣子——隻是個瞧來同輩的少女。


    她一身簡素近樸的灰衣,微亂的黑發紮在腦後,轉頭看過來時,是張很姣好的麵孔,隻是表情很淡,而且泛著些不怎麽見陽光的蒼白。


    她目光動了動,落定在穿著劍服的薑銀兒身上:“你好。”


    “……你好。”薑銀兒抱劍一禮,“閣下有什麽事麽?”


    “我叫屈忻,想找個叫裴液的人,據說他在裏麵修劍,能請你通傳一下嗎?”少女道,“博望州有信給他。”


    “……”三人同時怔了一下,屈忻平淡地看著他們,像株冬天裏的楊樹。


    崔照夜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笑道:“裴液是我朋友,我帶你進去吧——是誰給他的信?”


    屈忻低頭看了看,把手抽了出來,取了帕子擦了擦,平聲道:“多謝。”


    “……”


    “我一會兒還要整理新采的藥材,不知你摸過什麽,不大方便和你握手。”


    崔照夜蹙眉:“我能摸過什麽?”


    “我不知道。”


    “……”


    薑銀兒已明眸微亮:“原來是【小藥君】當麵嗎?我是神宵薑銀兒,幸會。”


    長孫玦立在崔照夜後麵好奇地看著這位陌生的少女,這時也舉手道:“要不咱們還是先進去吧——好冷啊。”


    修劍院不算太大,四人不多時便到了大名鼎鼎的“唐三劍”院外,然而敲開門後所見卻並不如幾人所料。


    寧靜的院子裏,即便寒冬凜冽,顏非卿也依然一襲道袍,捧著書在樹下默讀,隻是那張躺椅不見了,旁邊架子上倒是披著許多洗了在晾的竹條;楊真冰臉上帶著薄汗,出鞘的劍環在懷裏,沉默地看著門前的四位少女,半晌道:“你們幹什麽?”


    “我們找裴液。”


    “裴液不在。”楊真冰道,“昨天就不在了,他說今晚也不回來。”


    “啊?世兄不是還沒修養好嗎?”


    楊真冰這時想起什麽,又補充道:“對了,但他交代我得說他在,今晚也在。”


    他看她們一眼:“你們別往外傳。”


    “……”


    ……


    ……


    星幕夜落,臘月的第二十八個日子將此結束了。


    並非每個冬天的夜都那樣冷清澄澈,也會有星星隱沒,月光暗淡的時候,尤其那場大雪已過去好幾天了,晴空之上似又在醞釀一輪新的厚雲。


    街邊賣糖串的小攤也收拾離去了,裴液買了他最後一串,立在牆下和小貓分著品嚐——其實人家能做兩串的,裴液和小貓說吃糖多了壞牙,便隻要了這麽一串。


    他披著一件新買的暗色的暖氅,身上衣裝都很尋常樸實,幹幹淨淨一個人,身上也沒帶什麽顯眼的東西。確實如薑銀兒所說,他還沒全休養好,臉上還帶著些蒼白。


    這是東八坊邊上出來後的第一條長街,難說沾東八坊的邊,也不在聖前坊中,街頭種著棵年歲很大的老槐樹,兩邊都是些民戶,幾十年來是從東坊上早朝的老街,或者要出坊從西城門出長安,也是得走這條路。


    李家的車馬長隊已完全駛出這條街了,裴液望著那邊:“這是要‘糧草先行’麽?我聽說李相明早才離京,怎麽今日車隊就出城了。”


    “說是今晚明早,又差幾個時辰呢?”旁邊顏色黯淡的青衣輕歎一聲,身上還帶著從衙門沾出來的墨跡,“行列這般大,自然是先出城整好候著,明日李相……李故相一動身,隊伍就可行動了。”


    裴液點點頭:“原來如此。”


    他又看向這襲站起身來的青衣,這人腳顯然蹲的麻了,身上也冷透,這是下朝後跟著車馬追出來的一位無名末官——所謂無名末官,就是裴液問了他的官位也沒聽明白是哪幾個字——打算在這裏碰一碰運氣,看能不能碰上有事出門的李故相車駕,留個姓名,做個告別。


    現下顯然是沒有機會了,此人歎息一聲,垂頭而去。


    裴液見他要走,問道:“這位……趙兄,你說你是寒門出身的士子,為何還要往這李故相身邊湊,我聽說現下朝堂不是元相正起勢麽?我聽說他才是為寒苦士子鳴不平的好官呢?”


    這人睨他一眼:“你這全是市井之民的胡說,五姓之貴,延綿十朝數代,多少文華風流、能人名士,這才是我大唐的脊柱——你讀過李相的文章嗎?”


    “……我不大讀文章。”


    “是了,你讀過就知道了,有些東西,隻有百年居上,才能養出來。元有鏡泥地裏出身,獐頭鼠目之輩,暴發戶一般,也來作宰相,實在有損我大唐臉麵。”


    裴液忍不住道:“你倒還頗傾慕五姓,他們可最瞧不起你這樣出身呢。”


    “這倒不假,那也沒什麽辦法,而且世間總有高下,該高者高,該卑者卑,這不正是治世之道嗎?”青衣歎息一聲,瞧他一眼,“你又不做官,自然不明白,五姓雖高而蔑之,依靠過去總有口吃食,隻要莫得罪、少打擾、聽吩咐,自然一生穩當,我也就這些誌向;如今元相上台,說是有能有為者上,屍位無能者下,可什麽是有能有為,誰說了算?不小心事做錯了又如何?兼以五姓不在,士人間難免派係攻訐,朝堂從此人人做事憂心忡忡,才真叫人懼怕呢。”


    裴液微怔:“……原來如此,那你追過來,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就是寒門士人,也多少人舍不得李相走呢。”青衣歎息一聲,“不和你說了,回去睡了——你不回麽?天這般晚了,立在這裏凍人棍嗎?”


    裴液吮著糖串:“我也等人,別過吧。”


    “……行,走了。”青衣裹了裹衣襟,往遠處而去。


    夜風戚戚,長街確實隻有少年一道身影了,他裹著衣服靠在簷牆之下,確實也太不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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