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銀兒轉身輕輕關上門,舊書樓裏有一種年月釀出的安靜,薑銀兒在裴液身旁端正坐好,剛好矮他半個頭。


    “好多信啊。”少女望著桌上,小聲道。


    “是啊,都是博望州寄來的。”裴液笑道,“那封是奉懷的常縣令,這封是幼時武館裏的師傅……”


    薑銀兒探頭看去,那封信上頗有幾長段說於裴液的武學之理,指指點點、頭頭是道的樣子,少女不敢輕慢:“世兄,這位師傅是哪位高人?”


    “什麽高人,四十老幾的三生。”裴液笑道,“我現在一拳就給他撂倒。”


    薑銀兒微微瞪眼,她在道家師門的長幼有序、禮節分明中長大,但這時聽得這不敬之言也不敢指說這位世兄,隻替他在心中向那位黃師傅賠了個不是。


    “原來世兄有這麽多人掛念。”薑銀兒有些羨慕,“我才隻收了三封信呢。”


    “哦?哪三封?”


    “一封是師父,一封是師兄師姐,一封是澧水城裏一起聽戲的朋友。”薑銀兒曆曆數道。


    “聽戲朋友男的女的?”


    薑銀兒微怔:“……是好幾人,兩位公子,兩位小姐。”


    “唔。”裴液不大在意地點了點頭。


    “……”


    “……”


    薑銀兒看著他,裴液沒忍住笑了下:“看我幹什麽?”


    薑銀兒也笑:“世兄老是忽然說很奇怪的話。”


    “我逗你的嘛。”裴液道,拆開手中青色的信封。


    “這封信好漂亮啊。”薑銀兒道。


    李縹青的信確實是一眼可辨的那種,用紙用墨都很精細,紙色泛青,裏麵還隱約著花印,正合少女輕靈銳麗的筆跡。


    “我也會做這種嵌花紙,”薑銀兒在旁邊小聲道,“把薄而小的花在製紙時摻入,晾幹後就能留下花印子了。”


    裴液微怔,他倒不知道縹青也會這種手藝,她也沒向他提起過,不過說起來他們相處時間實在短暫,他也確實不曾登上那座她長大的玉翡山。


    “不過這種紙容易做壞,產出頗少,我用的很珍惜。”薑銀兒認真道,“這位朋友肯拿來給世兄寄信,一定是很珍重和世兄的情誼。”


    “……”裴液頓了下,“這是李縹青寄給我的。”


    “啊……”


    裴液笑了下,就此拆開,垂眸看去。


    春花上獨特的輕靈筆跡,映著那份獨有的明朗活潑。


    “裴少俠,暌違甚久,見字如晤了。


    屈忻做事也太磨蹭,念及此信送到你那邊,應當也到了年關,便先祝你吉祥如意,身體康健。


    少讓她在你身上縫縫補補了。


    多謝你寄回來的玉翡劍理及珍貴批注,我和師父正在仔細研讀。翠羽劍門從絕境中一路走來,如今又重續【飛羽仙】傳承,一直都是頗受裴大少俠照顧了,如今玉翡已探出博望,明年春時將在周圍五州招收弟子,以後玉翡山在隴地做了大哥,一定給裴少俠發塊副門主的牌子。”


    薑銀兒“噗嗤”笑了一下。


    裴液轉過頭看她一眼,少女臉一紅,連忙轉頭正過了視線。


    “要你坐這裏,又沒許你偷看。”


    “對不起。”


    裴液轉回視線,繼續看去。


    “師父很高興你的掛念,要我給你報喜隱憂,但他身體確實已枯竭了,能看到《飛羽仙》重現人間已圓夙願,‘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繽紛’,希望今年我尚能陪他再過一個年吧。


    博望這邊情況都好,奉懷我也在照看,唯獨接觸多了,天山倒令我有些不解。我漸知他們近年有入世之準備,願意在少隴支持玉翡複興,然而他們對玉翡的掌控欲望卻很淡,也不嚐試施加什麽影響,問石姑娘也隻是笑而不語,隻說天山現在‘門內為重,視野在高’,也不知勾勒的是什麽棋盤。


    我聽屈忻說,你在神京又出了回大風頭,和顏非卿在西池上雙劍挑了神京第一大幫,那位國報上的崔家明珠都為你寫了劍評,屈忻還背給我聽了,張鼎運偏擔心你呆頭呆腦在神京混不開,我早和他說越大的場麵你才越威風,現下知道誰是最懂裴少俠的人了。


    望你在神京多多結識朋友,有空時勿忘和老朋友李縹青通兩封信件,我早知裴少俠遲早是天下揚名的劍客,可別令什麽心事雜物絆住了腳步。


    明年春月或能相見,盼望重會。


    舊友縹青摯筆。”


    裴液怔然看了一會兒,既覺微笑慰暖,又莫名生些悵然,他也不知自己期待從這信裏讀到些什麽,發著呆將信紙在手上轉了兩圈,好像看到秋末那位少女在雨窗前寫下這些語調輕鬆的文字,然後把它寄給千裏之外的故人。旁邊兩手置膝、端正前視的薑銀兒這時小聲道:“世兄,我可以轉頭了嗎?”


