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種的麟血之駒,負著兩個人,一個時辰也能輕鬆跑四百裏。


    從神京的長街上消失,隻需要兩個眨眼。


    這匹寶駒在幾個呼吸間穿過幾條巷子,而後它沒往任何一處偏僻而去,就往南馳了幾條街道,而後翩然一轉,沒入了一方側門。


    “馱著咱們兩個人,這馬也實快。”


    “受傷沒有。”


    “沒。”裴液翻身下馬,兩人解下衣袍隨手扔入旁邊的鐵盆,裴液把手中染血的麻袋遞給她,謝穿堂頓了下接過,打開沉默看了一會兒。


    裴液打起旁邊冰水洗幹淨臉上的血,取了毛巾擦幹,這裏十分安靜,冬柏蒼翠掩映,高牆大院,簡直有些肅重的味道。


    因為這就是京兆府衙的後院。


    裴液取過她手上的麻袋,彈手飛下一朵火焰投入鐵盆,兩人隻用了幾個呼吸就收斂好了一切,朝她望了一眼,謝穿堂對他笑了一下。


    從這個女子臉上,大概從未見過這樣默然安靜的笑。


    天邊的淡色開始攀上來了,萬物開始有了顏色,兩人一言不發地錯身而過,裴液披回自己的暖氅從側門出去,麻袋裹進氅裏,從謝穿堂手裏接過一個包子咬著,小貓躍回他的肩上,街道上正照下第一抹曦光。謝穿堂穿著幹淨的捕袍,按著腰刀來到內衙書房,如同每個當值的早班一樣推開門,這裏暖爐剛剛點起,大屋裏空氣都顯得冰手。


    晨起的狄大人已梳洗罷坐在案前,這時節握筆都是難事,這位大人手縮在袖子裏讀著各處公文,謝穿堂來到他身邊,將一包還溫熱的包子擱在案上。


    “買回來了。”謝穿堂道,“大人先趁熱吃吧,免得又放涼了。”


    “辛苦。”狄九微笑一下。


    大約就是在片刻之後,府衙的前麵傳來了一陣慌亂的吵鬧,漸至後衙,狄九擱下公文抬眸,兩個呼吸後一道急促的身影推開了這間公房的門。


    “狄大人!李相……故相李度出城離京時在老槐街遇刺,被人割了首級去了!”


    ……


    ……


    “寅時七刻,李度轉入此街,卯時一刻不到,仙人台收到了報案。”腰掛雁字牌的背刀人低聲道,“是兩個倉皇的行人說這街上有江湖人劍鬥殺人,有很多血,我來後就封鎖了場地。”


    他身前紫衣的女子腰掛一枚葫蘆,提靈為墨,將整片場地勾勒起來,末了打個結,靈禁便就此形成。


    “先把每個人的死狀驗了吧,軌跡複原出來。”


    “京兆府剛驗過一遍了。”背刀人道,“每個人身上都是很幹淨的一處劍傷,八劍八屍,俱是出於一人之手,凶器釘在最後一人的後頸,是柄尋常鐵劍,品相很新,之前不曾用過;李故相是被屍體旁邊的殺豬刀割了頭,除此之外亦無他傷。”


    “我們再驗一遍,聯查公文沒下來,先各查各的。”


    邢梔點點頭淡聲道,她提起細筆記了幾行,白氣從頰邊散在清晨中。


    “是。”


    這確實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九具屍體仆倒著,那具華服的無頭之軀定格為一副蹬踹掙紮的醜陋樣子,跌在血泊中。


    邢梔停下筆掃了兩眼,目光停在了街邊,那裏那襲朱衣的京尹麵色嚴肅地立著,和身旁副手聊著什麽,邢梔抬步走過去。


    “狄大人,謝捕官,許久不見了。”


    “邢紫綬好。”


    “真是過不上個安生年。”邢梔立在他們身邊,輕歎一聲,“這案子怎麽弄,狄大人報上去了嗎?”


    “已往宮裏遞了張折子了。”狄九袖手看著,“反正也就幾步路的事兒。”


    邢梔笑了下。


    “這案子想來也是個三司會審,多半再添一個我們進來。”邢梔道,“不過我剛驗了,沒靈玄的殘留。”


    “做得很利落幹淨,沒留線索的。”謝穿堂道。


    “那就……還挺麻煩的。”邢梔低歎一聲,她轉頭看去,肅然道,“楊將軍,既然來了,何不過來一敘——你何時聽到消息,在城門口有無見到出城的可疑之人?”


    楊遽虎披甲持戟,二三十親衛立在身後,他麵無表情,身重如山,立如冬天裏的一座雕像。


    他沉默了片刻,漠聲道:“我隻在城外等候李故相,不知詳情。凶案既發,追查凶手未必是禁軍職責,上意未下之前,就暫不擾亂諸位了。”


    他身邊立著一個神色僵然的男人,年紀也不小了,衣冠精整,發須半白,手上微微顫著,望著李度無頭的屍首一動不動。


    “……那就是張夢秋麽。”背刀人兩筆畫下眼前傷口形狀,偏眸瞥去一眼,傳音道。


    這是現場的邊緣,他蹲在這裏,旁邊立著的【丹青手】齊工朝手嗬了兩口熱氣,蹙眉想著留下此劍之人的樣貌,應道:“鶴榜二百來名吧,相宅的大管家——遇刺時他在哪裏?”


    “好像也在城門外等著,那麽大車隊呢。”背刀人皺眉咕嘟般,“怎麽就這麽死在這兒了……堂堂李家二爺,就帶個洪星平麽?”


    “不是帶誰的事兒,都是走慣的路,年輕時候上朝,還一個人不帶呢。”齊工蹙眉在心中勾摹著那直感中凶手的樣貌,“這老頭子宦海沉浮一生,估計也就遭過這一回刺殺。”


    “我講實話,這時機抓得真的很微妙。”背刀人傳音又加一道,認真道,“身邊玄門都剛好昨夜交接了律守令,楊遽虎和張夢秋都在城外修整車隊,和李度分開也不過一個時辰多些的空檔——這裏麵很多消息,不是尋常人能拿到的。”


    “……而且這個出手的人真的很強。”他又剝開一襲領子,默然看著這道凶狠的劍傷定了一會兒,補充道。


    “廢話,都殺李度了,能是什麽尋常人。”


    “我是說,普通刺客抓不住這個空隙,也搏不過這些八生高手和洪星平。能幹淨利落做下這事的,其實也就是有數的那麽幾家了……”背刀人喃喃著。


    齊工停下筆,修長的眼睛睜開,下睨著他:“哦?是哪幾家,張大雁檢說來聽聽,我一定幫你奏報上峰。”


    背刀人閉緊了嘴,似成了聾子兼啞巴,搖頭晃腦地繼續勾畫他自己的劍傷。


    齊工抬腳踢了他屁股一下:“說啊。”


    張快抬頭翻個白眼:“滾,少給老子裝蛋。”


    齊工笑,抬筆敲著畫紙:“你知道牛皮筋嗎?”


    “牛皮筋怎地?”


    “大鶴撫說,這牛皮筋啊,一咽就下去了,你又非得嚼,嚼呢,偏偏又嚼不爛——”齊工提筆,“有的案子就是這樣,簡單得都不用查,但是又不得不查,查最後又查不出來。”


    張快沉默一下,豎個拇指:“高。”


    齊工一笑:“不過這種案子也不賴,嚼一天領一天的賞……你剛是說,這人很厲害?”


    “是。”


    “有多厲害?”


    “脈境之內,足為當世第一流的人物。”


    “嗯……”


    《畫中伊人》勾連起靈玄,齊工闔眸細細拚湊著半晌來的所見所聞,筆在畫紙上隨靈玄走著。


    正如那日西池邊勾畫水怪之形一樣,這門靈經極需修煉之人天生的靈性,頗有門檻,但修得之【丹青手】便可向見證過所發生之事的天地靈玄求問,是仙人台獨有且頗珍稀的人才。


    這時初見現場,信息雖然尚不多,但好在時差未久,齊工正是打算先畫一初版。靈經驅動,心中如醉般隨著靈玄勾勒著,筆在紙上遊走,正是順著靈氣牽引的玄妙感覺……


    然而旁邊立起來看著的張快已忍不住了,蹙眉道:“你他娘的到底學沒學會,走後門當的【丹青手】麽?”


    齊工瞪眼偏頭看他。


    張快隻皺眉盯著畫紙:“你說你每月多領五兩銀子就是畫這玩意兒……那我也能行。”


    齊工低下頭,沉默了。


    畫上是個拿劍的火柴人,正在幾人圍攻中擺出姿勢,圓圓的大頭上還寫了兩個字——“傻子”。


    隨意找個五到八歲的小孩兒讓他畫個拿劍的人,得到的作品不會有什麽差別。


    ……


    ……


    “什麽叫‘都抹去’了?”裴液走在神京街邊,朝陽已全然升起來了,路邊的酒樓早攤熱騰騰地飄著白汽,含糊道,“我本來也沒用靈玄啊。”


    嚼著包子的臉頰一鼓一鼓,偏頭時頂在小貓身上,它挪了挪身子:“天地靈玄就如一片雲海,你若取用消耗一些,自然留下缺口的形狀;但即便什麽也不做,隻穿雲而過,也難免留下痕跡——天地間有些微妙的靈術,就可以拓印下這種痕跡,以側見經過之物的高矮胖瘦等等。”


    裴液微微恍然:“仙人台有個《畫中伊人》的東西,想來就是這般。”


    “不錯。”


    “你已抹去了?”


    黑貓伸起一爪,靜述道:“‘其一,螭火是天下最好的靈性之火。’”


    “唔。”


    “放心吧。”黑貓平靜道,“你的樣子已經被我偽裝過了。”


    它這樣說,裴液自然信它,也沒太在意,他這時立在街頭,四顧瞅著,果然瞧見了那駕青色的清樸馬車,他快走兩步掀開車簾,廂內隻有一人,許綽仍是如常打扮,冬日裏也像一股清香的春風,此時手上泡著茶,被冷風吹得熱氣繚亂。


    “現在連門也不敲嗎?萬一掀成人家姑娘的閨車呢?”


    裴液沉默一下,放下簾子,立在外麵叩了叩車廂:“是我。”


    許綽笑了下:“請進。”


    裴液帶著一身冷氣坐進來,將染血的麻袋“咚”的一聲擱在桌上,泡茶的女子倒不覺得腥氣難聞,依然認真斟出兩杯清香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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