    少女臉色板正,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


    “……誰不讓你轉頭了。”裴液好笑,“你自己偷看。”


    薑銀兒歉然:“我是不小心的。”


    然後她投去一眼,忽然注意道:“世兄,這封信背麵還有行字。”


    裴液一怔,翻轉過來,確實真有一行潦草一些筆跡,像是後補的:


    “另:我已幫你付了欠屈忻的醫費,又先墊了七十兩銀給她,按她的報價是能救你三條命,你萬一又受傷了盡管找她。”


    “……”


    “……世兄,縹青姐姐寫的什麽?”薑銀兒有些茫然地看著裴液沉默站起,披起暖氅往外走去。


    “屈忻的死期。”


    ……


    除夕夜在滿城爆竹與萬家燈火中飄然而過,翌日一早,相宅裏才真正開始熱鬧起來,守歲罷了的人們開始走親串巷了,大人們自有隊伍,小輩們聚成一團,也有自己的去處。


    潔白的雪依然在飄,天空陰色卻少了許多,明亮的清晨剛一到來,宅門就被敲響,一個上午,熟識的麵孔們就陸陸續續地踏入這座宅門。


    元照、狄九、李鳴秋這種徑直被許綽迎進內院的不必多說,剩下的年輕人中,長孫玦一早便穿得暖暖地跑過來,顯然越發不愛著家;商浪則在晚些時候到,一身利落的武服,眸光精湛,隻是衣服看起來不大新,有失將門公子的體麵;謝穿堂來時則帶著張飄絮,很端正認真地拜謁了這位“桐君”,身後的張飄絮在這麽多陌生人中有些僵硬的樣子,隻是沉默中又不停往許綽院子裏探頭看。


    爆竹在院中不時響起,伴著長孫玦的笑聲,牆角處,屈忻被逼得貼牆而立,冷淡的臉抬起來看著天,仿佛那裏麵有無窮樂趣。


    “我什麽時候還欠你醫費?啊?說話!”崔照夜幫腔幫得口幹了,薑銀兒勸得累了,少年依然保持著永不熄滅的憤怒,“上次你離京時我專拿了麟血酒抵給你,你還找了我二十兩呢!”


    “那時候咱們錢就結清了,你竟然又去找縹青付什麽我欠的醫費,豈有你這樣赤裸裸的欺詐!”


    “沒想到……”屈忻平淡望著天。


    “沒想到什麽?”


    “沒想到李縹青竟然在背麵寫淡筆。”屈忻若有所思。


    “這是她寫不寫淡筆的事兒嗎?!”裴液瞪著她,“中間瞞,兩頭吃!你什麽小藥君,你純純是小藥販!”


    屈忻數著落向眼睛的雪花。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屈忻回正頭:“我說了,這個是你擅自離開少隴醫樓後,給你多留置了三天頂閣的花費……”


    “還我!”裴液伸手。


    屈忻頓了一下,取了二十一兩給他。


    “你跟縹青說的是二十一兩?”


    屈忻默然片刻,又取了九兩給他。


    裴液掂著手裏沉甸甸的重量,冷哼一聲。


    這時圍觀偷笑的齊昭華邢梔等人旁走來了一道猶豫又凝重的腳步,靜靜地立在了幾人身後。


    “還有呢。”裴液道,“誰讓你提前收我醫費了,我要不是在信裏讀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訴我?”


    “怎麽會呢。”屈忻冷靜道,“這個是保險金。”


    “……什麽保險金?”


    “就是萬一有一天你重傷要死了,錢也花完了,我就會用這三次機會救你的。”屈忻認真看著他道,“以免我不得不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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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液沉默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也就是說在自己以後治傷還是要花錢……直到把錢花光,她才動用這七十兩。


    裴液指著她的鼻子,不計較這個了:“我問你,咱們在少隴說的我一條命二十兩,三條命,你怎麽要縹青七十兩?”


    “我覺得你現在命越來越貴了,就漲了三兩,現價二十三兩。”


    “那還有一兩呢?”


    “……不好找,湊個整。”


    “還我。”


    屈忻取了一兩遞給他。


    裴液這才一把奪過,斜睨了她一眼,決心以後以十二分的警惕盯著這看起來無欲無情的少女。


    然後他回過身,男子挺拔的身影立在他麵前——商浪笑著看他,有些期待和高興的樣子。


    “商兄,怎麽也圍在這裏?”裴液笑道。


    商浪也不太清楚自己怎麽在這裏,本來倚在牆邊和謝穿堂談論禁軍和府衙的神京治安,耳朵卻忽然捕捉到了什麽“還錢”“二十兩”之類的字眼,腳下意識就邁動了。


    商浪把住他手臂,臉色很有些慚愧:“真是誤會裴少俠了,我剛聽謝捕官說你錢被偷了用了,賬要不回來,現下又見泰山藥廬壓你銀錢。想來你幾回重傷,錢難免都花在療愈上,我卻還以為……唉,還以為你是故意拖欠銀錢。”


    “商兄,咱們在奉懷相遇,生死之中見證的品格,你焉能如此疑我?”裴液也把臂笑,“你瞧,我這不就把錢湊齊了嗎?”


    “是極是極,甚好!”商浪分明大他兩歲,高興起來也像個大男孩。


    裴液跟他聊著,把手上的銀子仔細數好,這邊要到了三十一兩,他自己又從腰包裏湊了湊,整出來十九兩,商浪精神煥發地看著他的動作。


    “新年不留舊賬!”裴液含笑舒展了下身體,往前走了兩步。


    商浪和他把著臂,忍不住笑指道:“加上那枚一兩,就正好——”


    裴液再前行一步,將兩股銀子合在一處,共五十兩,交在了齊昭華手裏。


    “……”


    “齊姑娘,你既然不要利息,五十兩銀一概還清了。”


    齊昭華笑笑:“李掌門這般苦心接濟,我隻好暫褪裴少俠債主之殊榮了。”


    “哈哈。”裴液笑了兩聲,卻是偏頭向身旁道,“商兄,怎麽你也知道我借了齊居士的銀子。”


    “……”


    商浪沉默了一會兒:“裴液,我也不要利息。”


    “……”


    “……”


    相宅,牆邊,裴液和商浪並排倚牆而坐,一同安靜地望著飄落的雪。


    “啊,是哦。”裴液撓了撓頭,“我原來還欠你二十兩呢。”


    商浪幽冷地看了他一眼。


    “因為,商兄你那時候大手一揮,弄得很瀟灑嘛。”裴液蹙眉道,“說什麽‘我這兒兜裏應該還剩二十左右,你且拿去用吧’,而且這個錢我在州城待了十幾天就花完了,後麵就弄忘了……”


    “那你還不還吧。”


    “還,我肯定還啊!”裴液皺著眉,掏著腰包,“但是現在……嘖……”


    兩人又同時沉默。


    “誒,對了!”裴液忽然一拍膝蓋。


    商浪眸光微亮,看向他。


    裴液沉默一下:“商兄,這二十兩,我未必不能還你,甚至還要大大超出……卻要看你有沒有膽量了。”


    商浪微微警惕地看著他:“你要幹什麽?”


    “什麽幹什麽?”裴液斜他一眼,“你莫想歪——是這樣,你稍等。”


    他站起身,回屋取了一柄青色的長劍回來,坐在商浪身邊,抽刃使他一觀,隻見明亮如水的劍身上,卻破了一個缺口。


    “商兄,此劍是我博望金秋之魁的獎賞,更是縹青挑給我的,可它卻叫人打壞了——你說要修好這柄劍,需作價幾何?”


    商浪微微蹙眉,取來細觀:“……【東海劍爐】丙下之劍,售價往往在百八十兩,這柄尤其質實精細,恐怕在一百往上……雖隻碎了一片,整麵劍身結構卻都壞了,要修的話,鋼料錢不大貴,但鑄劍師細解此劍,最後修如原樣卻是頗費技藝……我意總花費在三十兩往上。”


    “那便是了。”裴液認真道,“有人打壞了我這柄劍,正需賠付,我還沒尋他要——你放心,他有的是錢,現下我把這債主身份給你,你拿劍去要,要到多少盡皆歸你。”


    “……這怎麽好意思。”商浪摸著後腦勺接過來,不太敢置信的樣子。


    “行不行?”


    “……行啊。”商浪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強調道,“他可得還你三十兩往上呢。”


    “沒事兒。”裴液揮揮手道,“你滿意就行。反正,那個你不是禁軍嗎,離得近,也方便。”


    商浪微微茫然:“禁軍怎麽就方便……這人是誰?怎麽弄壞了你的劍?”


    “就是賭劍權那天嘛,我就用的這柄劍。”裴液語氣尋常道,“我倒也不知道他叫什麽,但反正是在大明宮裏當皇帝的……你去要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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